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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 page 13 作者:橡果

  施诚膝下无子,惟二夫人一个女儿,自是对沈颐这个外孙格外疼爱,骤然听到巡抚驾临,慌忙又让他陪着前去门厅迎候,只是待沈颐见到那位巡抚大人,不觉暗暗吃了一惊。

  他听外公说过,这位巡抚大人为人一向淡漠寡言,不喜与人亲近,论年岁,还比外公小了足足一轮,但眼前所见,其人步履沉重、目光幽浊,眉梢眼角俱显老态,从花廊的暗影处负着手缓缓踱来,竟像比外公还老了十几岁!

  这时,有家仆跑来报,“大人,酒宴已备下了。”

  那巡抚陆延龄却一挥手,“不必了,施大人花甲之喜,本抚过来只为喝杯清茶,聊表贺意。”说罢,他看了一眼沈颐,目露欣赏之色,才又对施诚道:“施大人,你是知道我的,本抚素喜清静,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此来,一为贺寿,二却是为公事。”

  施诚敛容道:“巡抚大人,可是为皇上嘉奖两江官员的事?”

  陆延龄面色沉重的颉首,“正是。”

  这嘉奖的背后,却还有另一层意思,即在指责其它省府治理不力,致使地方贫瘠,无多余的银两可填充国库,当中尤其指的便是闽、浙和四川三省了。因为闽、浙和两江三省同属东南富庶之地,而四川更是闻名遐迩的天府之国,也正因为如此才让陆延龄在得到诏谕后会惴惴不安。

  当下,三个人一起步入内厅。

  沈颐听外公和巡抚谈论这些,不啻像一个爆竹在心里爆开来。两江三省在岁末共上缴税银三千六百万两——这实在是一个弥天大谎啊!

  因为在那本要命的账册中,正是记录了这个足以撼动朝野的谎言的全部制造过程,两江三省实则只上缴了三分之一,即一千两百万两,这里头,是在上报户部时做了一番“大手脚”。

  但这些话,眼下他能说出来吗?又该怎样说出来?

  第九章

  在藩台衙门逗留三日后,沈颐带着流火和家丁换另一条路回到了家中。

  岂料他前脚刚回到东院,后头知府里的周师爷就来了。

  “二少爷,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来又是想请二少爷前去知府衙门一趟。”周师爷开门见山地道,依旧摇着他那把羽扇,颤着八字胡,“府上出了事,二少爷知道吗?”

  沈颐皱起眉,“什么事?”

  “五福楼上……毒死了人。”周师爷停止摇羽扇,盯住他缓缓地说出。

  沈颐吃了一惊,恰好见流火端茶进来,他疲倦地朝她挥了挥手,她不明所以,只得把两杯茶放在邻近的桌面上。沈颐看了一眼周师爷,然后抚着眉问;“什么人?”

  周师爷却一指流火的背影,:“少爷可还记得年前在五福楼上,这丫头拿热汤泼了巡抚大人五弟的事?如今被毒死的,正是那位五爷。”

  “你是说宓敏?”沈颐惊得一怔,喃喃地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们沈家名下的酒楼一向打理妥当,断不会发生意外,除非……除非有人恶意投毒。”

  周师爷故作感慨地点了点头,“郑大人亦做此想,不过——”他欲言又止。

  沈颐抬眼看他,“不过什么?”

  “不过却不是外人。有个妇人跑到郑大人面前告状,说她亲眼看到投毒之人。一顿了一顿,才又说出,“正是五福楼上跑堂的一个伙计,叫刘元。”

  “刘元?”沈颐竭力回想,却想不起这个名字。因为沈家的几家大酒楼目前仍是三爷照管的,他和大哥平时鲜少过问,对小小一个跑堂的伙计自然并不在意。

  这时,周师爷端起了一杯茶,泰然自若地品了一口,复又盯住沈颐,“郑大人全是念及和二少爷及沈家的交情,纵然毒死的是巡抚大人的五弟,可他仍不想把这事闹大,只求草草结案。昨日,郑大人特地私下审问了那刘元,可恨那天杀的东西,他承认的确是他投的毒,可一上堂,他却又直喊冤枉,一口咬定乃是有人授意。”

  沈颐不再问话,静待他自己讲。

  于是周师爷又接口,“他一口咬定,是二少爷你让他干的。”

  沈颐早已隐约猜到是这答案。

  聪明如他,只需由账册出发来推想这些事,岂有不明白的道理?说穿了,无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倘若这案子刨根挖底,必定是要逼他交出那本账册。

  于是他当下冷笑一记,“我?为了什么?”

