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二十年,他真的不在乎再等两年或者五年,甚至更久。
毕竟有了希望,怎么还会害怕路远难行?
只是,他有些好奇这个送来如此珍贵药方的姑娘。
习惯了勾心斗角,见多了尔虐我诈,他不相信有人会扔出如此重饵却不求回报?
任瑶瑶跳了足足两百下,累得抹着汗珠子,却也不忘敲弟弟一记栗爆。
「三八二十四,不是二十一!再背错中午不给饭吃!」
辉哥儿噘了嘴巴撒娇,还不等抱住姊姊大腿,突然指着门外说:「姊,来人了。」
任瑶瑶好奇望去,就见隋风舟一袭宝蓝长衫,黄杨木簪束发,身后衬着一片青翠山水,缓缓行来。
虽然神色淡淡,但步履从容不迫,让人不自觉跟着沉静下来……
隋风舟的双眸黝黑,扫过草棚和任家姊弟,最后落在微微张了嘴的任瑶瑶身上。
「任姑娘,冒眛来访,还望见谅。」
「啊,不冒眛。」任瑶摇慌忙扔了手里的草绳,实在忍不住疑惑,开口问道:「周少爷怎么来了我家?」
隋风舟挑挑眉头,抬手止住想要提醒任瑶瑶改口的周福,接着施了一礼,正色道:「姑娘送了两张宝贵的药方,在下无以为报,今日上门实是想询问姑娘,可有未了之愿,在下必定替姑娘达成。」
「啊,原来是为了那药方啊。」任瑶瑶恍然大悟,连忙摆手拒绝道:「周少爷太客气了,本来就是您准许我们一家在您府上墙外摆摊子,我们一家无以为报,我这才把两张偶然得来的方子送去。」
说着话儿,她认真瞧了瞧隋风舟略略有些血色的面孔,神色里喜意更重,「若是对少爷有用,那真是太好了。再说了,先前周叔又送我那么多纸墨笔观,倒是我们一家又占便宜了呢。」
隋风舟眼里疑色淡去,但依旧说道:「那好,他日姑娘若是有何为难之处,尽管到我周家。」
任瑶瑶前世毕竟因为生病在家休养,历事太少,即便还算聪慧,但也猜不到人家怀疑她无故送重礼是另有所求。
这会儿她倒是为难了,家里没什么好茶,甚至都没有像样的桌椅,不知道如何招待眼前的贵客。
还是周福很是知机的岔过了话头儿,「方才我瞧着姑娘在跳绳,可是闲居无趣,改日老奴寻些小玩意送给姑娘打发时间,可好?」
任瑶瑶摆手笑道:「不是啊,周叔,我先前生了一场大病,身上常觉得没有力气,如今闲来无事就锻炼一下,指望慢慢恢复呢。」
「锻炼力气?」隋风舟桃眉,接话问道:「跳绳索不过是孩童玩物,怎么会有用处?不如举石锁、滚石碾……」
「那怎么成?」任瑶瑶随口反驳道:「就是力壮的寻常人突然要摆弄石锁石碾都不见得能如意,更何况本身就体弱之人呢?跳绳能锻炼双腿的力量,调整咬吸,适应之后,若是还想锻炼手臂力量,也可以射箭,假以时日,循序渐进,身体自然就康健了。」
「啊,真是这个道理啊!」周福听得激动至极,伸手抓了自家少爷的袖子嗔道:「少爷,您……」
「回去。」
隋风舟却是轻轻甩开他的手,深深望了满脸无辜好奇的任瑶瑶一眼,再次正色行礼,「多谢姑娘指点,在下告辞,改日再上门拜访。」
来时从容,去时匆匆。
任家姊弟三个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姊,这人是不是傻掉了?」
「不许说人家坏话。」任瑶瑶拍了拍弟弟妹妹,嘱咐道:「这位周家少爷身体不好,怕是也没少受苦。」
辉哥儿同任月月很有些不以为然,穿着绸缎衣衫,有马车坐,有仆从跟着,怎么会受苦?
