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他们也知道龙天运武功高强,但那毕竟是一个人,武功再怎么高强也有限,怎可能敌上百人的围攻呢?此刻才知道,那不是一个人,那就是个修罗。
一个对死毫无概念,对人命毫不介怀的修罗。
那不是上百人围杀一个人,而是一个人屠杀了上百人。
小喜提着剑奔进朝阳殿那一刻所见的正是这样一个屍横遍野的惨状,他倒抽一口气,无法置信地望着这满地的屍骸!
兰欢正将一个人钉在柱子上,极慢地抽刀,那邪魅的眼睛从乌黑的长发里缓缓地勾出来,让小喜的心咚地一声往下沉!
这眼神他熟悉……这眼神,他总是在兰七的脸上看见,那几乎是不属于人的残酷冷血,那是带着欢畅的死意,来自地狱的眼神。
即使她的动作够快,也只来得及握住宫千岁往下狠刺的刀刃。鲜血嘴地自她手上喷涌而出,那刀刃太利,几乎立刻切断她的手掌。
宫千岁傻住!她没想到姊姊会用这种方式来阻止她,她吓得连忙撤手,怕自己真的削断宫千水的手掌。
帐篷外抢进一条高大人影,那人倒抽一口气,她们都还没意会过来,他已经扯下自己的袍布,死死地将她将断的手掌包起,同时咆哮:“快叫军医过来!”
宫千水脸上痛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我没事,不要紧,你快去找……快去找他……”
霍桑看一眼桌上的物事,那张粗犷刚毅的脸登时变了色,他忍了忍,不敢想像此刻的兰欢会是如何模样。粗嘎道:“此刻再去找怕也是迟了。”
宫千岁掩着唇,惊惧地看着他们,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为了你的一点嫉妒,竟要整座南都的人陪葬。”霍桑抱着宫千水,双眸冷冷地看着宫千岁。
“我才不是、才不会——”
“会。”霍桑凛冽地打断她。“你最好祈祷胡真没死,要不然整个南都给她陪葬都还怕不够。”他哀恸而怜惜地看着宫千水,虽然他们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然而他又怎么忍心看她去死?
“还没。血术的最后一个步骤还没有完成,她可能不会……”宫千水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说着,但见霍桑脸上的悲伤,她的话声戛然而止。
在宫千岁动手的那一刹那,整个南都的命运便已经倾覆,再也没有回返的机会了。她呜咽一声,将脸埋进他宽厚的胸膛,热泪盈眶。
“他是天子,怎容得有人对他心爱的人下手。”霍桑叹息似地说着,“这世上从此,是再也没有南都仙城了。”
第10章(2)
他是天子、他是天子……
宫千岁脑袋里轰然一声,这才终于明白这些年原来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原来龙天运不仅仅是南都仙城的一个护法,难怪爹爹愿意将姊姊嫁给他,原来他竟然是天子!
她惨然一笑,转身冲出了帐篷。
“千岁——”
“让她去。”霍桑紧紧拥住宫千水,心中无限唏嘘。宫千岁去了才好,她做出这种事,兰欢是绝对容不下她了,留在宫千水身边只是徒增伤心而已,还不如远远逃去,死在那不知名的山野里,也好过宫千水为她心伤。
宫千水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她猛地推开了霍桑,喘息着起身。“她是我妹妹,无论做了怎样的错事也还是我妹妹!”
“我是你的丈夫。”
宫千水凄然一笑。“今生无缘,惟愿来生……”
霍桑却是虎躯一震,双眼乌沉沉地看着她。
这意思是说她对他亦非无情?意思是说他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原本他是打算这些事结束之后给她一纸和离书,放了她去,然而她却说“惟愿来生”?
霍桑铁臂一展,在她离去前将她紧紧箍回怀里深深拥抱,沙哑地低语:“我不要来生,就今生吧。无论任何事,我都与你一起承担便是。”
小喜望了一眼躺在朝阳殿玉阶上那声息全无的俪影,不由得红了眼眶。是小胡公子啊,是小胡公子。
多少年来他在宫里须臾不敢松懈,小心翼翼为殿下看守护持的小胡公子,无论如何都不让俊帝近他的身;但他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贵重的小胡公子,如今竟了无声息地躺在那里。
“殿下……”虽然兰欢早已登基称帝,但小喜总还是喜欢称他为“殿下”;没人的时候一定不称他为皇上,而是殿下,他最最心爱的殿下。
兰欢慢慢放下手中的无垢,那剑如今是已经毁了,一口气斩杀了百多人,无瑕的剑身上都砍出了裂痕。
小喜呜咽着,强忍满心的悲痛。他何尝不知道兰欢如今什么都听不进了,他眼里甚至没有认出他的神情,他就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遇神杀神、遇佛弑佛,六亲不认了……可是他的心好痛。
“殿下,小胡公子……小胡公子讨厌血的。”他轻轻说着,靠近兰欢,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让他把剑放下。“小胡公子最是爱洁,这么多血,他看了会不高兴的。”
她不高兴又怎么会让他抱着呢?
