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之意是……”
铁面具底下的表情看不清,然那双眸子里的灿亮银光却教人心惊!
“复我南都濮柳,还中土为诸子百家、繁花盛开之地。”
胡真脸上虽无表情,但心底却狠狠倒抽了一口气。
“复我南都濮柳,还中土为诸子百家、繁花盛开之地”,这是……要反?!
中土武林人士被这意简言赅的几句震住了!
他们面面相觑,他们交头接耳。这些事他们何尝没有想过?但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说出来?
这是灭门诛九族的大罪啊!
“放肆!天子脚下,谁让你们深夜在此聚众喧哗!全都给我拿下!”
宏亮声音陡扬,京兆尹所领的京军铁蹄踏破夜色而来!
顿时马匹长嘶、兵刃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在场上百人被这一叱像是大梦初醒,忽地炸开,乱哄哄地闹成一团!
“公子!”聂冬握住他臂膀,迅捷无比地护着他后退。
“请恕在下无礼了!”聂冬翻掌托住他的腰,提起真气飞身窜出人群。岂料他动作快,京军铁骑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早已做好准备,漫天铁网飞卷而来,专门对付这群高来高去的武林人;此刻除非扔下胡真,否则想施展轻功飞出去恐怕有难度。
哗啦啦的铁网从四面八方卷来,已有不少人受困其中;胡真蹙眉跟着聂冬左闯右闯,一时之间竟是找不到可逃出去的路。
此时处处刀光剑影,呼喝之声不绝于耳;京军虽然威猛,但中土武林人也不是好相与的,一见无法只身突围,他们立刻决定化为团一起拚搏,顿时剑气掌风暗器四射,教她躲得极为狼狈。
她在此地被捕倒是无妨,原本就是一介书生,哪里逃得过京军铁骑的追捕?倒是聂冬可怜了,无端护卫他来此,却让京军逮个正着,必得担个护卫不周的罪名,万一夜枭的身分因此暴露,还不知道要受到多严苛的责罚。
“聂统领你快走吧!京兆尹总得给下官三分薄面。”胡真劝他。
“我不会扔下你的!”
“你傻了?!你的身分怎可以在此暴露!快走——”
兵荒马乱之际,忽地巨大黑影在她面前扬蹄长嘶,胡真回避不及,只堪堪护住自己的头脸,腰后猛地一紧,而后整个人腾空而起!
“胡真!”聂冬大吼!
咦?聂冬大吼?那攫住她的,是谁?
一抬眼,寒铁面具森然,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正凝视着她。
耳边风声猎猎,腰上铁臂紧箍,整个人被牢牢扣在胸前,耳朵只得贴着胸膛听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自她成年以来何曾与人如此亲近!鼻尖传来男人的气息令她尴尬不已,幸而对方瞧不见她的表情。
这也太不成体统了,两个男子这样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绯色霞红染上她的颊,使劲想推,腰上却又是一紧。
“小胡公子莫怕,在下并无恶意。”
耳边胸膛传出笑声,雄厚的声音如醇酒。
胡真蹙眉。“大侠既然知道我是谁,怎么还掳了我走?”
“在下久仰一品探花郎大名,既然有缘相见,自然要好生招待。”
“不敢当。”胡真闷哼,“不知大侠掳在下去哪?”
“大雁楼。”
“去大雁楼作啥?”
“喝酒。”
胡真瞠目!竹林里此刻正酣战不休,他却掳了她去大雁楼喝酒?
“小胡公子不乐意?”
胡真叹息。“武力相差太多,大侠待怎么地便怎么地,胡真乐不乐意也不重要了吧。”
“小胡公子识时务。”耳畔再度传来他醇厚的笑声,饶富兴味地。
很好笑么?寅夜强掳朝廷重臣去喝酒,居然还能笑得如此惬意,此人若不是城府太深,就是脑袋有问题。
从城南到城中感觉竟像过了大半天那么漫长。
她的手心泌满汗,强自按捺住逃走的冲动,不时悄悄打量着这人。
他很高,肩膀宽阔,身姿挺拔。
武功更高,手法轻巧,掳着她这么大一个人却是举重若轻,好似她一点重量也无。聂冬都没办法穿破铁网阵,这人却视若无物般带着她破阵而出,可见武艺甚是惊人。
铁面具遮去了他大半容貌,但即便只有一半,也看得出应是个清俊明朗的男人;只是明明没见过,不知怎地却给她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她的心脏评评乱跳,不安。
夜已深,大雁楼楼顶却依然亮着灯火。那人几个纵跳后推开了门,里头静候着白衣侍女,见到他来,齐齐恭敬屈膝。“左使。”
“下去吧,我与小胡公子畅饮几杯。”
灯花灿灿,亮晃晃地一室金黄,看得出大雁楼依然是大雁楼,与过去无异,桌上美食佳看诱人,但她的眼神却是黯了黯,拱手作揖道:“龙大侠,承你的恩,在下来日必报,咱们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龙天运一笑,微一振臂便让她在凳子上坐定。“不是说了来喝酒的吗?小胡公子太客气了,吃过再走吧。”
她心下忐忑,脸上却只是淡淡一笑。“何必拐弯抹角,龙大侠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龙天运却不说话,樱色唇瓣抿成一道莫测高深的直线,墨瞳内有寒星闪烁,倚在窗边的身如苍松坚毅,姿态看似潇洒随意,却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压迫感。
佳兵不祥,如此出色,着实令人畏惧。
龙天运就这么盯着她看,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得她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了起来。明明饥肠辘辘,但面前佳肴满桌,她却一点胃口也没有。
菜不敢吃、酒不敢喝、脸不能红,处处掣肘,重回永京以来不曾一刻如此时这般狼狈;然而却也激出了她骨子里的那点倔性,微微低了头,用温文的笑隐去眼底的那点倔。
龙天运突然又笑了,放松了姿态走到桌边坐下。此刻他又成了武林豪侠,满眼的赞赏。“恕在下无礼,实是小胡公子好风采,不愧是一品探花郎。”
“大侠说笑了,哪里有一品探花郎这种官位,在下不过区区一名从四品的中书侍郎。”
“胡真胡侍郎,昌顺四年应试,朝阳殿上钦点为探花,俊帝称“质如美玉,才学端方,容雅俊逸”。同年入中书省,从六品,不过短短三年的时间便擢升到了从四品。都说小胡公子是皇帝近臣,深受圣眷,俊帝日夜重之,须臾不能离,何以来到这城南险地以身试险?”
