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不是战场,我们的时间必须用在抢救百姓性命和找出瘟疫源头这两件事上,而不是顾虑儿女私情。”
“我知道孰轻孰重。”他知道身上背负的责任,但是要他弃艾然不顾,那是断不可能的。
“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带她回魏府。”
耿于怀先是一诧,之后了然。“也对,伯母虽然不足大夫,却精通各种偏方,要是你能请她帮忙,说不准就连瘟疫也能轻易解决。”
多少年了,他总是过门不入,仿佛忘了在这座城里有着他真正的家,如今他为了艾然愿意回家……虽然教人有些不服气,但这结果是他乐见的。
“我娘吗?”魏召荧托着额似笑非笑。
对他而言,天底下最困难的事,便是向母亲低头。
可是于怀说的也没错,想要万事兼顾,他也只能低头请母亲帮忙了,尽管很难,尽管母亲可能不会理睬他,但他没有办法了。
阔别十年,站在家门口,魏召荧竟有些近乡情怯。
一刻钟前,他特地差人持帖告知母亲,他要带人回府,虽说回自己家根本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但不这么做,他好像就踏不进这座宅邸。
“大人,您终于回来了。”伴随马车停下的声音,朱大门立刻打开,露出一张含泪的老脸。
“善福,你气色不错。”魏召荧露出温煦的笑。
打从他有记忆以来,善福就是家中的总管,如今他已年近三十,善福霜白了双鬓,不过身子看来倒是健朗。
“大人,都十年了,善福能不老吗?善福还等着您回来,当然要照顾好自己。”善福又哭又笑,用力揩去脸上泪痕,想要接过他抱在手上的姑娘家。“大人,交给老奴吧,老夫人已经差人清了一间客房安置姑娘了。”
“不用,善福,你别靠得太近。”他搂紧怀里人儿,就怕她身染瘟疫会殃及家中老总管。
善福轻呀了声,瞬间意会这姑娘在主子心里的份量,立刻上前引路。“大人也真是的,回自己家中,哪还需要呈帖,这事要是传出去,岂不是要让人笑话咱们?”
“我要是不派人递帖告知,你要如何提前准备?”他踏上记忆中的小径。
红砖砌的小径上紫檀花正盛开,哪怕只有一日鲜艳,也要完美落幕。
不知怎地,他心里突然恐惧起来,不由得搂紧怀里早已失去意识的人儿,可搂得再紧,恐惧还是从四面八方渗进心底。
他怕来不及,一如十年前,他光耀门楣而归,却只等到飘动的白幡。
“大人,就这间房,老夫人已经派人清扫过,被褥都是新的。”善福一进门就掀开被子。
魏召荧立刻将艾然搁在床上,抬眼便问:“老夫人呢?”
“看完大人的帖子后,她一直在后院忙着。”
“后院?”
难道娘没打算要救艾然吗?他明明已在帖子上说明了严重性,结果娘还是气怒他的不孝而宁可在后院看她的那些花草?
“人到了?”
比记忆中还要沙哑的嗓音出现在身后,魏召荧顿时一僵。
反倒是善福迎上前去,接过木桶。“老夫人,大人带回的那位姑娘确实病得极重,一路闻瞧她连眼皮子都没掀动。”
“是吗?”关氏走到床边,轻触艾然的面颊,双眉皱起。“善福,备凉水。”
“是,老奴马上准备。”
她往床畔一坐,拉起艾然的手诊脉。
魏召荧睇着她,觉得她既熟悉又陌生。母亲待他一直很严厉,从小到大只要不顺她的心,她可以整整一年无视他的存在,母子情感本来就不和睦,在他忤逆她的意思决定考取功名、娶淑娴为妻时,关系更严重恶化。
几个月后,上京赴考的他风光归故里,妻子却已魂归离恨天。
母亲说淑娴是急病而死,可打听后得知根本没有大夫过府诊治,况且母亲本身也擅长一些偏方医术,没道理淑娴会就这么死了,除非母亲恶意放任淑娴病情恶化。
为此,他无法原谅母亲而不曾再踏入家中一步。
然而十年过去,母亲一头青丝竟染上霜雪……面貌已显老态,原本噙在眉宇间的刚烈已被岁月磨损得看不见。
“怎么,十年不见,连人都不用叫了?”关氏沈声质问。
他胸口一窒。“娘……”
“魏大人果真是彬彬有礼,就连回自家也要先投拜帖,不知情的人瞧见这一幕,岂不是要以为魏大人是被我给逐出家门的?”平板无波的叙述带着几分自嘲。
“娘,我是……”
“老夫人,浴桶到了。”
善福领着几名家丁,搬进桧木大浴桶,再将已经备好的几桶井水倒进浴桶里。
关氏起身,将方才带来的木桶往浴桶里一倒。
魏召荧回头望去,就见木桶里是些早已熬过的药材。
“你们都出去吧。”关氏准备妥当,摆手要仆人离开房间,但一回头却见儿子还站在床边。“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还不出去?”