但他们却不敢反驳姊姊,如今姊姊可当家呢,一句话就决定他们今日有没有烤饼吃,有没有糖甜嘴巴。
枣红马的蹄声哒哒,规律又清脆,传进隋风舟耳里却有些烦躁。
隋家血脉异于常人,但凡隋家子弟都是天生神力,不说父亲忠义侯,杀遍大越边疆无敌手,就是家中幼弟八岁时也能拎着石锁当沙包耍弄。
所以,他这个打娘胎出来就体弱的长子便成了「废物」。
即便过了多少年,他依旧记得幼时初次练武,百般努力却不曾搬动石锁分毫的窘迫,还有父亲眼里的失望,众人的怜悯,后母的嘲讽欢喜……
偏偏满府的武将,还有对儿子寄予厚望的父亲,没有一个人想起把他当平常孩子一般慢慢培养,而他自己即便好强立志,文名满京城,却也蠢笨得不知循序渐进的道理,如今还要从一个农家姑娘的嘴里听得,这才幡然醒牾。
过去的二十年,实在浪费得有些可悲可笑。
若是他早早明白这个道理,若是有人早早指点他几句,他如今会不会就是另一番样子?
他不奢望继承忠义侯府的爵位和荣耀,他只想象平常男子一般走路骑马,甚至拉弓射箭!
「哈哈,可笑,可笑!」
周福坐在车辕上,小心翚翼地侧耳偷听车里的动静。他实在害怕自家少爷懊恼的昏厥过去,毕竟这么多年他身上承载太多遗憾和苦楚,如今突然发现一切竟是如此简单,让人真是不知怪谁才好。
「福叔,在桃林周边铺条青砖路,再……寻几条绳子。」
「是,是!」周福冷不防听到主子吩咐,吓了一跳,赶紧应了下来。
第七章 一日为师,终生为「娘」?!(1)
日升月落,春去夏来,树上的知了好似突然间就活跃得让人恼怒,但凡太阳升起,它们就拼命叫喊起来,真是不怕喉咙痛。
任瑶瑶的那缸宝贝大酱,也好似被知了催得提早发酵好了。
一个多月来,任家的烤饼生意不但没有因为天热少了进顶,反倒越来越红火,甚至有别处的客人,闻名特地来吃个新鲜。
这般相比之下,配了烤饼的咸豆花就实在太过普通了。
正好家里也攒了有三五两银子,任瑶瑶昨日就釆买了一些木耳、黄花菜、猪肉、大骨,甚至还买到了干红辣椒,不知道哪个海商从外边某处带来,任瑶瑶偶然看到,花了足足一两银子买回来。
她倒是欢喜疯了,却把刘氏心疼得差点捶胸顿足。
所以,今日任瑶瑶是打定主意要好好露一手,省得娘亲总是一见她就要藏钱匣子。
许是猪骨被屠夫剔得太干净,平日里无人间律,任瑶瑶只花了五文钱就买了十根棒骨,洗净焯水再重新扔进大锅,于是就得了一锅奶白色的大骨汤,眼见大骨汤上飘浮的油花儿,若不是急着去出摊,刘氏怕是还要好好问问,是不是闺女偷偷往里头倒花生油了。
黄花菜、干木耳泡发之后洗净,切成小丁,两斤猪肉剁碎,一半下油锅炒得变色,撒上葱姜末、花椒粉、酱油和盐,加大骨汤烧沸,最后熬得香浓黏稠。
另外一半肉末就加了新鲜出缸的大酱,炒得咸香诱人。
至于红辣椒,金黄色的籽挑出来留着种在园子里,其余切碎分三次浅上热油,瞬间盈满整个屋子的香辣之气呛得任月月和辉哥儿打着喷嚏跑了出去。