兰欢木然的眼神动了动,终于松了手,任那名剑摔在地上,当啷一声断成两截。
小喜奔出去喊叫了几声,让宫内还留着的太监内侍都来帮忙,又忙着奔回来,用袍子轻轻擦拭他的手,哀恸得连嘴唇都在颤抖。
兰欢却只是重新坐下来抱着胡真的屍首,像是失了神,像是满殿的屍山血海都与他无关,像是这整个世间也与他无关。
他不知道自己还是哭了,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雨水似地落在呼延真的脸上。整颗心碎成了粉末,三魂七魄都随着呼延真而去,身体却还是有着自己的意识,知道要哭,知道用泪水来洗涤伤口。
“殿下……”小喜哭得不能自已,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默默跟着流泪。这世上若真有人能知兰欢对呼延真的心,除了他,又还能有谁?
呼延真睁开眼睛时所见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是没有了三魂七魄却还能流泪的兰欢,他那木然死绝的模样教她哀恸欲恒,知道他定会伤心,但哪里知道却是这样一副恨不得跟她一起死去的模样。
她身上还痛得很,说不出话来,费尽了力气也只能微微抬起手抚上他的脸。
兰欢低头凝视着她,突然唇瓣微微一勾,凄然地笑了起来。瞧,他终于还是疯了,连幻觉都生出来了。
但这幻觉却是如此生动,看那清澈灵动的眼眉,看那眸子里的莹莹水光,就算是幻觉他也甘之如饴,只盼这幻觉永远都不要离去,只盼自己一生一世这样疯下去,千万不要醒过来。
再一次醒过来,她已经躺在城南的御史大夫府。天色微亮,屋外却还安安静静的,彷佛梦中。
呼延真怔怔地望着天花板,望着四周熟悉无比的摆设。自己分明是躺在少时的屋子里,但这怎么可能?莫说御史大夫府早在几年前就已经被大火吞噬,几个月前这里还被南都仙城派的人买下来,拆个一干二净,连片破瓦都没留下。
难道过去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会不会她现在起身,走出门去,娘亲还好好地躺在床上,含笑看着她?
她蹙起眉,将自己的手拿出来看,分明是已经长大的、小胡公子的手,不是当年十一、二岁的,呼延真那胖胖的手。
蓦地,一双大掌握住了她的柔荑,那手温暖无比,依恋地摩挲着她。
呼延真略略艰难地回头,毫不意外地看进兰欢那黑黝黝的眼里。
他看起来一下子樵悴了好多,脸色焦黄,胡渣都冒出来了,而且……而且他为什么会躺在她的床上?
“嘘。”看出她的震惊,兰欢低笑一声,用力将她拥入怀,声音低哑干涩:“让我留下……不然我会死的,分分都要进来确认你还在不在,累也累死我了。”
他话里的酸涩恐惧让呼延真哑然。她知道,这次真是吓坏了他,脑海里浮现当时他那死绝的眼神,心不由得一软,只得轻轻地嗯了一声。
兰欢缩紧了双臂,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呼延真深深叹息一声,难得乖巧地依偎着他。“我在呢,永远都在。”往后不管是什么样的身分,她总是会在的。虽然爹爹一定会对她的决定很生气,但恐怕躲不得肯定得不孝一回了。
“这是保证?”
呼延真微微地笑了。一旦打定主意,心头便宽松了,靠在他结实的身子上,觉得无比安心自在。“是啊,保证……”
她睡着了,毕竟失血太多,身子骨还很虚弱,话还没说完便又沉沉睡去。
他低头,凝视着怀里呼延真那羸弱苍白的容颜,终于得到她的保证却觉得不够,永远都不够。
不管是怎样的万一,可能只要稍微有点苗头都得立即掐熄歼灭了才好。
这是怎样的感情啊?就恨不得能将她嵌进心里,无时无刻带着走才能安心,这么变态,连他自己都无能为力啊!
永京秋凉朝阳宫
朝阳殿外她手持玉笏,罗列于文武百官之间,正由黄门内侍领着缓缓踏入宫门内。
绯红云纹官袍依旧,官衔依然是从四品的中书侍郎,只不过名字改回呼延真。
悄悄抬眼望向四周的百官同僚,这可能是金璧皇朝开朝以来,武官到得最齐全的一次,几乎各路军队的统领、将军、副将等等全都来了。据说最后包围永京城“勤王”的军队竟然将近二十万人!
要知道,虽然金璧皇朝号称拥有百万雄师,然全中土的兵将总数加起来也不过八十万,也难怪如今殿上一片铁甲森然,灿得人睁不开眼睛。
连那五只傻鬼都换上战甲,竟也全是一派威武模样,若不是他们那瓮声怪气跟那横眉竖眼的怪模样,她还真认不出来。
相较之下文官却是少得可怜。因着某种不可说的原因,满朝文官死的死逃的逃,人数严重锐减。
嗯……那“不可说”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呼延真蹙眉思索。
此刻朝阳殿内金碧辉煌,文武百官华服礼袍,冠带束腰,一应倶全,只见他们分班而列,仪容壮盛。未几,殿口一人身着赤玄九龙金衮缓步而来,他步态雍容,眉目俊朗,可不正是那天下第一尊贵的兰欢。
只这样垂眸望着他,内心便骚动不已,可疑的霞红飞染,她的头只得垂得更低。
彷佛意识到她的目光,兰欢缓步走到她面前,居然停下了脚步,轻声道:“呼延真。”
她的心突地一跳,连忙将目光钉死在他脚上。咦?何以他今日穿的却是赤玄龙靴而不是金龙履呢?