“娘,你是要让艾然浸药浴?”他拂过水面,触手沁凉,就怕艾然撑不住。
“这法子是最快的,当然还要佐以汤药双管齐下。”关氏淡漠解释,瞧他还是不肯移动双脚,不禁没好气地问:“怎么,怕我伤她?要是信不过我,你可以带她走,我无所谓。”
“不是,我只是想帮忙。”他皱着眉,不想在这当头和母亲针锋相对。
他该要感谢的。不过是派人呈帖,母亲便已将药材备妥……他心痛暖得发痛,因为自己之前误解母亲而愧疚。
“帮什么忙?既是要浸浴,你就该知道我要脱去这位姑娘的衣裳,你杵在这里,岂不是要毁她的清白?”
“我和她,早有……夫妻之实。”他硬着头皮撒谎。
他想要伴在艾然身边,再者,凭母亲一个人要抱动艾然,也太为难母亲了。
“你!”关氏悻悻然地眯起眼。“好个守礼的魏大人,未婚先毁人家姑娘的清白,这就是你一生秉持的礼教?”
“我俩已经许诺终身。”
“许诺不等同媒聘!你总是自作主张,到底是把我这个娘当成什么?为何每一件事,我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因为我说了,娘一定会图止!”他微恼道,“不是一向如此吗?不管我要做什么,娘总是反对。”他不想翻旧帐,可是母亲却咄咄逼人。
闻言,关氏唇角微掀,那笑意凄怆不已。
这瞬间,魏召荧才惊觉自己反应过大。“娘……我不是……”
“放心,人命关天,该救的我还是会救,不需要你求。”关氏语声淡漠,回过身。“好了,把她的中衣脱掉吧,想必你已是驾轻就熟。”
面对母亲冷言相讥,魏召荧一脸赧然却无法反驳。是他自己毁艾然的清白,如今还能说什么?
徐缓地解着艾然的中衣,才惊觉她竟然没穿肚兜,教他满脸通红,不知道要把目光搁到哪去。
“都什么时候了还婆婆妈妈,你到底打不打算救她?”关氏干脆接手把艾然的中衣脱掉,就连中裤都扯下。“动作快,把她抱进浴桶里!”
“唔……”被翻来覆去的艾然不断发出呻 吟,身子也一直缩着,不自魏召荧身上偎去。
“还不快放下去,还是你打算和她一起泡?”关氏不耐地催促着。
魏召荧没辙,为了救艾然,只能将她的身子搁进浴桶里,岂料才一沾水,她就发出急促的喊声,“冷……好冷……”
“乖,待会就没事了,我在这儿。”魏召荧安抚着她,将她搁进浴桶内,压根不管水溅湿了自己一身。
“呜,我要回家……”她开始低声啜泣。
“艾然,不哭……”他柔声哄着,大掌抹去她的泪。“我在这里,就在这里,别怕。”
冷眼看着儿子对一位姑娘如此温柔呵护,关氏冷冷地撇撇唇。“好了,去办你的正事,这儿交给我。”
看艾然瑟缩起身子,不断低泣,魏召荧心疼不已,哪走得开。
“她的症状确实是因瘟疫而起,你现在应该先想办法找出瘟疫的源头,而不是在这儿女情长。”关氏毫不客气地指责他。“要是瘟疫无法控制,死的可是无以计数的百姓,你一心为官,到底要为百姓做什么?”
“我知道。”他咬了咬牙,松开艾然的手,但她却下意识地紧抓着他,吸了口气,他又拉开她的手,看向母亲。“娘,我把她交给你了……她将是我的妻,娘的媳妇,请娘照顾了。”
“放心,这一回哪怕用我的命换她的命,我都会保住她。”关氏冷哼了声,握住艾然不断挥舞的手。
“娘,我不是……”
“要是这法子有效,很多百姓也跟着有药可医,而你去做你现在应该做的事。”关氏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我知道了。”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离开之前,低声道:“不管如何,娘不计前嫌地救艾然,我很感谢娘。”
门开门关,关氏始终没抬眼,狭长的凤目浮现一层水雾。
“谢我做什么?不恨我就好……”她这个当娘的,还能要求他什么?
第十三章 乌龙一场(1)
黑暗之中,她仿佛遭火纹身,她极力地想要逃开,但身体像是被困在笼中,再如何争扎也是徒劳。
她不安、她恐惧,想逃却逃不了,找不到出路的她,不断地伸出手,想要得到一个温柔的回握,稳住她,令她别害怕。
她讨厌一个人,她不要独自一个人,她会怕……
突然,有人握住她的手,那厚实有力的掌心,仿佛要将她的魂魄定在原地,就连她的心也被打得牢固而不再恐惧,而凉意从掌心不断地传递过来,冷却了她身上的热。
“艾然,快醒醒……”
蓦地,她听到有人呼唤自己,那嗓音低醉沙哑,殷殷切切几乎软了她的心,教她更用力地回握。
而那掌心充满力量,牵引着她挣脱黑暗,仿佛瞬间浮出水面,重返人间。
“艾然?”
