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我已经喝了有十来天,倒不觉得有这么好。”沈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随口说。
陆总管放下白瓷的茶杯,目光转开去,“哟,二少爷,你这砚像是歙州产的。”
沈颐又是不以为意地笑笑,“你倒识货。”
歙地产的砚质地坚韧,纹理缜密,发墨益毫,贮水不干,且雕工精细,古来即为贡品。
“不敢充行家,”陆总管忙讨好地道,“只是二少爷用的必然是极好的。”
沈颐忽然站起来,“天也晚了,陆总管你回去吧,我也要去外面走走,透透气。”
“哎,好。”陆总管答应着,和少东家一起步出雅阁。
初夏的夜已显得几许燥热,看老总管辞别后,沈颐一个人静静地踱出了他自己居住的庭院,不知不觉间向沈宅中央的一个大荷塘走去。
而与此同时,新房内一切都已布置妥当,流火脱掉身上笨重的新娘褂裙藏进包裹里,然后悬着一颗心、蹑手蹑脚地竟从新房的窗户爬了出去。
有钱的人家都是高宅深院,沈府也不例外,流火才逃亡没多久就迷了路。她成婚的那院子本在西边,她只需再向西便可逃出去,但她提心吊胆之下失了方向感,反而往东摸索,结果忽然之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大荷塘。
更糟的是,她听到有人的脚步声!
被逮住当然不会有她好果子吃,流火想都没想就俯身钻进了荷塘边的一大丛花木中。
“踏踏踏踏……”忽然从另一侧又有一串脚步声传来,并立即有个声音在她藏身的花丛旁响起:“二少爷,我可找到你了!老夫人说,你要是不困,就去西院喝一杯二爷的喜酒。”
人都死了还哪来的喜酒?
沈颐不快地摇摇头,“我不想去。你就跟奶奶说我已经睡下了。”
“可是二少爷————”小丫头显得很为难。
沈颐正盘算着过几天就会运到的一批作为贡品的天蚕丝织品,挥挥手,淡淡地道:“你回去照着禀报就是了。对了,你帮我劝奶奶早点睡,她一大把年纪熬夜不好。”
“是。”小丫头讪讪地退了。
这时一阵风过,好巧不巧一根草尖钻进了流火的鼻孔里,痒得她实在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谁?”沈颐吓了一跳,立即皱起眉头。
完了,这下坏了!流火恨不得割掉自己的鼻子。他奶奶的让你痒!
明月当空,沈颐已看清的确有一个暗影藏身在塘边的花丛中。他把双手负子背后,冷冷地笑道:“你还是乖乖地出来吧,我已经知道你藏在哪一处。”
出去也是死,不出去也是死。拼了!流火急中生智取下头上的簪子以防身,又赶紧把头发抓乱,披头散发地从花丛中颤颤巍巍地站起,嘴里还“呜……呜……”的发出细细的怪叫声。
装鬼吗?沈颐在心里冷笑,伸出手去一把将“鬼”从花丛中抓出,冷不防一阵刺痛,他缩回手,原来臂上不知被何物刺了一下,划出一道小血痕。
“呜……呜……挡我者必遭冤魂索命……”那“鬼”把双手垂缩在胸前,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有意思,竟然还在装!沈颐抹掉右臂上沁出的血珠,见那“鬼”边舞动着双手边向左退,他瞅准时机扑过去、飞快地捉住了那“鬼”的双手,并且死死地反扣在后背。
他的力气远比流火大得多,她只觉得一阵剧痛,活像双臂被折断了一样,忍不住“哇哇”惨叫。
她一叫,沈颐就辨出了她的女子身份,但仍不敢掉以轻心,只冷笑道:“贼子,还想扮鬼吓人么?”
我呸!流火立刻反击:“谁是贼?谁是贼?”
“你半夜三更偷躲在荷塘边,不是外贼入府偷窃,就是内贼相约偷人。”
“你、你血口喷人!”流火气得一佛升天。
她从小脾气倔强,最恨的就是人家冤枉她手脚不干净。奶奶的这个不知哪里来的死老鬼,不仅冤枉她偷东西,竟然还顺带诬赖她的名节!
沈颐用单手扣住她,腾出一只手来扯下了她背在背上的小包袱,“你若没偷,这包袱里会是什么?”
“这是我自己的东西,你管不着!”流火一听他提到包裹,紧张得要命。她脱下来的那套新娘褂裙还在里面?,要是被人发现了,唉,天打五雷轰————她还宁可被当作梁上小贼。
孰不知她愈紧张就愈泄露。沈颐几乎要认定这包裹里有她入府行窃的证据。“这是不是你的东西,我们回去再细细检验。”他反扣着身形娇小的“女贼”站起来,“跟我走————”
“你要带我去哪里?”流火吓得快晕死过去。
王母娘娘观世音啊,看在大家都是女的份上,快来救救她!
