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卢老板又转身从一堆货品中拿出一个迭得四四方方的包袱,当宝贝似地捧着,凑近沈颐身边压低声道:“二少爷,这是我特地带来孝敬老夫人和你的。”
沈颐好笑地看着他过分小心的样子,“卢老板,这里面难道是偷来的东西?”
没想到他咽了一口口水,说:“二少爷,不瞒你说,这还真可以算是‘偷’来的。”
“哦?”沈颐挑眉。
卢老板不说话了,只小心地解开包袱,原来里面是上下迭放的两方淡绿色锦缎,不仅散发出奇异如宝石般的光泽,还有一股幽香扑鼻而来。
沈颐一见即吃惊地瞪大眼,“这不是前次采办的那一批贡品?”沈家的布庄在整个江苏是最出名的,所以前任和现任江苏巡抚都把采选绢织贡品的事交给沈家去办。
按本朝的律法,凡属贡品者,寻常百姓家里是断断不可妄用的,否则有诛族之害。
卢老板变得更谨慎,左右望了望,才又涎着讨好的嘴脸,“这正是二少爷上回要我采办的天蚕丝贡品,这两块其实是我私扣下来的,原就准备着等过冬时送给老夫人和二少爷。”
他不等沈颐说话,又赶紧道:“我已经命人绣好了图样,都是一等一的绣工,给老夫人的那块绣了‘福瑞呈祥’,”说着,便把上面那一块展了开来,他和沈颐各执一端,“二少爷,你看,你这一块绣了大幅的‘鸳鸯戏水’,用来做被面是最好的。啧啧,这样的规格——我可是冒着掉脑袋的罪说一句,除了在圣上的寝宫,民间这算是独有了。”
沈颐却只淡淡一笑,“我尚未有婚事,要来何用?”
这时,流火端茶回来,一进门便被那华美无比的丝缎吸引住了,只顾着看,没留神脚下,快走到案台旁时不慎脚底一滑,整个茶杯就向前飞了出去。
沈颐立刻闪身上前扶住了她,只闻“砰”的一声,上好的白瓷茶杯便应声而碎,他也不管,只抱住她,皱起眉来,“怎么这么不小心?”也不知是怪她摔飞了杯子,还是让自己滑了跤。
卢老板则吓得立在一边呆若木鸡,等反应过来,赶忙低头检视锦缎,万幸,滴水未溅上。
这个瞎了眼的臭丫头!他擦一把额上冒出的虚汗,立刻开骂,“臭丫头,要是弄脏了这上等好货,你有十条命也下够赔!”
沈颐扶她站稳了才放开她,听他这么说,立刻沉下脸,“真是对不住,这丫头总是这样毛毛躁躁,卢老板没被茶水溅到吧?”
“没、没,无大碍。”卢老板摆摆手,笑得倒是一脸恳切。
流火搔搔头,“少爷,我去找扫把来扫干净。”
“嗯。”他颔首。
待她走出门,沈颐便寒着脸对卢老板说:“锦缎你就拿回去吧,连我家丫头十条命都不够赔的好货,沈家怕也消受不起,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卢老板这才发觉自己眼拙,没瞧出二少爷对那丫鬟非比寻常的关切,可为时已晚,马屁拍到马腿上的他只得摸摸鼻子乖乖走人。
等流火拿着扫把回来时,卢老板已经走了,沈颐坐在一边看她打扫,目光忽然落在案台上的蓝色碎花小包上,好奇地问:“流火,这是什么?”
“哦,这里面是我娘蒸的灰汁团,她特地让我带来给二少爷尝尝。”她一听他提起小包袱,立即放下扫把,喜孜孜地过来解开,“我来的时候一路上都揣在怀里,还烫着呢。”
他看了看那些浅灰色的面团子,挑高眉,“你今天又私自回家了?”
呀,忘了这事!她只好装傻地笑,“二少爷,你尝几个吧。”反正二少爷从来不会因此而责罚她,她早就有恃无恐了。
沈颐果然只是随口一问,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随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顿觉一股清香传进咽喉,而且是他从不曾尝过的,等咽下后,才问道:“你刚刚叫这东西什么?是用什么做的?”
