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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上) page 3 作者:起司

  那时候她头上插了根稻草跪在破落的街口,面前横摆着饿死的妇人尸体。那丫头希望我能给她六个铜钱,说六个铜钱可以买到对面人家的一张草席,都已经讲好价了。

  她没有名字。我随口说了个‘翠儿’。

  她说她本来是想把自己卖给人家作媳妇的,可是很多人走过场也滞留过……却没人出得起六个铜钱。我一时玩心大起,告诉她现在我不是把你买了么?她神色灰暗,小声说,她只配给我做条狗。

  ……我告诉她这里所有的人都只配给我做狗。

  她一愣,就站在我身后,眼泪扑涑涑的掉下来。

  后来,后来的后来,我一直在想,当初为什么没有把她叫做‘六钱’什么的,而是要叫她‘翠儿’。当宇文指着那个满脸灰尘努力吹着灶火的丫头问我:“她是谁?”

  我答:“我唤她翠儿。”

  他讪讪道:“翠儿,好名字,玉中之冠,出类拔萃。”

  我一笑了之。

  翠儿……我好恨!

  我脑中的悬丝未定一掌击上她胸口,虽然隔着栏杆,虽然我的手没什么力气,但她到底还是痛得呻吟一声。我当然知道为什么。她身上到处都布满了错综复杂的鞭痕,那是前些日子我打的。只要我喜欢,任何一条狗都能被我打得皮开肉绽,十天半个月不见好转。

  “城主,您的手……您的手上有伤啊,翠儿……翠儿自己来就是。”她急急说着,一边还担心的审视着我的手。然后竟真的跪在我面前,一巴掌接着一巴掌朝自己脸上煽去。我错愕的瞪着她,直到她扇红了脸,嘴角开始淌出血。“够了!你发什么神经。”

  她停下来直勾勾看我,仿佛要把我穿出一个洞来才甘心。

  “那城主您的手……”

  我看看自己的手腕,挑断筋脉的地方已经长合,只余下淡淡的红痕,宇文的力道掌握得极有分寸,显然他对伤到我没什么兴趣。只可惜昔日惊绝天下的武功已不在,再也没有人会惧怕东方了。

  我刚想说“不碍了”,就听见叮呤哐噹一阵粗鲁的开门声,几个仆从装扮的人走进来。

  “夫人……您的脸。”带头的是个瘸子,他骇然的看着翠儿,然后又转头对着我,恶狠狠的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夫人,小的这就去掌他几掌,替您出气。”说着就拿钥匙开锁,那迫不及待邀功的样子让我猛然记起了这个人好像叫什么朱三,以前替我般石头的,还被我打断了腿,一直以来都对我点头哈腰。

  真是好一条吠犬。

  翠儿抬手就是一个巴掌:“闭嘴!少管闲事!”

  一瞬间我恍然失了神……面前这个女子整个像是换了一个人,竟有说不出的高贵威仪,真真是让人难以置信。我想起风雷山上纤尘不染的慕蝶,曾用那么虔诚的眼光探询那样的女子……是否能告诉我,这样悠然的气质从何而来?

  慕蝶说:“人活着,始终不是一成不变的,谁都有谁的位置,可是谁都保不住最合适的那一个。一生有太多的机会天翻地覆物转星移,如果每一个改变都不能很快适应,那岂不是太辛苦?……其实人的适应力是很强的,至少比你想像的强许多。”

  她的话没有错。比如说我现在悠闲的作着一头落地犬,比如说隔了几个房屋的大殿里新主忙得不可开交,比如说眼前这只斑鸠栖上了棵梧桐便极力展示她凤凰的翎羽……所有这些,如同天然轮回的轨道,没有专为你准备的位置,越快适应了便越合适,不论好坏高低。

  我曾问慕蝶:“你爱何渝么?”

  她答:“横竖都已经随了他,自然是配合默契。”

  那么翠儿,你爱宇文么?……看你配合得多么天衣无缝。

  人与犬不过一沟之隔,掉进去爬出来。一朝做了人上人,一朝做了人下人。何求‘匹配’二字?哪里又真有天生的贵种?

  有些话实在不宜问出口……纵使翠儿你爱的是东方,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废物,随我去沐浴更衣,宇文城主在大殿候着,要快。”说完一个转身,朱三面上已改了副颜色,对翠儿恭恭敬敬道:“还请夫人先回吧。”

  ***

  我穿着‘圆衣’来到大殿上,就是那件沉重而粗鄙的族服。面前的青藤架上颤巍巍的立着那把巨型陋刀,仿佛在向我昭示着今天此来的目的。

  一眼扫过四周,在座的无不是昔日手下败将,今日他们聚集一堂,我才发现……居然会有那么多人。他们或怨或恨或复杂或等着看好戏的眼光纷纷向我投来。因为大家都曾是我的狗,如今衣冠楚楚。

  坐在殿上的首席,身穿紫袍,发束金冠……那是宇文。他的面容不如往昔一般漠然,英挺中透着绝对的威严,一时间我将他错认为吴天子,如此器宇轩昂,威摄宾客,毕竟已成了一方诸侯。

  “东方,你看今日宾客满座,你可知他们为何而来?”

