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叔叔很高、很大、很像电影里面的大巨人,他留了胡子,长长的胡子盖住半张脸,只能勉强从胡子中间找到红红的嘴唇,温柔的声音就是从那两片嘴唇里发出来的,另外半张没有被胡子盖住的脸,也让额头上厚厚的刘海和眼镜遮住。
“妹妹?”他伸手要拉她,她吓得往后缩。
周传叙皱眉。他的模样吓着小女孩了?
他的……浓密外表……是常常吓哭小孩,但他很懒,懒得改变造型、懒得刮胡子、剪头发,反正他的工作是画家兼投资人,不需要卖五官。
可是这个美丽女孩的目光让他出现微微的良心不安,那句话是怎么说的?
哦……长得丑不是错,错在不该出门吓小孩。
他吓坏她了!
拿下眼镜,把刘海往上拨,他翻出一点脸部特征,对小女孩释出善意。
“妹妹,叔叔送你到医院好不好?”
她应该说不,应该跳起来冲回家,老师有说过,不可以跟陌生人说话,更不可以跟陌生人走,就算那个人说他是你爸爸妈妈的朋友都一样。
但,好奇怪,她不怕他了——在他露出双眼,而她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了温柔之后。
见小女孩半天不说话,周传叙在心底直滴咕。
糟糕,她到底是被撞傻还是被他的胡子头发吓傻?
不问她的意见了,说不定她撞到脑袋,不赶快就医不行。
于是他蹲下身子,把小女孩抱上车。
至于迟迟,她还在发呆。这个叔叔温柔的声音、温柔的眼睛,让她联想到老妈托着下巴对她说的话。“你老爸啊,手很长、脚很长,一副从图画书里走出来的巨人样,他站起来的时候,会把上面的空气吸光光,看起来好像很凶恶,但他有一双很温柔的眼睛,一副很温柔的嗓音,即使喝醉了,仍然没有忘记他的温柔。”
迟迟的反应机制在医生帮她照完X光、护士为她包扎伤口时才开始。
“啊,叔叔!”她尖叫一声。
“怎么了?”周传叙连忙低下身子。
“我可不可以跟你借手机?”
“好。”他把手机打开,问明电话号码,拨好号,递到她的手上。
“外婆,我是迟迟……对不起,你一定很着急……外婆,老师要我们留在学校写功课,写完功课很快就回去了……不饿啊,老师请我们吃麦当劳,我的肚子撑得不得了……我知道啊,我有很乖……外婆外婆,我考一百分哦……对啊,以后我要用功读书考医学院……啊,老师叫小朋友进教室了,我先进去喽,外婆再见。”
她在睁眼说瞎话,并且说得很流畅。周传叙怔愕的想。
当护士小姐替她上药、弄痛她的伤口时,她明明痛得倒抽气、眯眼睛,却还是用甜甜的笑声安抚外婆的心,一度痛到忍不住时,便抽出领口里的项链,紧紧握住坠子,好像这么做,疼痛就会减轻。
归还手机时,迟迟不忘解释,“我外婆很胆小,听到我出车祸,会把她吓坏。”
她的解释惹得周传叙都心酸了。这么小的孩子,不应该这样懂事。
他没多说什么,把手机收回口袋。
“上完药了?你还有没有哪里痛?”
迟迟的左手松开紧握的项链,甜甜地回答,“谢谢护士阿姨,都不痛了。”
“那就好。”护士小姐揉揉她的头,转身对周传叙说:
“你们稍等一下,等X光片出来,如果没什么大碍,就可以回去了。”
“好,谢谢你。”
周传叙弯下腰,想对迟迟说几句话,不经意间,视线对上她胸口的坠子。
严格说,那不是坠子而是男戒,他的目光定在男戒上,心像被什么撞到似地,他说服自己,不过是相似,而相似的款式太多,它不是他认识的那一个……但,同样的话想过三次,他还是没办法说服自己。
最后,他很不懂礼貌地,没经过小女孩的同意,迳自拿起戒指仔细翻看,当戒指里头刻的那个英文字跃入眼帘时,心一寸寸发紧。
它怎么会在这个小女孩身上?它被偷了呀……在很多年前……迟迟防卫地拉回项链,飞快把坠子收进自己的领口里,用双手紧紧压住。
“这是爸爸给我的,叔叔不可以动。”
“……爸爸?”
“对,爸爸。”同学和邻居都嘲笑她没有爸爸,可是她知道她有,老妈说过,她又不是孙悟空,怎么能从石头里蹦出来?所以她当然有爸爸。
“谁告诉你这是你爸爸给你的?”
“老妈。”
爸爸?老妈?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飘过,周传叙紧盯小女孩的五官。
不会吧,他在想什么啊,那么美丽的女孩怎么会有个当小偷的母亲?但,如果是呢?就算机率小于千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仍是种存在的东西啊。
现在他有两条路可以走,一、选择猜测,二、选择证实,就算证实出他脑袋里的只是个荒谬念头……他能有什么损失?顶多是莞尔一笑,嘲笑自己吃太饱、想太多。
迟迟凝视他,她喜欢他的眼睛,很温柔、很像她梦里的父亲。她忍不住开口问:“叔叔,你有女儿吗?”