“叫灰汁团呀。”她笑嘻嘻地说:“我娘的老家在浙江宁波,这是他们乡村的特色点心,有好多种呢。这些啊,是先把干稻草烧成灰,把灰浸在冷水里,等沉淀以后,再取上层的灰汁和白面混揉在一起,揉出来的面团就是灰灰的啦,再揪成一个个汤团大小的,上笼去蒸即可。”
“拿灰浸汁揉面?”沈颐的脸色有些变了。
流火却自顾自地解释得开心,“对啊,所以面团上会有灰的清香呢,而且烧不同东西的灰会有不同的香气,眼下天冷就只有干稻草了,夏日的时候可以烧好多别的,我最喜欢南瓜藤烧的灰——”
出乎她的意料,沈颐突然站了起来,“你别说了。”
“哦。”她乖乖地闭了嘴。
“你、你再去给我倒杯茶来,要快,不放茶叶也行!”他烦躁地捂住了胸口。
流火不明白他怎么了,但也只好匆匆又下楼去倒茶。为了求快,她还真倒了一杯热水就上来,沈颐也一口气就全喝了下去,喝完后才长长吐了一口气,神情渐渐和缓。
“二少爷,你怎么啦?是灰汁团噎了你的喉咙?”她看着他狐疑地问。
“没有。”他勉强挤出一抹笑意,心想他哪好意思说用灰汁揉面有点儿不卫生,便摆着手道;“我只是突然觉得口渴。”
流火站的地方靠近窗边,忽然双眼发亮,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二少爷你快看,楼下大街上有个人在冰上滑倒了,从布庄前一直滑到前面米行才摔下去呢!”说着,她干脆把琉璃窗打了开来,好让少东家看得更清楚,但也立时把外头的冷风带了进来,呼呼地吹痛人的耳朵。
他走过去只看了一眼就重新关上窗,“这有什么好看?”不轻不重地数落了一声,然后拿过搁在旁边的那件雪白色狐裘。
“少爷,你要回去了吗?”她问。
沈颐摇摇头,“我不回去,是你该回去了,这裹也没意思,你还是回院裹缩着吧。”说完,他把狐裘披在她身上,柔声开口。“穿上它暖和些。我让老宋驾车送你回去。”
二少爷干么老对她这么好?
“瞬间,流火只觉得自己的头皮发麻,一颗心更是怦怦乱跳,垂下眼,结结巴巴地道:“不、不用了,我自己走回去就成。”想把狐裘脱掉,但二少爷的手还按在她的肩上。
她垂眼羞怯的模样让沈颐看得入迷,也觉得好笑。这丫头只有在这种时候才最乖巧。
“好了,”他放开手,“你下楼去吧,狐裘可不许脱下来。”
谁知流火刚走到楼梯口,就见楼下走上来一行人,最前面的是守在楼下铺子里的老掌柜,他边迈步边转头叮咛,“巡抚大人走好,从外头进来的人鞋底都沾了水,把阶梯弄滑了,您扶着点儿。”
通往二楼的楼梯不大,平时上上下下仅能容两人,眼下天冷,大家都穿得跟粽子似的,一个抵两个,流火只好先等在一边,打算等他们上来后她再下去。
沈颐在里面见她站着不动,走出去才发现楼梯上走来的人,“巡抚大人。”他急忙招呼。
趁着他们转过弯,流火偷偷地问:“二少爷,上来的是什么人?”
沈颐还来不及回答,新任才半年的江苏巡抚宓谦已走了上来,见到沈颐身旁的小丫头,神情有些不悦,抚着须冷冷一瞥,“贤侄,这是谁?”
没等少东家开口,流火就大着胆子自己答,“我是二少爷身边的丫头,你又是谁?”
“放肆!”两个随行的衙役异口同声地喝斥。
她吓得一缩脖子,情不自禁地挨近了沈颐。
“哼!”宓谦倨傲地微仰起只剩下几根胡须的下巴,“居然连本抚都不识得。”
旁边的老掌柜吓得快跳起来,沈颐只是皱紧眉,看了一眼靠在身边的小丫头,转而拱手对宓谦道;“巡抚大人莫怪,她不懂规矩,我日后定当调教。”
宓谦敛下怒气,径自步入内室,两个衙役也跟了进去。
沈颐看着流火,低声交待,“你先别回去,不过也不方便在这待着。”他略一沉吟,“这样吧,你先去旁边‘五福楼’上等我,肚子饿的话就点东西吃,让陆掌柜记在我的帐上。”
五福楼也是沈家的产业,目前掌管的仍是那位不谙经商之道的三爷,这样的大酒楼沈家在苏州就有两间,在江宁、扬州和淮安又各有一间,窥一斑见全豹,足见沈家的殷富。
当下流火应了一声,就气闷地下楼去了。
哼!什么破大人,不认识他有什么大罪吗?他又不像说书、算命的,满大街上设摊,任何长了眼珠子的都能认出来,一个成天缩在衙门里头的宫老爷,不认识有啥稀奇?
而内室之中,宓谦已回复了脸色,笑眯眯地抚着须,“听郑老弟说,贤侄家中有一幅宋人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
沈颐略一迟疑,点头道:“郑大人说得没错,此画的确在沈府中,乃是家父十五年前在外地向一位老先生重金求购而得。”
“果是真迹?”宓谦的两只小眼睛里发出光。
沈颐有些失笑,他知道这位巡抚大人本身对字画没有兴趣,此番特意来问,必是又想“向上讨好”,遂回答,“那是自然。巡抚大人若有雅兴,改日我禀明家父,可派人将此画送去府上,任凭大人细观。”
果然,待楼下的一个小伙计上来奉过茶后,宓谦就叹了一口气,坐回檀木椅子上,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贤侄啊,不瞒你说,眼看着这大过年的,本抚却不得不提心吊胆起来。
“你也知道,按我朝惯例,各省官员一向都是开春后才去邑州面圣,但五日前吏部却特别下了诏文,说江苏三品以上官员提前去都城。唉!有些事我就不便跟你说了,本抚已知道这次上报我上任半年的绩效事小,而萧家的那起命案才是重点!