“回我的屋子。”沈颐却押着她强行上路。
第二章
而此时在新房里,一个刚醉酒回来的喜婆子正嚷得震天响: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新娘子不见啦!”
“鬼————有鬼啊!”
“……死人啦!不得了啦!床上有、有、有……”
众人闻声而动,立刻有一大堆仆妇丫头闯进来,领头的一个老者板起脸,不悦地喝道:“王婆子,好端端的你在新房内鬼叫什么也不怕吓————”
他话未说完,身后的几个小丫头猛然“啊”地尖叫出来:
“吓死人了!”
“吓死人了!”
人群乱成一团。
老者是沈府上的管家崔伯,他见众人都闹得不象话,冷着脸将目光向王婆子所指的床榻上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可差点把他半条老命吓掉!
“快!快————”崔伯喘了一口气,脸色发青,“出大事了,快把老爷、夫人请来!”
立刻有三、四个男仆推挤着一起向外奔出。
眼前的景象虽然诡异可怖,但崔伯到底经验丰富,眼珠子一转,想到另一桩更紧要的,旋即又回身嚷:“记住,绝不能惊动了老夫人————”
“为什么不能惊动我?”孰料门外紧接着就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原来一位身着华服的老夫人,由两个小丫头搀扶着,已踏进这院来。
崔伯急忙赶出去迎接,颤着声道:“老、老夫人,您怎么也来啦?”
“这你可甭管。”沈老夫人倒像在闹脾气,甩开忧心忡忡的老管家,径自让小丫头扶着,颤颤巍巍地就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埋怨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们啊……干嘛都想要瞒着我?”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但心气还旺着,家里但凡有什么大事瞒着她,她若是知道了,定然不高兴。
“老夫人,老夫人……您可千万别进这房里——”崔伯反被她甩在后头,都快哭出来了。
老人家要被吓出个三长两短来,他怎么担当得起?
老夫人前脚刚进新房里,沈府上的大老爷和他的两位夫人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崔伯,究竟出了什么事?”大夫人气还没喘匀,板着脸劈头就问。
可怜崔伯的膝盖都快发软了,“是王婆子她、她在新房中……发现了一具骷髅。”
“什么,骷髅”大夫人和二夫人惊得异口同声。
她们话音刚落,新房中又乱嚷开来:“不好啦!老夫人晕过去啦!”
一群人赶紧也冲进去。
“娘——娘——”沈老爷顾不得“骷髅作怪”,抢先拨开一干仆妇,搂着他老娘哀叫起来。
大夫人和二夫人却一进门就被床榻之上的一幕骇得白了脸:
只见大红的喜幔之下,一具骷髅端正而坐,胸腔部位还插着一柄小刀,刀身上面挂着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纸条上似乎有字迹,但房内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过去近看。
到底二夫人镇静,大吸了一口气后,冷着脸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快去看看纸条上写些什么!”
众人推推搡搡半天,总算有一个胆大的家丁跨上前去,用力把小刀自骨节上拔了下来。
二夫人接过小纸条一看,原来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别理我,我想下去陪他,我身上抹了化尸水,别乱碰。
“化尸水”三个字着实厉害,吓得二夫人急忙把纸条往外一抛;那家丁更是吓得面无人色,把手中的小刀重新抛回床幔之中;众人也吓得齐齐往后退一大步,最后一排的更被挤出了门外。
半晌,二夫人才又颤声道:“……这、这东西难道就是新娘子?”
“回二夫人,错不了啦!”那姓王的喜婆子立刻带着哭腔应道,“我只出去吃了一杯酒,眨眼的功夫,新娘子能跑到哪里去?定、定然就是这具……夫人看那身形,跟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娃果然差不多。”
那骷髅阴森森地盘腿坐在那里,谁还敢细看它的身形?她这话实际上是推脱之辞罢了。她更怕的是新娘子不见了,东家怪罪下来,她得吃不了兜着走,此刻趁机把原因都往那具骷髅身上揽,好让东家死了心,饶了她这把老骨头。
她这么一说,旁人反而更怕,二夫人急忙命下人们都退了出去,又吩咐把晕倒的老太太送回房。
大夫人好歹也缓过来一口气,看了看那位头也不回、已跟在老娘身旁一路哀叫的丈夫,皱着眉道:“阿君,我在想要不要差人连夜去府衙报案。”
“万万使不得。”二夫人摇头,“我们家给二爷办冥婚,恐已遭知情人耻笑,如今又出了这种事,倘若再传扬出去,教沈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夫人,那这事——”崔伯也凑过来。
二夫人看了在场其余的仆妇丫头一眼,慢慢地道:“这事就当没发生过。我们沈家娶了亲,新娘子也安好,只不过从此高门深院,她不再外出,便是连娘家人也不想见了。”
待她说完,崔伯不得不再一次佩服这位二主母的能耐。连带着,他想起二少爷平日里的沉稳镇定,多半是从他娘亲这里遗传得来的啊。
“好啦,都已经进了屋,我也跑不掉啦,你快撒手!”流火痛得大叫。
沈颐这才放开她,冷冷地道:“你包袱中所藏何物?”