正常的人会说:“是的,我有女儿。”或者说:“没有,我没有一个像你这么可爱的女儿。”
但周传叙的反应不在正常范围,他勾起她的下巴,企图在她的五官里研究出什么似的,仔细审视。
“走吧,我们去抽血,抽完血就可以回家了。”
叔叔有没有听错啊?护士阿姨明明说要看X光片,又不是抽血……可周传叙没有给迟迟发表疑问的时间,他动作飞快地打了几通电话联络医院里的医生朋友,然后看X光,确定迟迟无大碍,之后两人都抽了血,所有事情一气呵成。
半个小时后,周传叙和迟迟双双坐在麦当劳里。
“叔叔,为什么医生要抽我的血?”她小小的手指头拿着鸡块,终于有机会问出心中疑惑。
他怔了怔。他不赞成小孩说谎,但这时候他不得不同意,说谎是把事情简单化最快的方式,于是他说:“医生要抽你的血去做培养,看看跌倒时,有没有细菌跑进你的身体里。”
“那叔叔没有跌倒,为什么也要抽血?”
周传叙语顿。那句话讲得好——说一个谎必须用更多的谎来圆。
他转了转脑袋,回答,“是我把你撞倒的,不能只让你一个人痛,我应该陪你一起痛才公平。”他欺负小女孩年幼无知。
“哦……其实没关系啦,叔叔不必陪我痛。”
“真的吗?谢谢你。你要不要吃冰淇淋?我听朋友说,附近有一家冰淇淋很好吃。”周传叙转移话题。
“不要。”
“你不喜欢冰淇淋?”
“喜欢啊,但冰淇淋很贵,妈妈说,我们要节省一点。”
“节省要做什么?”他觉得好笑,节省居然会从这么一丁点大的女孩嘴里说出来。
“把钱节省下来给外婆买大房子。”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外婆很喜欢住大房子?”
“我们的房子快被拆了,老妈和妈妈、妈咪要努力赚钱,我和外婆不会赚钱,我们负责节省。”
分层负责,很有道理的说法。
好一段日子之后,他才弄明白,妈妈及妈咪指的是她的大阿姨、小阿姨,三个姐妹为弥补迟迟没有父亲,决定给她很多个母亲,共同抚养她长大。
“你爸爸呢?”
“我爸爸迷路了,有一天早上他出去买豆浆给我喝,走着走着就忘记回家的路,我们到现在还在找他。外婆说等我当医生,碰到失忆的男人要注意看清楚,说不定那就是我爸爸。”
“所以你很想当医生?”
“对。”
他点头,不明白为什么,这小女孩老让他有心酸的冲动。“好吧,你不想吃冰淇淋就不吃,那么有没有你想要的东西?衣服?玩具?还是其他?叔叔买给你。”
如果她开口要大房子的话呢?他只考虑两秒钟,然后马上知道他会给,并且给得毫不迟疑。
他的钱多到失去意义,财富对他而言,只是几张书面数字,倘若那些数字能买到女孩一个真心笑容,他愿意。
“我要……”她偏头想想,须臾,露出笑容,说:“我希望老妈可以陪我。”
她要陪伴?“妈妈很忙吗?”
“嗯,超忙的。”
“她在忙什么?”
“忙着卖房子啊,每天从早上卖到晚上,回到家常常累到说不出话,妈咪也是哦,妈咪说,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够睡饱饱……”
没说话,周传叙负责倾听,从她的形容里,拼凑出一个疲惫的母亲、一个迷路的父亲、一群同心协力的姐妹、一个沉重的家庭……
晚上七点四十三分,办公室里灯火通明,穿着深蓝色套装的女子站在办公桌后面,板着脸孔,对七、八个年轻员工说话。
她叫向冉冉,二十六岁,有一张美艳的脸孔和秾纤合度的身材,她的皮肤非常白,不用上妆就是无瑕美女,最重要的是,她有一个聪明脑袋,别人想不通透的东西,对她而言只是简单逻辑。
若这是上天送给她的优厚礼物,那么恶劣的命运就是老天平衡她的过度大方。
她的命很差、运气也很差,是老人家口里说的那种“水人没水命”的女人。她不认识何谓不劳而获,只知道,她要什么,只能埋头苦干,花别人三倍力气去争取。
“这件案子这星期之前一定要搞定,不可以再拖下去,张书棋、李育评,你们两个晚上再跑一趟王先生家里,记得,从王太太身上下手,如果你们还是没办法处理,趁早告诉我,我换别人去。”
大大的眼睛一扫,在座的年轻人如坐针毡。
“知道了,我们会尽全力。”张书棋、李育评异口同声。
尽全力就够了吗?不够,她要看到结果——她要的那个结果。
“王嘉凊,吴奶奶的那个房子到底卖还是不卖?你后天以前给我确定,别告诉我,你连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都说服不了。”