“呼延真?”
“咳,臣在。”
然后他伸出手。
呃?这个伸手的意思是?
没等她会意过来,兰欢低笑一声,握住她的手,将她拖到身侧并肩。
周遭百官倶是一片抽气窃语声,她敢肯定自己清晰地听到那五只傻鬼压低的轰笑。
“你干什么?”呼延真又羞又窘,使劲扯了两下,努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咬牙低声:“陛下!”
兰欢居然噗哧一声,斜睨她一眼低声道:“这会儿我又成了陛下了,你不该学十三,乖一点。”
瞧这说的!大殿上,不称呼他为陛下,不然该称他什么?
呼延真急得直想跳脚,无奈兰欢的力气大得很,无论她如何使劲,竟无法撼动他的大掌分毫。如此庄严隆重大典,当廷与皇帝拉扯成何体统!只气得她牙痒痒,整张脸气鼓得跟个包子似。
直走到玉阶下,跟前便是那黑檀九龙白玉椅,兰欢终于停下脚步,攥紧了她的手,姿态悠然。
一名黄门内侍捧着襌让圣旨出现,服饰庄严隆重,更显他白玉般的脸妖孽无双。他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展开了裱金圣扎,声音清亮如凤鸣,缓缓开口颂道:
“天子诏谕诸臣将校:朕在位八年,今沉疴难荷,需得闲退以仰天德。皇妹秀,得天厚望,勋德光于四海,上下神祗,罔不克顺,地平天成,万邦以乂,上应天命,下承皇恩,敬授尔位,卿等当悉力辅佐仁君,共图天下大业。钦此,谢恩。”
霎时间,朝阳殿上一片死寂,沉甸甸地竟没有半点声音。
不远处,兰十三一袭九龙灿金冕衮,庄严神圣地出现在殿口。那一刹那,呼延真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眼,热泪如倾。
兰十三多么美啊!她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是最美丽的女人,只见她一步一步慢慢走着,步履虽慢,却坚定隆重。她曾全身尽废,犹如活死人一般,而今她却重新站了起来,踩着自己的步伐。站在她身侧扶持着她的,正是前御史大夫,也是她的王夫呼延恪。两个这世上她最爱的人并肩走在朝阳殿上,相互扶持,昭示着生生世世、永永远远。
“很多年前我遇到一个小娃娃,她问我:君子,你可知何谓侠之大者?何谓侠之重者?”兰欢靠在她耳畔轻轻地说着;此刻天下人眼里只有女帝,而他眼里却只有他的呼延真,他的傻大福。
“这么多年来,我未曾忘记过这个问题。其实答案好简单,不过仁义二字罢了,但我偏偏做不到。”他轻叹一声,握紧了呼延真的手,深深地凝视她含泪带笑的眸。“因为我的心太小,除了呼延真这三个字,其它的都摆不进去了。”
呼延真呜咽一声,泪眼模糊,隐约只知道他拥她人怀,爱怜地吻着她,什么庄严圣典,管这朝堂上还有多少双眼睛正痴傻地望着他们,他只坚决地继续生平大业:
“呼延真,你可愿嫁予我为妻?”
金璧皇朝昌顺年间,俊帝因病襌退,由皇十三公主兰秀继位,是为金璧皇朝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女皇,称为“秀帝”,改年号为“真运”。
秀帝在位达三十年,亦是金璧皇朝有史以来在位最久的帝王。
皇公主兰秀即位后第一道旨意便是敕封兰欢为“兰皇”,领北狼狼帐暨西北四路军,与中土天子同高,双帝并治,一时传为佳话。
然兰皇却没有留在朝中,翌年开春他便与大将军霍桑一同领军平定了南都,真正统一了中土;在天下安定后随即带着妻子与部众北返呼兰,往后每年当中只有一个月会返回永京。
他的妻子来头亦是不小,是琅琊郡郡主,秀帝的继女,据传与秀帝还有同门之谊,是秀帝的师妹,也是王夫呼延恪的亲生女儿。
继秀帝之后,呼延真毫无疑问成为皇朝最富有以及最有权势的女子。
北返的路上……
高大的黄马与黑骑并肩,将队伍远远抛在身后的两人在畅快奔驰后放缓了脚步,正悠闲欣赏着田野风光。
黄马上依旧是少年打扮的呼延真转着乌溜溜眸子,一脸认真地扳着手指头:“我是侯陀的徒弟,你是我师姐的徒弟……然后我爹是你的授业恩师又是你姑姑的丈夫……咳,这关系有点乱哪……所以认真算起来呢,我的辈分比你高,所以你该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