龙天运端着酒杯轻抿,端的是一派贵气潇洒,对“他的”过往如数家珍,想必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
“龙大侠倒是调查得一清二楚。既然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多此一问?”
“是因为俊帝多疑,谁也不信,他怕武林人群起策反,所以派了你来,他以为以聂冬的武功当可保你无虞,却没想到京兆尹贪功,居然横插了这么一手。”
他含笑举杯,眸底寒光一闪。“倒让龙某省了不少事。”
“所以你本来就打算掳人的,胡真是自投罗网。”
龙天运轻轻一笑,偏冷脸孔上竟真的有几分笑意。“是。”
胡真无言。没想到眼前这厮承认得如此磊落,这是耍无赖吧?
“抓我有何用呢?胡真一介儒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不会你们这些高来高去的武功,摆在武林里,我胡真连一只三脚猫都不如。”
“哪里是“抓”,是“请”。”
这句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是在哪听过?
龙天运微笑。“而且小胡公子过谦了。俊帝继位,文人治国,此刻的金璧皇朝哪里还是过去的大漠铁蹄。此刻的金璧皇朝分明是文人的天下。眼下胡侍郎虽只是从四品,但皇帝恩宠日深,不日将位极人臣也未可知。”
“哦?那怎么没等到在下位极人臣再来抓?我小小一个从四品侍郎于你们仙城派有什么用?”
“当然有。”
眼前一花,铁钳般手指握住了她纤巧的下巴,龙天运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直刺人她心底。“听说俊帝有龙阳之癖,你是他的爱宠,他绝不会抛下你不管,有你在我手上,他便不敢妄动。”
胡真扭了两下,挣不开他的箝制,澄净眸底寒光微闪,却是一副恼怒模样。
“你才有龙阳之癖!你全家都有龙阳之癖!你才是某人的爱宠!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杀要剐快快动手!少说三道四地扯些无关紧要的零碎!”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龙天运却是不怒,面具下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只唇角一弯,嗳昧地倾身在她唇边低语:“没想到小胡公子性情如此高洁,胆识过人。”
握住她脸的手掌轻轻摩挲,指腹间的厚茧在她细嫩的脸上轻轻刮着,引来一阵阵颤栗。
“干什么!”胡真再也忍不住,猛力推开他的手啐道:“我是男人!”
“也许我喜欢男人。”
“呸!下流!”
铁面具瞬间欺到她面前,铁臂再度揽她人怀,低笑。“也许我喜欢下流。”
“你——”
“龙大哥!”忽地,火红艳影如风一般窜进了屋内,看到眼前这一幕,想也没想便扬手振剑袭来!
剑气锐不可挡,胡真眼前一花,只听得当一声脆响,龙天运竟以指代剑,铮地弹开袭来的长剑。
“二小姐莫要胡来。”
“我偏要!”宫千岁大怒,挽起一朵朵剑花往胡真身上招呼,怒骂:“妖精!”
胡真没好气地回嘴:“我是男的!”
没想到宫千岁更气。“男妖精!”
胡真绝倒!如果不是情势太紧张,恐怕她真的会当场笑出来。
宫千岁攻势更加凌厉,剑花几乎闪盲她的眼。
“竟敢魅惑龙大哥!将你千刀万剐!”
龙天运将她往身后一塞,宽阔肩膀便将她护个密实,无论宫千岁的剑如何泼辣灵巧,始终难以近身半寸。
胡真悄悄往外眯了眯眼,忖度着高度。
跳出这扇窗,身后便是长街;夜虽已深,但此处乃是永京最繁华的中心,只要大声呼救,必能引人注意。
不过三楼,应该死不了……死是死不了,但断上几根骨头的皮肉之痛怕是逃不掉了,想起来都觉得疼;但……方才那一幕又跃进心头教她脸上一辣,心突突地跳着。
嗯,好像没什么选择。
“龙大哥你不要拦我!”