妈呀,这可是最最要命的东西!流火并着残存的气力一把抢过来,死死抱在胸口,“你、你管不着!这是我自己的东西,反正不是从你们家偷的。”
“既然是你的东西,借我一观又如何?”沈颐神情淡定,踱开去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放屁!我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你看”流火大怒。一想起来她就恶向胆边生,沈家上上下下没一个好人,有钱没处花,给一个死人操办婚事,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二少爷的脾气果然好,这小女贼如此骂,他也没一点不悦的迹象。“你不愿给我看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带你上知府衙门,兴许在那里你会痛痛快快地把包袱打开来。”
流火依旧梗着脖子,“你凭什么?”
“就凭你深夜出现在我家中。”沈颐放下杯,神情变得有些肃然。
流火微微一愣,强辩道:“就因为我在你家里,你就想抓我去见官?”其实她心里已知道自己理亏,可眼下只求能保住包裹,别被沈府上的人认出自己是逃跑的新娘子就好。她心里这样思量着,不自觉把包袱抱得更紧了。
沈颐见她的模样,疑云更甚。
本来,沈府家大业大,就算深更半夜出现了个小偷,交给下人捉了便可了事,最多不过逮住送官,何须他二少爷亲自审问?但他也不知怎么,在光亮处见这贼儿原来是个眉目俊俏的小女孩,又加之她方才装神弄鬼的一番可笑伎俩,倒让他觉得有趣得紧。至于那小包袱中究竟有些什么,他本来没多大兴趣,但对方越是紧张就越吊起他的胃口,现在他是真想知道这方才摸上去软绵绵的灰布包裹中究竟藏了什么天大的宝贝。
当下他冷笑一声,“你深更半夜,私闯民宅,难道还会有什么好事不成?”
他的语气突然变严厉,让流火不由地抖缩了一下,可她又不敢冒认是沈府上的丫头。这下完了!她在心里哀叹,突然却又灵机一动,急急地说道:“好嘛,我承认……我、我其实是混进来喝喜酒的,趁人不注意偷了些果品点心,就藏在这包袱里……我娘病了,家里没有钱,我只是想弄些回去给她吃。”
“这么简单?”沈颐挑眉。
流火违心地嘀咕着:“本来就是这么简单。”
沈颐淡淡点了点头,然后负起双手,若有所思地盯着流火瞧,直瞧得流火心里一阵发毛。他忽然又展颜微笑道:“既然如此,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我也不责怪你了。”
天公果然开眼了!流火立即在心里欢呼。
但沈颐还未完的话却一下子又教她跌进了冰窟窿里:“但这些点心,我看你抱得那样紧,怕是多半已压坏了。这样吧,你把这小包裹扔了,我另外叫人拿整整一大盒新做的点心,让你带回去给你娘。”
“不不不、不用这么麻烦了!”流火恨得牙痒痒,急忙摆手,又干笑,“这些点心只是变了形,又没坏,再说我娘跟我一样,粗俗人一个,只要有东西吃,她绝不会挑三拣四的。”
“不挑不等于不会挑——”沈颐继续跟她开玩笑,“我现在明明给你两个选择,而且没有任何为难你之处,你为什么还要选不划算的那一个?”
“我——”流火被他堵得没了话。
这个杀千刀的,这包袱里藏了她脱下来的新娘褂裙,他说她为什么要选这一个
沈颐看着她气急败坏又受挫的模样,只觉得从未有过的畅快和有趣。他像是玩上瘾了,又走到门口朗声喊:“小燕——”立刻有一个梳着羊角髻的小丫头跑了进来。
“你去一趟厨房,让他们立刻新蒸几笼点心,然后打包带过来。”他吩咐说。
“哎。”小燕揉着眼睛又跑走了。
这下流火直想一头撞死了!要是交出包裹,那她假扮新娘、在新房内摆骷髅捣乱的事都会随之真相大白,到时还不知沈家人会怎么处治她呢。好嘛,她豁出去了!
“老实告诉你,我的确是来偷东西的。”她抬头挺胸、郑重其事地摊牌。
沈颐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终于肯承认了?”
“是。”流火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你得手了吗?”
流火摇头,“我……我只是一个小贼,刚刚被你抓到之前,才偷了几件衣服而已。”一说完,她就在心里夸赞自己聪明。嘿!这下就算褂裙待会儿被他翻出来,她都可以说是自己偷来的。
果然,沈颐冷下脸说:“把包袱给我。”
流火乖乖地递了过去。
沈颐把包袱放在桌上,在灯光下一打开,就被里面那套华美异常的新娘褂裙吸引住了,他的目光变得澄澈,仔细地看了看,忽然转身道:“这是从哪里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