“也怪本抚处置不周,那萧家也不知哪里还跑出一个远房亲戚,竟然透过关系辗转告了御状,圣上发了脾气,这次远去邑州怕是逃不过了。还好制台大人提点本抚去求洛相,这事圣意若要彻查,负责的即是洛相,唉!”他又是一声长叹。
“这真是要了本抚老命,萧家那案子面上小,暗地真却牵涉甚广,牵一发即动全身,当时本抚又有什么办法?”
关于萧家那起案子,沈颐有听闻过,那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案发在常州,萧氏一家上下二十七口一夜之间遭人全部杀害,杀人者还纵火毁屋,当时在整个江苏传得沸沸扬扬,最后却被座上这位巡抚大人以“凶手逃匿、原告无人”为由草草结案。
宓谦说了这一大堆,喝口茶,又继续道:“偏偏当朝洛相的清廉又是天下出了名的,在贤侄这里本抚就开诚布公地说,若送去真金白银,他定然不肯收,本抚思来想去,听闻洛相对字画最是喜爱,”说到这里,他故作慨叹貌,“到底是风雅中人啊——”
这意思已很明显了。沈颐淡淡一笑,“大人的心情在下自可体会,那幅‘西园雅集图’乃是家父的至爱,还请让我回去告知家父,需得他老人家的首肯才好。”
*** 凤鸣轩独家制作 *** bbs.fmx.cn ***
流火闷闷地走入五福楼,姓陆的老掌柜认得她,抽空亲自过来询问,“流火姑浪,二少爷呢?可是二少爷让你先过来点菜?”
此时已是正午时分,楼下大堂坐满了人,老掌柜就陪着她上了二楼雅座,她随意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托着腮闷闷地回答,“二少爷不来吃东西,他只让我在这儿等他。”
“哦,那你准备干等呢,还是点些菜边吃边等?”老掌柜笑眯眯地问。
相较于直接效命的东家三爷,老掌柜对沈家两位少爷的为人更为钦佩,也爱屋及乌,每回看到二少爷身边的这小丫头就份外和善。
一说起吃的,流火的肚子倒也真饿了,立即双眼发亮,“老掌柜,我还要喝上回那道云雾酸辣羹!嗯……还要烩双冬。最好再来一盘蜜汁小汤包。”
“好。一老掌柜笑呵呵地记下,转身下了楼。
“大盆热腾腾的云雾酸辣羹很快就端上来,诱得流火两眼都眯成了一条线,皱着鼻子一个劲儿享受地嗅啊嗅。
也算她今日倒霉,才刚尝了一口,楼下又嘻嘻哈哈地上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个有着白瘦的脸,细而无神的眼睛,穿着一身上好的皮裘,一看即是不会正经干事的公子哥儿,他看到流火就瞪大眼,“咦,这儿哪来这么俊俏的小妞儿?”
这时恰好烩双冬也送上来了,流火夹起一筷,转过头径自嚼起来。
可那人居然不客气地在她对面落座,笑嘻嘻地道:“喂,小姑娘,我看你穿得不赖,长得又好看,怎么一个人在这楼上闷头吃东西啊?”
“用不着你管!”她狠狠瞪了他一眼。
哪儿来这么讨厌的瘦皮猴,快滚开!
旁边的人却立时起哄,那人就笑得愈加放肆,打量流火的目光也更邪气,“谁说不用我管?我们俩今日遇上那是缘分,说不准过些日子你就要做我老婆啦!”
“放屁!”她气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啧啧,老五,你看她怎么凶成这样?不好调教啊!”有人趁机取笑。
那人完全不在意,反而笑得下流,“你们真是没见过世面,去过川中没有?那儿的东西可是愈辣的吃起来才愈香!哈哈,你们等着,看本少爷日后收服了她,保管这妞儿服服帖帖的。”
“那倒是,”又有人拍马屁,“五少爷驯服一个嫩丫头,不就跟吃菜似的,动动筷子就成!”
眼看着一伙人开始互相吹捧起来,流火东西也吃不下去了,她冷笑着站起来,大声喝斥,“让开,别挡着本姑娘的路!”
“哟,别急着走啊,我们还没套好关系呢!”那人立即抓住了流火的一只手,两只细长的眼睛净闪着淫邪的光,更可恶的是,其余那四五个人也跟着把她围了起来。
“放开我,你这丑八怪!”流火差点气歪嘴。
那人敛下一半笑意,故作正经样,“不成!我现在放你走了,日后怎么上你家去提亲,怎么娶你做老婆啊?”
“呸!少作白日梦!”她死命想挣脱他的手,“我死也不会跟你这种人沾上关系!”
“那可说不准,哈哈!”有人插话。
还有人拍拍那人的肩,嘲弄道:“老五,这小辣椒太呛了,我可替你吃不消。”
“谁说我吃不消?”那人又狂肆地笑起来,“本少爷现在就吃给你看看。来,我未来的小娘子,当着几个哥哥的面,跟你相公香一个——”他说着就要凑嘴去吻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