“是。”王嘉凊苦着脸,硬着头皮接话。那老太太和巫婆差不多,精明得不像八十岁。
“我接下一个大Case,是两幢连栋的透天别墅,庄文禾,这是地址和钥匙,找时间去拍照、测量勘查,明天一大早,我要看到资料。”
明天一大早要看到资料?换言之“找时间去拍照”,那个最佳时间点是今晚……不过,他很开心,接下这个没有“过度压力”的工作。
“好,我晚上就搞定。”
“明天中午的会议改到下午,陈素娴,明天早上你和我跑一趟永和。”
“好。”应完话,她发现向冉冉的目光还定在自己身上,立刻乖觉道:“我会穿长裤、平底鞋,还会做好所有纪录准备。”
向冉冉点头,眼光扫向座位左方的两个女生。“至于你们……”
女孩互视一眼,穿黑裙的那个马上起身。“Boss,我们明天会去翁先生家里把合约签下来,另外,文小姐那边也谈得差不多了,没有意外的话,买主这几天会付头期款。”
“很好。”向冉冉点头。“你们可以下去了。”
手下们鱼贯离开她的办公室,在门砰地关上那刻,向冉冉也像被抽了气的球,瘫在座位上。
抚着隐隐发痛的额头,她把剩下的温开水倒进喉咙。
她知道员工们背地里喊她女暴龙,知道他们批评她带人的方式没有人情,但……任何新人加入他们这组时,她就把话挑明说了,他们都是来这里赚钱的,不是来交朋友,如果要交朋友,她建议他们到KTV、到PUB,到那里训练人际关系,会比待在这里更令人满意。
她是直来直往的人物,从不浪费心机在背后整人,能跟她的就跟,不能跟的,请另找高明,她不强求。
“嘶……”一阵鸡皮疙瘩冒起,她拉了拉身上的小外套。
不是冷气太冷,而是生理痛宰折磨她的神经,每个月,她都要被这种女人特征折磨一回。
第1章(2)
电话响,她趴在桌上,懒懒地拿起话筒。
“喂,你好,这里是向冉冉办公室。”
“冉冉,我是妈。”
听见母亲的声音,她沉默了,揉揉发痛的太阳穴。她知道母亲打这通电话要和她谈什么。
在她沉默之后,母亲在电话那头尴尬半晌,才嗫嚅开口,“冉冉,我明白你的立场,只不过爸爸终究是爸爸……”
这样的男人还可以当爸爸?她嗤之以鼻。
她高三那年,爸爸有外遇,对象是他的秘书,这分明是件错误的事情,但他错得理直气壮,爷爷奶奶甚至挺自己的儿子挺得毫无天理。
他们说:“要怪就怪你们母亲没为向家生下一个男孩。”
于是,错在母亲不争气的肚子,错在向冉冉、向秧秧、向晚晚不是男生、不能为向家传宗接代。
很白痴、很八股的想法!
之后爷爷奶奶以中断她们的经济来源为要胁,逼迫母亲同意签下离婚协议书,三姐妹都是骄傲的女生,而母亲是传统女人,她们拒绝了,结果是,家里穷到连下锅的白米都没。
母亲大学毕业就嫁给父亲,没出过社会、没有半点工作能力,所以养家顿时成了身为大女儿的她的责任。
她甚至连毕业证书都来不及领,就急着找工作赚钱,而她的第一份工作是——援交。
出卖身体那天,她回到家里,母亲和妹妹们抱头痛哭,声声的哀求让她不得不更换工作,幸而老天爷帮她,让她很快找到房仲业这个工作,那时她才十九岁,会被录取的原因是她斗志满满地对上司说:“我要赚钱,赚非常多的钱。”
所以,一个把她逼到绝境的父亲,她能要、还要吗?
“那个女人离开你爸爸很多年了,这些年,他女人一个换过一个,却没有人为他生喜爱一儿半女,这让你爷爷奶奶非常失望。”
“又如何?是他选择当孝子,不当个有肩膀的父亲,他无权回到这个家庭。”
她是个势利女人,爱钱、爱大房子,这些年,父亲除了生不出儿子之外,他的工作倒是很成功,接受回头的父亲等于接受一大笔让她连作梦都会发笑的财富,但她不要,因为,他毁了她的梦。
那年,她功课很好,老师同学都相信她能考上第一志愿;那年,十九岁的她写了近五十封情书给隔壁班那个男生,在毕业前夕,她收到他的回信,信中他说——
让我们一起加油,如果我们都考上T大医学院,就正式当男女朋友吧。
她原本可以拥有那种人生的,是父亲害她失去梦想、未来,失去她在日记簿里写过千百次的男生。
“你爸爸病了。”于希真知道要说服这几个女儿接纳父亲,比什么都困难。
“他有钱,可以找最好的医疗团队照顾他。”
不像她,穷到迟迟出生那天,都开始阵痛了还得勉强挤着笑脸说服客户买下一栋可以让她赚五万块佣金的房子,她深刻记得那种痛,她忍了,忍到下班,打了卡、填下假条,才离开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