  周师爷亦冷冷一笑,“这案子没查清前,自然不好说二少爷是为了什么,可不明真相的人必定会胡乱猜测,说二少爷是为了当日他不辨轻重,戏弄了你身边那个叫流火的小丫头。”

  沈颐淡淡地一点头,“哦,这倒是个好理由。我碰过的东西,一向不喜欢别人再动。”

  “哎,二少爷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这岂不是给别有用心之人落下了把柄?”周师爷忙道:“以我们大人和二少爷的交情,以及对二少爷秉性的知晓,自然是不会相信的,但如今出了这案子,他可是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呐。不要对外做出个判决、查出个真相,上呢,更要对巡抚大人有个交代。

  “唉,那宓敏虽说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爱四处拈花惹草,但终究是巡抚大人的亲五弟,单单看在老父面上,他又岂有不过问之理?他一过问,在上头施压,郑大人自然更难将案子结得妥帖,这些苦处,二少爷是聪明人,自然是一点即透的,你也得体谅我们郑大人啊。”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沈颐却不痛不痒地笑了笑,“周师爷说得是,郑大人这些苦处,我自然是明白的。只不过,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郑大人也不用有什么为难之处。”

  “唉,罢了罢了,先不说这些。”周师爷一甩羽毛扇,站了起来,“眼下还得请二少爷随我回衙门去见见郑大人,即便明知二少爷是清白的,可这办案总得有个办案的程序。”

  沈颐敛下笑容,两人一起步出门坎。

  流火急得一直在廊下徘徊,这时急忙冲过去扯住沈颐的手臂,不安地嚷着,“二少爷,你要跟他去那狗官的衙门吗?他们没安好心,不可以去啊!”

  “傻丫头,我不会有事,你别瞎担心。”他微皱起眉,边说边拉下她的手。

  她瞪了一眼在旁边摇扇而笑的周师爷,又气又恨,“可是——”

  沈颐却不再理她,径自随着周师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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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湛和男仆匆匆赶回府上时,二夫人正在东院的主屋中担忧不已,因为流火已经把去杭州途中在客栈里遇到三个蒙面人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二娘!”沉湛一路直跑进屋内。

  二夫人忙起身,“知源,当初汪先生来找随云的事,你也知道的,对不对?”

  “是,随云把因果都告诉我了。”他点点头。

  “那么,那本账册上!!”二夫人的神情有些骇然。

  “二娘,那本账册我一时说不清,那上面记录的秘密太多,要是全部扯出来,两江三省的大小官员都得栽跟头!”他微皱起眉头,“眼下最紧要的是,恐怕郑知府已经知道汪儒把账册送给了随云,此番把他找去,无非是要逼他交出账册。”

  “大少爷,既然姓郑的狗官非要得到那本破账册,那我们就交给他吧,好换回二少爷。”流火在边上焦急地提议。

  她一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三个蒙面人就觉得害怕,看来姓郑的狗官不拿回那本账册,是绝不会罢休的!

  “流火,你不懂。”沉湛看了她一眼,轻轻摇头,“我和随云都已经看过这账册,即使现在交出去,郑鹏年也未必肯放过我们,要知道那里面都是见下得人的秘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担一分危险。”

  流火似懂非懂,“那现在——”

  沉湛道:“现在我们将账册藏得愈牢,随云就愈安全。”

  她点点头,“大少爷,我懂了。这就好比做买卖,对不对?只要我们不将账册交出去,姓郑那狗官就不敢打二少爷的歪主意。”

  他淡淡一笑,“正是此理。”

  二夫人插话,“那么现在那本账册藏在哪里?”

  “二少爷一回来就吩咐我把账册藏在我的房里。”流火想了一想,又问:“二夫人,要不要我现在进去拿给你和大少爷看?”

  沉湛却摆摆手,“不用了,这种东西多看无益。”

  二夫人叹了一口气,“知源,眼下我们总不能干等着,我……我实在很怕郑知府就此把随云扣下了。唉,对了,还有昨日五福楼上出了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心惊肉跳的,你说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毒死人呢?而且毒死的竟然还是巡抚的亲五弟!”

  提到这件事,沉湛当即不悦地皱起眉。

  “五福楼本该是三叔打理的,可他倒会享受,在岭南又新收了两个小妾,居然到这时候了还赖在温柔乡里不愿回来。”他负着手走至窗边,冷哼了一声,“他要真不想管事,我干脆禀明了奶奶,把几家酒楼都收回来,名正言顺地交给我和随云打理。我如今既要管钱庄和茶号的生意,还得分心替三叔去查酒楼的帐,这算什么?”

  “不成,”二夫人摇摇头,“知源,这些怨言你只能在我面前说一说,千万不可告诉你奶奶。你也知道,自从开春后,她的身子就每况愈下,我跟你娘现在大小事都瞒着她,只敢报喜、不敢报忧,倘若你把你三叔的事说给她听,这不是存心气她吗?”