“二小姐,你再不住手,在下只能无礼了。”
“无礼?他刚刚做的事才叫无礼!”宫千岁尖叫,攻势更疾。
机会稍纵即逝!
胡真猛一咬牙,撩起儒袍,纵身往外一跃而下!
“胡真!”
那一声喊,让她的心猛地一跳!抬头,正看见龙天运往窗外探出的长臂与那双写满惊骇的眼睛。
那声音……不可能的。
第4章(1)
完了!
电光石火间她脑海里只迸出这两个字。
只那一怔,她忘了该保护自己;然而生死关头哪里容得下那一转瞬,这重重一摔搞不好要摔掉她的小命——
谁知下一秒她又被扯进宽广的胸怀里,头一晕,眼前黑了半晌,剧烈的震动让她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真不听话。”
龙天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又落入他手中,一个晚上居然被他抱了三次!
远处哨声尖啸传来。
“擒下他!生死不论,小心莫伤了小胡公子。”聂冬凛着脸孔带着四个黑衣人将他们围住。果然他也不傻,早已经布置了其他夜枭待命。
“你的护卫追来了呢。”
他的胸怀宽大温暖,胡真却听到他的心跳如擂鼓,似乎并不像表面上这样淡定?
“快放开我!放我走,我保证他们不伤你半根寒毛。”红着脸,她挣扎着试图脱离,但箍着她细腰的手是那么坚定,竟没有半点松手的打算。
“有护卫在,讲话声音都大起来了。”
龙天运垂眸看她,眼底竟真的闪着笑。“若他们办得到,自然可以带你走,不过在下很怀疑这天下有谁能将你从我手上夺了去。”
这暧昧到极点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啊?胡真嘻了嘻,善辩如她居然让他嘻得想不出什么话可应对。
“好大的口气。”聂冬蹙眉,“夺回小胡公子,不得有误!”
“是!”
话声响起处,银链飞梭从四个方向同时出手,迅疾如箭,去势如锋!每条飞链顶端都有一枚锐不可挡的银梭,数丈之外便可夺人性命于瞬间。飞錬可攻可守,是夜枭最拿手的武器。
狼族本无“迷雀夜枭”,迷雀夜枭是过去火凤一族皇甫氏的死士。
迷雀专司情报,眼线遍布天下,也作“谜雀”,代表他们的身分隐密,每个都是易容高手。
夜枭则是皇甫家主的暗卫、刺客、死士,做所有见不得光的事,训练极为严格,武功高强自不在话下,最可怕的是夜枭与迷雀皆将生死置之度外,因为这世上总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夜枭与迷雀都一定会有亲人被主子掌握,他们亲人的吃穿用度无疑是最好的待遇,但只要夜枭迷雀叛走,下一刻他的亲人就会被枭首示众,没有例外。
北狼入主火凤的领土后便接收了这支部队,原本自诩行事磊落的狼皇帝不喜欢这种暗杀流,但那么大的情报部队毁之又觉可惜,也就无可无不可地养着;谁知到了俊帝手上后竟扩张得厉害,迷雀的数量原本就是个谜,但夜枭人数却是大大地增加了。
不知怎地,她居然为龙天运担忧了起来。
夜枭与禁卫军不同;禁卫军是光明正大的兵士,有的是防身的硬功夫,跟高来高去的江湖人自是没有可比性,依靠的完全是庞大的数量跟一身刀枪不入的重甲;而夜枭则是刽子手——杀人不眨眼、武功高强的刽子手。
她见识过他们的手段……
是的,她见识过。不由自主地,她摸摸自己的颈项,绷紧了神经好让自己的手不致颜抖。
铮地一声轻鸣,龙天运手中长剑出鞘,剑如流光飞萤,挽个剑花便将所有飞链缠住,再一振臂,飞链应声而断!
那看似平凡无奇的长剑竟是削铁如泥的宝物,只那么一绞便将夜枭赖以成名的飞链绞断。
暗夜中,兵器交鸣声不绝于耳,那声音、气息都让她回到七年前的那一夜。飞链每一次袭来都带着血腥味,每条链子细碎的声响都代表着爹身上一道道血痕,她不由得颤抖,紧紧揪住龙天运胸口的衣袍。
“嘿,”龙天运低头轻声道:“莫怕。”
莫怕?!
飞链银梭织成天罗地网,命在顷刻旦夕,他竟还有心情对她说“莫怕”?!
银光闪处,暗夜中几不可见的银针破空而来,胡真盯着那寒芒,心头一骇!龙天运手上长剑蓦地往她身前一横,“叮”地连声脆响!夜枭的暗器,从来不只是几根银针就算了。
差点就……
“你们干什么?!”聂冬暴喝一声,振剑攻来,急道:“不准伤他!”
胡真知道自己又在生死关头走了一回,不由得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