「哎呀,孩子他爹,你这是怎么了?」
刘氏在林子边上寻了些枯树枝回来,刚到草棚门前,就见任大山脸色煞白,衣衫沾了血色,慢慢从土路上蹒跚走回来。
她虽然常埋怨自家男人愚孝,不肯反抗老娘半点儿,以至于全家都被折磨得差点没了性命,但到底是自家男人,顶梁柱一样的存在,如今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不吃惊,不心疼?
她扔了手里的柴火就奔了过去,刚一扶了丈夫的胳膊就惹得他吃痛的倒抽一口冷气。
「别担心,我没事,就是抡镐头慢了,赶上差官恼着,挨了几鞭子。」
任瑶瑶正好从门里迎出来,听到这话,心里的大石就更重了。
她方才担心的就是这个,即便她有通天财路,但家里连自保之力都没有,若是传出榨新油之法,无异于一个孩童手托黄金行走在闹市,恐怕全家人还等不来暴富,反倒要先丢了小命。
「爹,快进屋。」
「闺女,你怎么出来?爹没事,你快进去。」
任大山虽然沉默寡言,但对于差点病死的大闺女可是相当愧疚,若不然也不会不等家里安顿好就跑去做工,只为了赶紧赚些工钱买粮食,早早养好闺女的病。
刘氏没有空闲听父女俩说话,扯了丈夫的胳膊塞到闺女手里,扔了一句就匆匆奔往村里去了。
「闺女,扶你爹进去,我去你七嫂子那里借些粮食,再要点伤药。你七哥常上山打猎,家里肯定备了伤药。」
果然被刘氏说对了,不过片刻,她就真的端了半盆包谷外加一小瓶药粉回来。
任大山背上的鞭伤看起来吓人,其实不过是皮肉伤,不曾伤到骨头,抹了药就好受许多。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家人也没有灯油可烧,借着灶台的火光吃了一顿掺了花生粒的包谷粥。
任大山和刘氏眼看着三个孩子,大闺女大病未癒,二闺女、小儿子瘦得跟小鸡崽没什么分别,眼圈儿都有些红,但好在一家人已经分家出来,先前在老宅,还不是同这会儿一样吃不饱?以后他们夫妻多卖些力气,就算吃野菜也总是挖回来进自家孩儿嘴里,总比在老宅时候,就是野菜也要先紧着家里两头肥猪要好得多了。
窗外月色明亮,一家五口吃过了饭挤在炕上,说起来当真是穷得头顶没有片瓦,但却分外安心。
辉哥儿和任月月睡得早,很快就打起了小呼噜,刘氏和任大山听着大闺女好像也睡了,于是就起身把衣衫给闺女又盖了盖,转而一起出门去拔房前屋后的杂草。
即便是临时落脚,但家总要有个样子,不能添置什么东西,也要干干净净的啊。
「孩子他爹,明日请半日假,先去县里买些粮食和包谷种子,可以先用卖地的银钱,等咱们俩的工钱发下来再存着,过几日把两亩沙地种上,若是老天爷开眼,咱们秋时收几担子包谷,总能让三个孩子熬过这个冬日。实在不成,我就去绣庄接些大件活计,晚上多熬一会儿也能攒下几个钱。」
刘氏先前在祠堂里当真是如同死过一次了,如今豁出去反倒泼辣很多,而且又离了婆婆眼皮底下,对今后的日子简直有太多期盼。
任大山背上还有些疼,但听着媳妇儿这般说个不停,也忍不住憨笑起来,「好,都听你的。」
刘氏想起先前猪狗不如的日子,还想刺他几句,到底又咽了回去。一个「孝」字,压弯了多少人的腰,这天底下可不只有他们一家人……
任瑶瑶坐了起来,望了望月色下只穿了单薄破旧的中衣忙碌的身影,下意识摸了摸身上的两件外衣,心里暖了起来,先前那些存在脑子里的记忆,也如同春日冰雪般融化了。
前世种种,随着死亡已经过去了,如今她是任瑶瑶,任家长女,她这一世必将以窗外这对夫妻的闺女、旁边这对弟妹的姊姊、可能还有某个男子的妻子这些身分活下去。
那么,为什么不活得精彩一些?上天厚待,她必将带着感恩之心把未来好好走下去,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衣食无忧,心安无愧……
第三章 被家人信重(1)
日出春涧,薄薄的雾气还在山林间不曾散去,勤快的鸟雀就已经穿梭在新绿的草丛树木中寻找同样早起的虫儿果腹了。
任家老宅里,陈氏慢悠悠的穿好衣衫,发现院子里没有动静,大大打了一个哈欠,推开门就打算开始晨起的必备活动——骂二儿子一家。
可是,她一眼扫到空荡荡的院子、半点烟气都没有的灶间,突然想起二儿子一家已经分出去了。
于是一口气憋在胸口,恼得她青了脸,昨日如何灰头土脸的整治饭菜、烧火洗衣的事,一件件也都想了起来。
原本以为那一家子都是浪费粮食的废物,不想离了他们还真是很不方便,起码这些活计都没人做了。
想起后院猪圈里的两头猪没喂,早饭没做,水缸里没水,她的脸色越发的黑了。
「老大媳妇儿,快起来做饭,这太阳都多高了!」
天下娘亲没有一个不偏心的,陈氏半点都没有喊儿子起来的意思,拍着东厢房的窗子只高声喊了儿媳妇。
屋子里任大义夫妻俩正睡得香甜,突然受惊都是皱了眉头。
冯氏更是暗暗咒骂——该死的老婆子,自己难道没长手啊,还真把自己当官家老太太了!