  沉湛一听,只得叹了口气,“二娘说得是,知源记下了。”

  二夫人又道:“那么郑知府那里——”

  沉湛咬了咬牙,“我即刻找人去探查。他就算想扣人,也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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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颐一夜未归,第二日,知府衙门却升起了堂。

  府门外三声号炮响过,一群执事衙役们衣帽整齐地集合在堂下,又待三通堂鼓擂过,整个衙门内便变得份外庄严肃穆。咳喘不闻。

  此时地上已跪了一个人,正是五福楼上那个叫刘元的跑堂伙计。

  约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知府郑鹏年才慢吞吞地从内堂稳步走出,而在他身旁的,除了师爷周密外,竟还出现了沈颐,三个人一起从内堂步出,神色各异,而那刘元一见不禁吓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栗不止。

  “来人,给沈二少爷赐坐。”郑鹏年穿着一袭八蟒五爪的从四品官袍,径自在大堂中央的公案后坐下,往堂下冷冷一望,神情带了几分倨傲。

  两个衙役急忙合力搬来一张桃木椅子,沈颐就坐在旁边听审。

  郑鹏年咱的把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问:“大胆刘元,你可知罪?”

  刘元干瘦的身子抖得愈发厉害,结结巴巴地道:“小、小人知道自己罪该万死,但小人……小人……”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少东家,目光中又是心虚又是骇异,“小人是受人指使的。”

  郑鹏年一下子变了语调,“哦?这里青天白日,有本府在堂上主审,你大可以放心把真相从实招来。说!你和死者宓敏究竟有何冤仇,以至于你要在饭菜中下毒来害他?”

  “小人和那宓、宓五爷无怨无仇。”刘元哭丧着一张脸。

  “那你为何要下毒害他?”

  “小人是受人指使的……”他又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沈颐,然后竟像害怕似地膝行了几步,好离少东家远一些,才又放心地哭嚷,“大人,小的只是个卖了身的奴才,主人家有命,小的又怎敢不从?”

  “哪个主人家?”郑鹏年阴冷冷地追问。

  刘元猛吸了一口气,“就、就在这堂上。”

  “哦,”郑鹏年只顾留心查看沈颐的脸色,眼看着排好的戏码一步步往下演,他不禁暗生几分得意。“刘元,你的意思是说指使你在饭菜中下毒害死宓敏的人,就是你们家二少爷?”

  可惜沈颐仍是泰然处之,神色不变。

  刘元忙结结巴巴地大声回答,“是!是……正是二少爷,小的绝不敢再隐瞒!”

  “你撒谎!”郑鹏年又是咱的一拍惊堂木,“你们家二少爷是什么身份??沈家是苏州府出了名的名门望族,更有家产千万,怎么会有闲工夫指使你去害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刘元吓得伏倒在地,瑟瑟发抖,但他已骑虎难下,嘴里仍咬得死紧,“小、小的不知,可那是二少爷亲口委派我的,打死小的也不敢随便栽赃给二少爷。”

  “你们家二少爷前几日不是去了一趟杭州吗?他昨日午后才返回家中,你毒死宓敏却是在两天前,”郑鹏年故意冷冷一笑,“难不成,是他在回程的半路上就预知宓敏要去五福楼上吃菜,所以飞鸽传书给你?”

  “是、是二少爷离开前就交代小的,要、要随机应变。”

  “这话倒还通情理。”郑鹏年边说,目光边紧盯着坐在边上的沈颐,“但是本府从未听过你们家二少爷和巡抚大人的五弟宓敏有仇隙,他为何要冒险让你去毒死他呢?”

  “这是少东家的心思,小的自然不知道。”刘元缩着肩、低着头,活像一只虾。

  “可大人说他们没有仇隙却是不对的,”他又吸了一口气,“小的知道一一少爷身边有个丫头,叫、叫流火,在府上和外头铺子里的下人早就传遍了,说二少爷已将那丫头收了房,待她特别好。就在去年冬天,宓五爷在五福楼调戏流火,当时流火还用滚烫的云雾羹泼了宓五爷满头满脸……”

  “哦,原来还有这种事。”郑鹏年微微颔首,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来。

  这时,忽然有另一位师爷从内堂走出来,手里似拿着一封信,凑在知府耳旁低声道;“大人,这是巡抚大人派人送来的密函。”

  郑鹏年打开一看,不禁变了脸色。

  这可不好!当今圣上身边最红的臣子——右相洛廷轩,为了去年萧氏那桩案子,居然特地微服下访!

  宓谦在信函中寥寥几语,没提他那五弟的“意外”之死,也没提账册,只是嘱咐他千万留神,这道理他自然是知道的,丢了汪儒那本账册,就好比脖子上被套了一根绳索,但眼下绳索还宽松,倘若这事被洛相查到,简直就是突然把绳索勒紧,那他们都必死无疑!

  郑鹏年心里一乱,没了“戏”审沈颐的心思,正想草草退堂再作打算时,不料府衙外忽然未经通传就进来一行人,他定神一看,为首的乃是臬台衙门的长官——按察使杨明堂。

  按察使是正三品的官,郑鹏年一个区区知府不过从四品,他急忙走下公案,迎上前去,“杨大人,下官正在审案,你这是——”

  杨明堂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先看看我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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