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听到儿子要带她去做官,眼睛都放了光,还怎么会「舍不得」牛马一样的二儿子一家,更何况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就是分家,他们还敢不伺候她这个老娘啊。
「行,分就分。除了五亩地,其余一个草棍儿你们也别想拿走。赶紧给我滚!」
刘氏听到这话,手头一松,心气一泄,直接软倒在地。
若不是为了儿女,平日话都不会多说一句的她,怎么会如此以死相逼?
「二婶子,现在可不是你松口气的时候啊,赶紧把字据立下来。」
有妇人上前扶了刘氏,赶紧给她提个醒儿。
刘氏狠命扯了一把有些木讷的当家,「你想闺女活命,就赶紧签了分家文书!」
任大山半辈子都在老娘的喝骂里活命,如今媳妇儿这般舍命闹得分家,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但心底深处对「自由」的渴望,让他极俐落的在分家文书上按了手印。
二爷爷笑咪咪提出要买两亩水田,刘氏赶紧应了下来,惹得正要说什么的任大义把话又吞了回去,末了也在文书上签了名字。
刘氏长长松了一口气,越发抱紧了怀里的闺女,「闺女啊,娘马上就带你去看大夫。」
可惜,她不知道,就在她舍命求分家的时候,她的闺女已经逝去了,却有一个异世的灵魂偷偷落了进来。
任瑶瑶只觉眼皮有千斤那么重,模糊中好似有很多人在吵闹、哭泣,她想开口,但是脑海里又有什么东西潮水一般涌来,冲得她再次昏了过去……
第一章 出了马棚进猪圈(2)
头上是漆黑的棚顶,有风吹过时,几道光束中的灰尘飞舞着,身下的火炕凉得同冰块一般,身上的棉被也是沉重又发硬。
好在,鼻间没有半点儿消毒水的味道。
任瑶瑶长长叹了一口气,不知该为自己重获新生欢喜还是悲伤。
前世的自己心脏病太过严重,一辈子没有跑跳玩耍的机会,拖累得家里花光了最后一分钱,又死在了手术台上。
说实话,她活得憋屈至极。
按理说能重活一次,实在算是件好事,但是融合了原主的记忆,她实在是笑不出来。
虽然同名同姓,但这个任家小丫头却是比她惨太多了,没有长辈疼爱就算了,居然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吃饱过。
她忍不住抽出被子里的小手看了看,全是冻伤留下的疤痕,还有刀痕,跟前世白嫩的模样完全不同。
「二姊,大姊醒了!」
不等任瑶瑶再多想,旁边就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原来是任家双胞胎里的小弟辉哥儿,黑瘦的小男孩,却难得有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很是可爱。
两扇破木门外,应声跑进来一个小丫头,正是叫月月的二丫头。小丫头穿着一件破布褂子,袖子已经短到了胳膊肘,下边的裙子也勉强只盖住膝盖,好在稀疏的黄头发梳得还算整齐,小脸上也没什么肉,笑起来露出摇摇欲坠盼着下岗的门牙。
但她很有姊姊的样子,直接捂了弟弟的嘴巴,末了偷偷摸摸从怀里拿出一颗鸡蛋,笑嘻嘻说道:「大伯母给大哥煮的,我偷了一颗,姊姊吃,吃完病就好了。」
小丫头的小手黑得厉害,剥掉蛋壳,蹭得雪白蛋白都沾染了一道道黑印子。
辉哥儿馋得眼珠子几乎要钉在鸡蛋上了,却死死咬着嘴唇,好似一开口就会忍不住要把鸡蛋吞进去了一般。