她虚弱地张开眼,头痛欲裂,就连胸口都痛得难受,可是她却转不开眼,有些疑惑眼前的人是谁。
“艾然?”魏召荧轻柔唤道。
“……大人?”不会吧,现在流行颓废风了吗?”大人,我不太喜欢胡子……”
她喜欢干净的男人,虽说有的男人留落腮胡还挺性感的,但总觉得和他不是很搭,可不可以先刮掉?
他不禁被她逗笑。“听你这么说,我放心了。”
她皱了皱眉,虚乏地环顾四周,却发现环境有些陌生。“这是哪?”这房间虽比不上耿府的气派,但雅致极了,唯一可惜的是,有股奇怪的药草味。
“这是我的住所。”他命下她额上的布巾,浸湿拧干再敷上。
“你的住所?”她的脑袋一时间转不过来,想了下问:“你家?”
“嗯。”
她无力地闭上眼。家就家嘛,说什么住所,麻烦。不过……“大人怎会带我来这儿?”难不成是耿于怀受不了她的存在,把她给赶了出来?
“你生病了,城里找不到大夫,所以我带你回府,请我娘为你诊治。”他抚着她汗湿的发,喜欢她一脸迷糊又爱娇的模样。
“难到令堂是个大夫?”
“不,我娘只是擅长一些偏方,那是我外祖父传下来的独门疗法。”
她忖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之前你见我用地瓜粉加糖冲泡成的水治疗中暑,旅是将我误认为是你的妻子借体还魂,可是这法子其实是你娘教你的吧?”
他沉默不语,等同默认。
“这种视传偏方,为什么大人不学呢?”她的确感觉已舒服许多,代表那些偏方是有效的。
“……不想学。”
“真可惜。”她疲累地闭上眼,喜欢他的大掌抚着她的头。
“艾然?”
张眼,瞧见他担忧的神色,她扬笑安抚。“我没事,只是有点累。”虽说身上的热意减退不少,但还是折腾着她。
“不怕,再喝几帖药,你就没事了。”
她闻言低笑。“大人,你说这话好像我病得很重似的。”
“你已经昏睡三天了。”他哑声喃着。
“嗄?!”三天?她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怎么会这样……”难道就像人家说,鲜少生病的人,通常一病就特别不得了?
“你染上瘟疫。”光是这几日城里就走了不少人,教他胆战心惊,就怕她会是下一个必须由他点火燃烧的尸体。
“怎会?”她怔住。
万花楼的姑娘染病,一个传一个,她是有想到是某种传染病,但没想到竟是瘟疫……
“别怕,你既然已经清醒,那就没事了。”他握紧她的手安抚。
她喉头一紧。“大人,你一直守在我身边吗?”是因为衣不解带地照料她,所以他才变成这副颓废样?
“我怎能不陪在你身边?”他握住她的手亲吻着。“既然醒了就别睡了,你已经睡得够久了,知道吗?”
艾然双眼湿濡,不敢相信自己能得一人如此疼爱,他如此心疼不舍她,随侍在侧地照料,要她怎能不感动?
不过--
“大人,,你别靠这么近!”她急着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死紧。
“为什么?”
“还问我为什么……瘟疫是会传染的耶!”虽说她对古代疾病没研究,但是她记得瘟疫、鼠疫之类的都曾在历史上引起大流行。“你要是被我传染该怎么办?”
“我……”
“说的对极了。”
门开,传来关氏的声音。
艾然望去,只觉得这名说话的妇人和大人长得好像。
“她是……”大人的母亲吗?
“我娘。”
“好年轻,我还以为是大人的姊姊呢!”尽管头上有几丝白发,但是压根不觉苍老。
关氏端着水盆走到床边。“嘴巴好甜的姑娘。”
她已经下令,没有她的允许,府里下人不得任意靠近这座院落,为了避免疫情扩散,来这儿时她甚至不带半个丫鬟,只好事事亲力亲为。
“我说的是真心话。”艾然试着起身却是徒劳无功,她的身体还是很沉重得难以活动。“伯母,对不起,初次见面就让你照顾我。”
“你病人。”关氏淡道,睨了眼还赖在床边不走的儿子。“魏大人应该还有要务在身吧?”
“我知道。”
“还不快去。”
艾然微皱起眉,总觉得两人的互动不像是母子,淡漠得有距离感。
魏召荧站起身,拢了拢艾然散落的发丝。“你好好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
“嗯。”她用力点着头,目送他离去,忽觉阴影袭来,只见关氏替她换着额上的敷巾,又抚了抚她的额,顺了顺她的发,莫名的牵引着她来来还蓄在眸底的泪。
“怎么,还很不舒服?没事的,既然你已经转醒,就代表这疗法是有效的,只要再歇上几天你就能痊愈。”关氏以为她是因为难受才掉泪,出言安抚着。
艾然闻言,扬唇一笑,泪水跟着滑落。“不是,我只是……从来不曾有人这样待我,我很开心。”从小她总是羡慕别人生病了有妈妈照料,不像她,为了不给寄宿家庭添麻烦,就算生病也硬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