姊弟三个抱着大小坛子赶到市集的时候,日头正好升到头顶。
恰逢又是书院休沐的日子,被书院大灶折磨了十日的书生们,纷纷结伴出来寻些好吃食。
任瑶瑶来不及同爹娘解释,放下坛子就高声吆喝起来。
「都来瞧,都来看啊,这里有大越最好吃的花生酱烤饼,还有新鲜口味的肉酱豆花和香辣豆花卖啊,不好吃不要钱啊!」
世人从来都是喜好看热闹的,特别是嘴里都能淡出鸟的书生们,他们家里都能出得起一月二两银子的束修,自然也不差那么十几文饭钱。
于是,眼见就有那么七八人结伴寻了过来。
红彤彤的辣油实在有些让人不敢入口,倒是肉酱香喷喷闻着就觉得不错,不必说,几乎是所有人都一边倒的选了肉酱豆花。
任瑶瑶也不着急,麻利的盛出新卤汁,勾兑了几碗豆花,撒了芫荽末,还加了大大一勺肉酱,哄得几位书生都很是满意。
「这摊主倒是实在,这勺肉末足够咱们大灶师傅分成三人份了。」
「可不是,若不是大灶师傅是胡先生的妻弟,我都想把碗扣他脸上,那饭菜也是给人吃的吗?怕是喂猪都不吃。」
「哈哈,吴兄,你这么说,岂不是我们连猪都不如了。」
书生们说笑间,抬手拿了勺子舀起豆花送到嘴里。
这一吃各个都惊喜的嗔了起来,「哎呀,我还以为摊主喊得热闹,不过是骗人上门,没想到这豆花当真是好吃啊!」
「对啊,这卤子比盐水可是好吃太多了!」
「还有这肉末加了什么?真是好吃啊!」
早就等在一旁的任瑶瑶偷偷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接着端了一碟辣油上前,「各位公子尝尝我家的辣油,味道可能有些呛,但各位吃得好,许是从此就离不开这味道了。」
「咦,姑娘口气可是不小啊。」一个胖书生很有些不服气,抬手拨了半碟子辣椒油放进碗里,没想到只吃了一口,他就如同被激怒的斗牛,红了脸,瞪着眼,脑门上的汗珠子眼见就冒了出来。
有同伴还以为他中了毒,跳起来就要找任瑶瑶算帐,不想那胖书生却是大喊一声,「爽,真是太痛快了!」
众人傻呆呆望着他喊完就继续大口往嘴里送豆花,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任家的肉酱豆花和辣油豆花一炮而红!红得出乎任瑶瑶意料之外,最后的两碗豆花甚至被闻讯赶来的几个书生抬到了一百文,高价买走吃进了肚子。
那个火爆的架式,一度吓得刘氏和任大山以为闺女在豆花里加了什么秘药。
后来还是抓过闺问个底朝天,又舀了肉酱和辣油尝了,这才勉强放了心,转而欢天喜地的去数铜钱了。
任瑶瑶站在墙根儿,也是笑得阖不拢嘴,一边刷洗碗碟一边欢快唱了起来。
「咱们老百姓啊,今儿真高兴,真呀真高兴!洗刷刷,洗刷刷,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岂不知墙内,某个正满面通红跳着绳的隋风舟差点绊个咧趄。
老百姓,今儿真高兴吗?