任瑶瑶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心底深处突然就酸得厉害,眼泪也淌了出来。
前世,她因为身体不好,自小就只能圈在家里,父母忙着养家,大哥大姊就负责照顾她,也是这般小小的模样就开始给她熬粥熬药,煮蛋,蛋壳剥干净送到她嘴里……
「姊,我没偷吃,都给你,你别哭,别哭!」
辉哥儿不明白姊姊怎么突然就哭了,虽然姊姊平时很少说话,但从来不掉眼泪的啊。
任月月一巴掌打掉弟弟的手,骂道:「一定是你淌口水了,姊才不舍得吃了。」
辉哥儿委屈的扁了扁嘴巴,还想说话的时候,外边院子里的吵闹却是更厉害了。
刘氏一把推开门走了进来,散乱的头发更乱了,脸上还带了泪珠子,眼见儿子闺女正围着一个煮蛋说话,她赶紧抓过鸡蛋就塞到了袖子里。
接着她抹了眼泪开始麻利的拾掇破衣衫还有沉重如石的破被子,「闺女儿子,你们放心,以后爹娘一定努力做工,赚钱盖房子,供你们读书,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就是饿死也死一起!」
随后跟进来的任大山尴尬的搓搓手,脸色憋得通红,到底没说什么,对于老娘和兄长心狠到真的一个碗也不分他们一家,他咒骂不出,反抗不了,只能对不住妻儿了。
他默默背起了软绵绵的大闺女,怀里抱着懵懂的小儿子。
任月月懂事的牵着娘亲的衣角,一家人就这么净身出户,离开了任家大院……外的马棚。
陈氏叉着腰,站在门口破口大骂,「黑心肝的狗东西,等着老天爷打雷劈死你们!赶紧滚,再进我任家的大门,就打折你们的狗腿!」
她那大媳妇手里抓了一把瓜子,笑着看热闹,不时劝一句,「娘,您老别生气了,二弟一家想过好日子,咱们也不能拦着啊。」
陈氏狠狠「呸」了一声,瞪着探头探脑的左邻右舍骂道:「看什么看,分家也是我儿子,打死他也是应该的。」
左右邻居翻个白眼,都回去做饭了。
陈氏骂到满村的烟囱都冒了白烟,这才想起二儿子一家走了,没人做饭了……
「老大媳妇,你去做饭,晚上切两片肉炒个菜,闹哄一日,我也饿了。」
「哎哟,娘,您也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没动过菜刀啊,再说,我还要去给老爷裁纸磨墨呢,您想吃什么,还是自己做吧。」
冯氏扭着圆润的身子麻利的跑了,今日撵了老二一家,得了绝大部分家财,她可是称心如意,这会儿还要回去盘帐呢,谁有功夫去烧柴做饭啊……
陈氏气得瞪眼,突然觉得,撵走老二一家是不是错了?起码,以后没人做粗活了……
不说老太太在这里后悔,只说任瑶瑶趴在陌生又熟悉的老爹身上,一路晃悠悠的,居然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早晨。
初春的晨风还是很凉的,她身下是草堆,身旁是蜷缩的弟弟妹妹,再看头顶左右,好像是个连先前那马棚都不如的……猪圈。
她忍不住叹气,看样子真要发愤图强,想法子发家致富了,否则总是睡马棚猪圈,这也不是人活的样子啊。
刘氏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进来,就见闺女一脸愁苦,还以为这个懂事的孩子在为家里以后的日子犯愁,赶紧安慰道:「瑶瑶啊,别担心,有爹娘在,饿不到你们三个。昨日卖地也拿了八两银子,娘给你抓了三日的药呢,足够你吃到好利索。来,赶紧把药喝了。」
任瑶瑶听得嘴角直抽抽,若是原主的记忆没有错,那么一亩好水田就要十两银子,自家两亩地居然才卖八两,显见那个叫什么二爷爷的族老,可是把趁火打劫的功夫运用得炉火纯青了。