  多日以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出言不善,连一点铺垫都吝啬给我。早在穿上这样的衣服时,我已经猜透了七八分。宇文,不扳回一成你不甘心么?刚才是我看错了么?首席上的王者,明明是那么的大器。不知你是睚眦必报,还是快意恩仇?如果非这样不可,如果这是你化解恩怨的方式……我随了你可好?

  我低头,答道:“东方不知。”

  “他们可都是慕名而来,为欣赏东方你的‘圆衣舞’。”意料之中的回答,只是,慕名而来……说得也太牵强了吧,看过我跳舞的唯你一人,知道我能跳舞的也只有你。还真是要麻烦宇文不辞辛苦为我弘扬光大了。

  不就是一个舞么?我伸手去提那把刀。再明显不过,宇文要当众羞辱我。以为这种时候能求他放过我,那简直是痴人说梦。我坚定如初,我知道哪怕是目光中透露半点哀怨,都只会是自取其辱。

  “怎么,提不动么?东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柔弱了。”

  刀好重,比想像中的重好多。以前身怀绝技,从来都没有觉得拿这把刀会有多困难。如今堪堪只是武功被废,竟然一下子变得这么重,用尽了蛮力也动不了它。我定了定神,松开手,道:“东方提不动。”

  我刚说完,只听“哄”的一声,四周像炸开了锅,嘲笑、辱骂……如翻江倒海般向我席卷而来。宇文坐在高堂上纵声大笑,整个大殿都因他的笑声而越发的雄壮,那是一个得胜者无比兴奋的摧残风中败烛的狂傲姿态。

  这也是他第一次对我笑,在这样荒唐的处境里,我依然为他初次绽放的笑而眩晕。那笑里有说不尽的豪情,有说不尽的得意。这样一个男人,一直以来的忍辱负重,真真只有在今天这样的局面下才能够笑得出来。这一笑,惊鸿万里,血气方刚……原来他坐这个位置,比我合适太多了。

  笑声渐渐掩去,他舒了一口气,道:“东方,我以为你多少还能有点用,现在看来倒是我太高估你了,废物就是废物。”

  阴厉的,讽刺的……若不是看着那个人的口形变化,还真以为这些话说从我的嘴里说出,这哪里还是宇文。今非昔比,乾坤颠倒,这分明是往日的东方啊。万般不善的言语已让我心中有数,嘲讽单对我来说并不毒,但是配上这样的场合,却让我置身万丈悬崖,无路可退。这哪里只是扳回一局,这根本是要置我于死地啊。是我太天真,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

  ……废物……我倒要让你看清楚,既然你想玩,我就奉陪到底。我转身离去,没有人拦我,因为最后一个骄傲的眼神已经耗尽了我的所有。他们知道……我还会回来,否则我就完了。

  ……

  我再来到大殿上时,已是一身艳红羽纱,袒露肩背,长发随意挽成流水一结,足踝上银铃轻响。这样的装扮实在让人羞耻,我却并不以此为辱。

  “天下传言吴天子身边有两位年少英才,镇宇将军东方琅琊和西宁将军尉迟自修。二人皆是美人良将,上得战场,入得君榻。老夫曾见东方沙场狂野,今日再见,方知这狂野别有它意,说得莫不是冶艳?”此人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这个人我识得,他是紧挨王都姑苏的徐州吏令——胡承和,也是这里唯一和我没有恩怨的人,然而他说得这翻话却辱我至极。什么入得君榻,那种事分明只有尉迟一个人在做。西宁将军……好一个西宁,明明这么明显的封号,本该是他调到这种虎狼之地,可当今天子只一句“我当高悬卧榻做寡人了”,言下之意就是‘本王不忍轻别意中人,东方,你看着办吧。’这话是针对我说的,我只得应道“天子卧榻万斛重,吊不起。”就得替了西宁前来。

  吴楚三年征战,我每每身先士卒,难得死里脱身,为吴拿下郡县有七,城池十三,珠宝金玉美人不计。两年前吴王封我为镇宇大将军的时候顺带封了他个西宁。尉迟倒也是个人才,偏偏吴国人才辈出有我无他。那家伙总是不满镇宇的封号高过西宁,三番五次的捅我漏子。好在君王一句论功加封便让他闭了口,却在私地里百般纵容,不过是最难消受枕边人。天下人总是两将并提,有人现在一步万里飞黄腾达,我也得无上荣幸的享受着‘入得君榻’的谣言,真是沾光了。

  我刻意对着胡承和频频颔笑,随后牵动身姿,回忆着往昔母亲周旋于百官之间的每一种动作,再熟悉的姿势摆出来皆是入木三分。一笑风情我做得完美无缺。连那些刚才还是仇恨满满的眼睛都敛去了一份戾气,多了一分沉迷。我看向宇文,他眼中的颜色翻了几翻,变幻莫测。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像是有所了悟,道:“曾闻庄姬娇小玲珑,笙乐初扬,人已颠于云之上。东方七尺有余修长挺拔,不知如何能跳这……‘艳、裳’?”