但这话她可不敢说出来,眼珠儿转了转就扶着额头躺下了,嘴里哼唧起来,「老爷,我头晕得厉害,许是昨日烧火被烟火呛到了。这可如何是好,今日我还想回娘家走一趟呢,有消息说京里皇上要开恩科,我想着让我爹帮忙打听一下,老爷你好早做准备,金榜题名也更顺利一些啊。」
任大义原本确实有些恼了媳妇儿不主动起床帮忙做饭,但听到这话立时就换了心思。岳丈虽然小气又会算计,身分也不高,但在县衙里做了一辈子书吏,三教九流没有不熟悉的,消息最是灵通。他如今卡在秀才这棵老树杈上已经多少年了,想要往上爬一爬,还得指望岳丈一家呢……
这般想着,他就高声应喝老娘,「娘,慧娘身上不舒坦呢,您自己把早饭做了吧。以后别拍窗子,昨晚读书太晚,正睡得好,吃你这一吓,我也跟着头疼呢!」
门外,陈氏还等着大儿媳起来干活儿,伺候她吃喝洗漱,哪想到居然等到儿子这么一句话。
老太太气得跳脚,还想再骂,到底心疼儿子那句头疼,又生怕耽误了儿子读书,只能自己去了灶间。
可惜,家里自从娶了刘氏进门,她就再也没沾手过活计,昨日即便「熟悉」了一日,锅碗瓢盆照旧同她「生分」,于是待到任大义带着媳妇儿,还有长得人高马大的儿子任全、娇气的闺女任秀秀坐到饭桌边,对着两盘子黑得看不出什么菜和一锅夹生的米粥,人人都是皱了眉头。
陈氏累得腰酸背疼,眼睛都被烟火熏得红透,这会儿一见儿孙这个模样,到底忍耐不住的骂起来,「看什么看,早起没一个做饭的,还要劳动我这把老骨头……」
不等她说完,冯氏赶紧接了口,「娘,我不是嫌弃饭菜不好,我是在琢磨今日回去要怎么求爹爹多打探几句消息,到时候老爷早做准备,比别人总要多几分把握。」
陈氏一听这话,下意识就把刚才的怨气咽了回去。
「这可是大事,回去后一定好好同你爹说说。」
「是,娘。」
冯氏笑着应了,却是不动筷子也不挪屁股起身。
陈氏翻了个白眼,心疼得恨不能脸上肥肉都跟着颤抖。「上次买那么多东西回去,这次就少买点儿吧,我这里攒着银钱也是为了给老大买纸笔,给秀秀备嫁妆呢。」
冯氏不置可否,却递了一个眼色给闺女。
任秀秀立刻闹了起来,「娘,姥娘不是带话说,今日县尊的大小姐要办赏花宴吗?表姊还说要带我一起去,可是我也没件能穿得出去的衣衫,就不去了吧,就是可惜了,听说还有京城里来的很多公子赴宴……」
「哎呀,那怎么能不去!」
陈氏急了,她虽然小气刻薄了一辈子,但一是盼着儿子高中,二就是盼着孙女嫁个富贵人家,如今这样的好机会在眼前,再心疼银钱也不能错过啊。
她起身进了屋,很快就拿了几块散碎银子出来。
不等说话,任大义先快手快脚抢了一块最大的银角子,笑道:「今日天气晴好,我也去寻同窗吃酒问问消息去。」
有其父必有其子,任全不甘落后,紧接着抢了一块稍小的,嚷道:「我也去拜会一下师长。」
冯氏气得瞪眼,她可不像老太太那般好糊弄,明知道丈夫儿子拿了银钱必要去胡混,但这会儿当着婆母的面可不能揭出来,否则以后要再榨银钱就难了。
她狠狠瞪了两人一眼,直接连包银子的帕子都卷起来塞到了怀里。
「时候不早了,娘,我们这就进城了。」说着话,她就带着闺女回屋去准备了。
任大义父子自然也不愿留下被饭菜「毒」死,赶紧随后开溜。
顷刻间,饭桌上就剩了陈氏一人对着两盘看不出模样的饭菜。
她忍着气喝一口夹生的米粥,说不得又被硌到了老黄牙,于是跳脚蹦起去了门口,大儿子一家自然是舍不得骂的,分出去的二儿子一家就倒了霉。
「该死的小贱人,好好的日子不过,挑唆着分家,老天爷怎么不打雷劈死他们,走路让他们跌死,喝水呛死,一家贱种都死绝才好!」
有邻居听了这话就端了粥碗出来,眼见陈氏脸色黑如判官,衣裙上也是脏污不成样子,哪里还猜不到原因,于是笑嘻嘻嚷道:「四婶子,老二一家分出去了,你可是没人使唤了吧?这下知道老二一家的好了,晚了,人家过小日子去了。您老啊,以后可得学学干活儿了,否则饭菜都吃不到嘴里!」
陈氏听到这话气得七窍生烟,转头去骂邻人,可惜,邻居家的老太太也不是好欺负的,平日虽然敬着任大义是个秀才,家里也比大伙儿富厚许多,但他们也不指望陈氏赏饭吃,哪里会让着她,连珠炮似的回骂一顿,气得陈氏倒仰,自然又把二儿子一家恨进了骨子里,若不是他们一家分出去,她怎会受这个苦,忍这个气……