「娘。」任瑶瑶有些别扭的干咳两声,还要再说什么,却被突然灌进嘴里的汤药苦得差点吐出来。
刘氏赶紧扯了衣袖给闺女擦抹嘴角,随即得意地笑道:「你啊,五岁的时候也有一次病得重了,喝药哭得厉害,娘也是这样骗你喝进药去的,如今大了,还是被娘骗啊。」
任月月和辉哥儿听见动静被吵醒,揉着眼睛凑了过来,小声道:「娘,我饿了。」
昨日在祠堂闹得那般厉害,好不容易分了家,陈氏那个脾气怎么可能大发慈悲给儿子一家带干粮出门,筷子都没分一双。
刘氏眼里闪过一抹暗色,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先别吵,你们陪着大姊,娘去二奶奶家里借点儿干粮啊。」
刘氏说着话就要出门,其实说是门,不过是块破木板拼凑的,只有半人高,根本挡不住什么风,里外也都能瞧得清清楚楚。
任瑶瑶一抬头就见不远处有人端了个陶盆走了过来,于是笑道:「娘,您怕是不用去借干粮了。」
任月月和辉哥儿这会儿也看到了,忍不住欢呼道:「娘,七嫂子来了!」
七嫂子就是昨日在祠堂里一直帮扶刘氏的小媳妇,她长得娇小,容貌也普通,但一副笑面,说话又爽快,倒是难得的好女子。
刘氏赶紧迎了上去,一边帮忙接下装满包谷粥的陶盆,一边感激道:「我还想着去二奶奶家借点吃的呢,没想到你就来了。」
七嫂子扫了一眼远处的正房,翻了个白眼,小声道:「二婶你就算了吧,两亩水田他们只给了八两银子,可是占了大便宜,昨晚连间厢房都舍不得,只借了猪圈给你们一家,你还指望她能舍出一顿早饭啊。」
刘氏叹气,强打起精神道:「昨天能把家分了就不错了,别的……也没办法了。」
「行了,二婶,赶紧让孩子把饭吃了,特别是瑶瑶,大病一场可不能再饿坏了。」
七嫂子放下碗筷,随即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布包,把金黄的包谷饼子分给三个孩子,末了才道:「我家老七一早就去拾掇村头那个破草棚了,去年虽让雨水浇烂了屋顶,不过盖层茅草,再砍些树枝挡挡,应该也比这猪圈强很多。我二叔呢?让他一起去啊,赶紧搬过去就好多了。」
「你二叔一早就去山渠那里干活了,如今这样总要给孩子挣个活命的路啊。」
刘氏感激的红了眼眶,都说患难见真情,平日她在村里也没少给人家帮忙,但这样艰难的时候,居然只有七嫂子这个小辈伸出了援手……
「难为你们两口子了,帮到这样就好了,小心老宅那边……」
七嫂子不在意的挥挥手,噘嘴不屑道:「她又不是我婆婆,我怕她什么,说几句又掉不了肉,倒是二婶你啊,先前太孬了,就算是孝顺老人应该,也不能把自己一家子都当牛马折磨啊,如今分家就好了,虽然苦一些,但以后自己过日子,总有好起来的时候,是不是?」
「是这么个道理。」
刘氏昨日真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晚上几乎没阖过眼,彻底想开了,先前不愿自家男人为难,不愿被人骂不孝,一直忍气吞声,倒是连累得儿女们都跟着遭罪了,以后她再也不会了,先前那么多年的苦就当替自家男人还了婆母的生养之恩,往后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任瑶瑶刚喝了药,胃里火烧般难受,但包谷饼子实在粗劣,前世吃惯了精细米面,这会儿实在有些难以下咽,她只能端了粥喝了足足一大碗,看得刘氏和七嫂子都欢喜起来。
「哎呀,瑶瑶能吃就好,这次大病一场,以后这辈子可就剩下好事了。」
「是啊,这孩子吃亏最多,以后就盼着她享福了。」
刘氏同七嫂子又说了几句闲话,任瑶瑶喝了热粥,胃里舒坦就抵不过周公的召唤,跑去下棋了。