他忍不住也翘起了嘴角,好似从这一家子占了「福穴」之后,他也跟着越来越高兴了……
俗话说,钱是男人胆,有钱就有底气。
任家五口分家出来,不过几个月,就从家徒四壁变成小有资产。
任大山再不是沉默寡言、满脸愁苦的模样,如今晚饭后也会穿着新褂子去村头同邻居们坐一会儿。
七嫂子一家做为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任家五口艰难时候伸出援手的人,得到了刘氏的丰厚回报。
两盒子点心、两块细棉布、外加一坛子好酒、一条肉,实惠至极,乐得一家人都是笑得阖不拢嘴。
免不了同娘家婆家说起的时候,慢慢被村里人听去,然后任家摆摊卖吃食发了大财的消息就在村里流传起来。
陈氏上次吃了个哑巴亏,虽想要再把二儿子一家抓回手掌心捏着,可一时又没有好办法,于是耽搁了下来,如今听到这事,冯氏在一边更是撺掇——
「娘啊,您看老二一家,真是白瞎了娘这么多年对他们一家人照料有加了,如今发了大财,不说把银子送过来孝顺娘,反倒给了外人,实在是太不孝了,这样您都不吭声,怕是以后他们一家人眼里更没您这个长辈了。」
陈氏就是个炮仗,耳根子又软,否则这么多年也不会被大儿子一家哄得团团转,死命欺负老二一家。
听到这话,哪里还忍得住,扔下家里饿得嗷嗷叫的两头猪便跑去了村头草棚。
这会儿日头已经升上半空,任家五口自然都在摊子上忙碌,草棚里空无一人。
陈氏踹开了破木门,里里外外翻了一圈,可别说银子,就是米粒都没见一颗,好不容易在窗外大缸里找到大半缸稀熘熘的古怪吃食,伸手戳了一点放嘴里差点咸死人,于是扔了盖子,大骂几句就回去了。
待到晚上,任家五口回来,还以为家里遭了贼。
刘氏忙着去看埋在房后的钱罐子,任瑶瑶就在后怕她的一缸豆瓣酱还好没被糟蹋。
任大山出去转了一圈,阴沉着脸回来了。
任月月和辉哥儿还拎了棍子守在门前,大有同贼人血战到底的架式,结果被老爹拎到一旁,很是呵斥了两句。
刘氏猜到几分,忍不住呛了他几句,「有本事到老宅逞威风去,骂我闺女儿子做什么,跟着你这个当爹的,他们半点福都没享到,这会儿还要再替人家挨骂不成?」
任大山被堵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抱着脑袋蹲在门外咳声叹气。
任瑶瑶这时若是还看不出光顾自家的「贼」是陈氏,那就真是太过蠢笨了。
有时候就是这般,外人其实能给的伤害没有多厉害,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是致命伤。
刘氏即便骂也不敢找去老宅,任大山更是只能抱头叹气,没一个拿陈氏有办法。
这样的事,以后随着家里日子渐好,怕是会越来越多,这次侥幸没什么损失,下次就不见得也能躲过去了。
看样子,搬家已是迫在眉睫。
但是,搬到哪里去呢?
进城?吃喝穿戴都要添置,任家就算如今每日有进项,但家底实在太薄,万一买卖有个波折,怕是在城里都能饿死。
若是搬进村子,也没听说谁家有空房子能租或要卖啊。
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任瑶瑶心里琢磨着,手下也没停歇,取了镐头,直接把酱缸下边又掏空了一截,几乎就是要把酱缸整个埋进地下了。
接着盛出一小坛子今日做肉酱用,缸上就严严实实盖上盖子,转而又请老爹搬了一块大石头压上去。
以陈氏的力气,多年来养尊处优的老胳膊老腿,若是敢搬动这个石头,怕是第一个累折她的老腰。
一家人因为这件事都是愁眉不展,任月月和辉哥儿也不敢玩闹了,吃过饭就老老实实睡觉。
第二日到了摊子上,花生酱烤饼一出炉,香气随风飘散出去,就是最好的吆喝。
书院里的书生们出不来,就派了小厮从后门偷偷跑出来买上一篮子回去,同窗们分一分。
有那没赶上的,就趴在墙头悄悄喊几声,任月月和辉哥儿最喜爱这个活计,乐颠颠送上自家的烤饼,偶尔还能得上一两文铜钱的跑腿费。
这点钱一般刘氏跟任瑶瑶都不会要,两个孩子存下来当做零花,一段时日下来也攒了有二三十文,乐得他们每日都要数上七八遍。
这日午后,阳光分外炙热,知了都躲在蔫蔫的树叶后,街上行人眼见就少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