  “宇文是在夸我么?宇文,你唯有这一点没变,到底什么时候你才能直接点……”我笑着,在这个时候我只能笑。伴着他阴霾的脸色,伴着我不自觉的戏笑言语,远处的羌琴飘飘入耳,好像全然没有开始的那一刻,我人已荡在瑶池中,承若流水,轻如浮萍,全无战场之上的肃杀狂妄。谁说堂堂七尺男儿不可驾云娉?在场的谁不知道这池中舞的是昔日镇宇将军,邺城城主?如今却只看到我翩若轻霞,飘虹幻雾。

  我十指翻飞,似织女抽线,线的另一端直直牵进众人眼珠。驾着每一个流畅的音符,腰旋藤葫,迎风摆柳。腿足能抬云,肩臂似流水。

  曲未终,舞未止,人已入诗入梦。

  “庄姬再现,当年艳裳一舞引得楚燕东飞,百花无颜,多少公孙王侯千金散尽,庄姬却是成了司马池中物,从此艳裳无缘再求。今日东方复此一舞,今日一过,东方必定名冠吴中。”下面赞叹一片,这话不知谁说的。我笑,舞依旧。舞惊天下可不是我的愿望,东方也曾心在四野,也曾儿女情长,如今看来,恍如隔世。人每过一段时日,便如身经了百战,希望的事情总是因时而转。就象现在,我只希望面对这样的奇耻大辱,自己还能有点韧性挺过去。

  铮~~~随着琴乐最后一个尾符,我人已落入宇文怀中。四座皆为我痴,我却已先痴了,只因看见了他笑,温和而又洒落。“宇文还是笑的好看。”我这话刚一抛出,他眉目一滞,反又不笑了。压抑的空气一时间让我感到手足无措,只得径自倒了杯酒想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刚递到唇边,心念一闪,於是将酒杯换了个方向,道:“宇文可愿意为我喝了它?”

  尽力使自己看上去大大方方,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好。”他居然一口答应下来,咬杯仰头,顺着我的手一口将杯中酒吞下去。

  我整个人一时呆住了,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是谁。宇文何曾如此嚣张过,何曾如此风流过?……其实我……又何曾真正了解过他。几近痴迷的看着他潇洒而又利落的动作……男儿不是不风流,只缘未到得意时。这,或许才是他的本色。

  “宇文今日宴客诸雄,美人又怎可一人消受?”说着便一把将我推开,笑的不知所然。我心中半凉,这言下之意,大家心知肚明。无论我如何努力戒激戒躁,终究还是落了他的陷阱,自取了辱。他处处伺机辱我,我本处下风,纵是使出浑身解数千般应对,又怎能躲得个一干二净?

  我闷不作声,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不以为然,然后对他妩媚一笑,便转身坐到一旁的胡承和腿上,动作夸张之极,竟让老头子诚惶诚恐起来。顺势倒酒,他就立马伸出手来要接酒杯。我嫣然拍掉他的手,眼中光华流转,缓缓将酒喂入他嘴中。在他呆滞的目光中一笑起身,落入下一个人膝上……

  宇文回到首席双击两掌,顿时间声乐四起,歌舞大盛,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众人谈笑声声,一波胜似一波。我泰然融进这纸醉金迷的场面中,不厌其烦的接连敬酒,时不时还暖昧两句与人调笑。从一个男人怀中换到另一个男人怀中,前一个人口中刚说出来的挑逗言语,便自我口中对下一个人吐出,方便省事。

  邺城的大殿里似乎从长久没有过这般歌舞升平的气象。鬓影殊疏,弦歌悠扬,一池的乱花渐欲直迷了人眼。无所谓的听者珠连炮似的侮辱和调戏的言语,在众人的嘻笑怒骂中我笑得醉生梦死,就好像九流的烟花之地里最下贱的妓女。我不断告诉自己要放松,这里的的人都对我有仇,宇文他把我推进了狼群,在这个时候若走错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放纵一次又如何?大家都是男人,逢场作秀,玩玩而已。

  “东方,还记得陈炀么?”

  我坐在一个叫陈炀的人腿上,他曾是扈地的首领,现在也是,只不过这其中有一段时间我挑了他的寨子,他给我做了狗。这个人到底有多恨我,我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到,那样沉迷的眸子里却满满带着隐毒的笑。

  “其实……陈炀你长得还不错,东方以前就中意你了。”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的话,我以前连他叫什么都懒得知道,不过是一头丧家之犬。

  “是……么?”他的笑意更深了,越发的狰狞,一只手居然伸进我的衣摆里,在我腿上来回揉弄。太过分了,东方可以任杀任剐,但绝不甘受这样的羞辱。

  我不自觉看像宇文,明知道这种时候,只会换来对方对我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更多的嘲笑,却不知道为什么还一心想要求助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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