不说陈氏如何恼恨,只说任瑶瑶一早就磨着爹爹带她进城,刘氏自然是不许,但任大山想起对闺女的亏待,难得求情。
「瑶瑶也吃了两日药了,不如我再领她去药馆把把脉。」
刘氏只能点了头,而任月月和辉哥儿也悄悄磨着姊姊给他们带些好吃食回来。
任瑶瑶好不容易安抚住两个馋嘴的小家伙,这才同老爹一起上路。
塞安县离任家村倒没有多远,不过是十几里路,若是放在前世,开车不过一刻钟就到了,但如今只凭双腿走路,就要大半个时辰了。
任大山心疼闺女大病初癒,生怕她累着,几次提出要背着闺女赶路,但都被拒绝了。
他还以为是闺女孝顺懂事,不忍他受累,却不知道对于任瑶瑶来说,能够这样自由的走路,不必挪几步就要喘一喘,也没有人在旁边满眼担心,好似她下一瞬就会累得倒地再也起不来,这感觉真是太好了。
塞安县周边虽没有什么高山险滩,但矮山却很多,没什么出产,又妨碍了开田,免不得有些鸡肋之意,不过如今正值春日,远处矮山连绵,满眼青绿,望过去也是心旷神怡。
任家父女一路顺利,进城时候交了两个钱的税,倒是让任瑶瑶肉疼,但这是官家正大光明的收取过路费,她一个农家丫头也只有交钱的分。
塞安县城不大,只有一条繁华的商街,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药馆、布庄、杂货铺……各色铺面挨挨挤挤,不时有伙计在门前高声吆喝迎客,倒是给热闹的街面又添了三分生气。
任大山本意是带着闺女再去一趟药馆,但任瑶瑶苦于原主的记忆对于物价太过贫乏,一进了城简直是鱼入大海,抓也抓不住。
她一个女孩子对着布庄和银楼,眼皮连抬都没抬一下,反倒一脑袋扎进杂货铺不出来了,大到粮油,小到针头线脑儿,拉住人家小伙计就不松手了,问个不停。
「这蜂蜜多少钱?这细面多少钱?这细孔簸箩呢?这小石磨呢……」
小伙计还以为来了大主顾,但是看着这父女俩的穿戴又是穷苦人,一时有些猜测不出,只好一味热情的应和。
任大山为人老实憨厚,自觉让人家伙计受了累,也不好再去别家转转,在店里直接秤了十斤包谷面,外加一斤盐、一斤灯油、半斤菜籽油,至于粗瓷陶碗陶盆之类,他打算去市集买,那里更便宜。
等到离开的时候,问了个心满意足的任瑶瑶却突然开口要老爹买两斤细面。
一斤细面二十文,足足顶了三斤包谷面,任大山很是心疼,但想起闺女最近受的苦,就赶紧掏了钱。
父女两个背着半满的竹篓子,又去了商街后边的小市集,这会儿也正是热闹,东西虽然比不得杂货铺里的精致,但胜在价格极便宜。
任瑶瑶趁着老爹挑拣的功夫,又把市集从头到尾逛了一遍,买了半斤芝麻糖给弟妹拿回去。
日头尚且没到头顶,父女俩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拐弯的时候,旁边的酒楼二楼有人在高声说笑,时不时还有一两句狗屁不通的诗词甩出来,让听见的百姓都满眼羡慕敬畏。
但对于背了满肚子唐诗宋词的任瑶瑶来说,这纯粹就是折磨了,更何况那作诗的人还是自家那位刻薄自私的大伯,那几分折磨又变成了不屑。
倒是任大山还想去同大哥打个招呼,结果被闺女拉扯着赶紧回家去了。
刘氏今日照旧去干活儿,任月月和辉哥儿在家待不住,蹲在大路边几乎伸长了脖子,好不容易盼着老爹和姊姊回来,两人疯跑过去,连不合脚的破鞋子掉在身后都顾不得了。
任瑶瑶对这两个弟妹很是疼爱,不只是因为血缘,更重要的是他们在她初初来到这个世界时,就用一颗偷来的鸡蛋给了她第一份温暖。
她亲手给弟妹穿了鞋子,又用袖子擦去他们手上的灰土,这才拿出芝麻糖,每人给了一块。
两个孩子自从出生,第一次吃到小零嘴儿,喜得都有些不敢往嘴里送。
虽然他们嚷着让姊姊带吃食,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他们年纪小,但是「穷」这个字却是深深的刻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