模模糊糊中,她还想理一理如今的处境,将来的出路,但是奈何这副身体病了多日,实在虚弱,方才撑着听听闲话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待得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头当空。
阳光从猪圈棚顶的孔洞里照进来,晃得她微微眯了眼,有一瞬间不知道身在何处。
「姊姊醒了,姊姊醒了!」
「姊姊,我饿!」
任月月和辉哥儿在旁边眼巴巴地守着姊姊,终于见到姊姊醒来都是欢喜坏了,抱着姊姊的胳膊就嚷了起来。
任瑶瑶听得有些无奈,又有些心疼,前世见过的那些孩子,哪个不是挑食又浪费,不想这一世的弟妹,几乎时时刻刻都把「饿」字挂在嘴边。
看样子,解决一家人的温饱问题,是她迫在眉睫的大事啊。
「爹娘呢?」
「爹娘都去山渠那边干活了,天黑才回来。」
任月月眨巴着大眼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狠狠咽着口水,撺掇着姊姊,「姊姊,我们去找爹娘啊,娘那里有好吃的。」
「我要吃,我要吃!」辉哥儿不知道娘那里有什么,但只要是吃的,他都能放进嘴里,听到这话就扯了姊姊往外走。
任瑶瑶匆忙扫了两眼破猪圈,倒是真没什么怕丢的,于是也就踩着软绵绵的脚步,任凭弟妹半扶半推着往村外去了。
一路上,免不了碰到几个村里人,村里人瞧着姊弟三个的模样,特别是任瑶瑶脸色苍白,走路还打摆儿,恨不得随时要去找阎王爷报到的模样,都是忍不住摇着头,说两句任老夫人不慈。
却没人看到,出了村子,任瑶瑶脚步就踏实许多。
她就是故意的,给那刻薄的老太太上点眼药,也算是为了魂归地府的原主讨点利息。
第二章 烫手的财路(1)
任家村地处塞安县南二十里,因为不远处的翠屏山上泉眼众多,汇聚成河流经大半塞安县地界,浇灌水田,所以平日很得县里的重视,再刻薄的县官也不会忘记在春日里疏通水渠,毕竟逢旱灌溉,逢涝排水,都离不得这一条条水渠。
县城周边各家的徭役大半也都用在水渠上,任家的徭役已经服完了,但如今分家出来,头上没有片瓦,脚下没有寸土,任大山夫妻只好来渠上干活,起码要先给儿女赚口饭吃。
任大山正挥动镐头刨着尚且有些硬的土石,正值壮年的汉子却因为平日吃不饱,活计又重,光着膀子也没露出什么肌肉来。
任月月和辉哥儿想要跑上前去喊爹爹,却被任瑶瑶拦住了,「爹在干活,还是去找娘吧。」
姊弟三个问了一个同村的婶子,又走了一段路才找到老娘干活儿的棚子。
如今的县官还知道要些官声,百姓们服徭役,原本是自己带干粮的,他大发慈悲立了粥棚,每日中午发碗包谷粥。
百姓们是最容易知足的,这碗粥果然换来所有人的赞誉。
而刘氏的活计就是烧火熬粥,外加替驻守此地的几个官差们洗刷,每日有一碗粥和十文钱的工钱。她盘算着晚上把工钱都换了干粮,带回去给孩子们填饱肚子也该足够了。
任瑶瑶远远看着娘亲在灶台间忙碌,就带了弟妹找了个避风的窗下坐了,歇歇脚,也等着娘亲忙完再过去。
任月月和辉哥儿年纪小,眼见娘亲那里有吃的,恨不得立时跑过去,但是大姊好像比有病之前厉害很多,他们也不敢反抗,只能抱着咕咕响的肚子,嗅着包谷粥的香气忍饿了。
任瑶瑶也是心疼这两个孩子,正盘算着给他们讲个故事分散一下注意力的时候,就听见窗里一声脆响,接着有人抱怨道——
「这帐目也太过难算,大好春日本该出去赏花饮酒,如何就耗在这等铜臭之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