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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上) page 15 作者:起司

  他忽地回头怒视着我:“不恨?”

  “恨!”痛定思痛,“……可她还是走了。”

  对面的人神色松弛了下来,径自说道:“那天晚上,我看到庄姬来同你告别,然后你便说……”

  “我祝福她,我给了她我所有的忍耐与宽容。难道这也错了么?”不晓得是种什么样的情绪,我突然激动起来,急急的开口堵住了他下面的话。

  “可她情愿你真诚的表达出你的恨意,因为她爱你,所以不希望看到你这样虚伪的折磨自己。”不知是我哪里说错了,他也一下子变得异常激动,“你知道你言不由衷的祝福对一个爱你的人是多么残酷么?”

  “行了,你,闭嘴!”

  都到最后了,竟然来跟我说什么庄姬,怎么这些人都对那女人百般关怀。那我呢……我在你眼里究竟算什么,难道还比不上一个非亲非顾的女人。

  “你总爱拼命装做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其实你自私,而且残忍。对别人狠,对自己更毒……”

  用不着你教训!……我狠狠地瞪着他,他不闪不避的,直到我胸口开始紊乱起来,我一偏头:“自修,你该上路了。”

  他一跺脚,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秋风乍起,只是一眨眼间,便散落了一地橙黄。

  我孤零零的站在原地,手中还抱着那坛酒,就好像真的被人丢弃了那样……好乱,全是些不明头绪的话语在耳鬓盘桓,我以为那人最终会跟我说些什么,却原来还是自己在自讨没趣……

  风大了,夹着沙尘,打在脸上细微的刺痛。

  我一拂袖,尽数挥去。

  ***

  事隔三日,我们到达许、申二国衢地之日,正是自修南抵平肇之时。

  夜晚潇潇风寒,连月色也不胜凄凉,不知怎么就生出许多惆怅来,实在不能一个人再呆下去了。

  将帐帘挂起,洒落一室朦胧月氲,拍开酒坛时香飘四溢……终究还是耐不住莫名的空虚,找来何渝陪我喝酒。

  “真是好酒,我以前怎么没喝过,叫什么名?”

  我浅浅尝了一口,果真是惜世极品,入口微薄,到喉咙里变成一股清洌,流下腹中却似火烧。

  “好像是蜀地的贡酒,叫剑南春。”我答道。

  “想不到琅琊还私藏如此美酒,单品这味道少说也是十年佳酿,以前怎不见你拿出来?”

  被他这么一问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对答,瞧他一脸写着“从实招来”的样子,还真把我给逗乐了,我满杯一笑:“何渝,我以前怎么不晓得,原来你是个酒鬼。”

  何渝举杯朗声大笑,“好啊,今夜我们举杯邀月,不醉不休。”他那样子真是意态潇洒,霎时间风清月白,诸事皆抛脑后。

  酒过三巡,已有了三分醉意,感受着腹中的似火烧灼,这酒年代悠久,后劲极强,有那种一张口就能吐出火苗来的错觉,可若真张了口,却也散不出半点酒气来。若不是我酒量好……侧头看看对面的何渝,已经趴倒在桌子上,活象散了架,形骨全无。

  ……可他还不能醉,因为我还没有醉。

  “何渝你起来,起来陪我喝啊。”真是的,怎么到这种时候一点用都没有。

  “不行了,我头好晕。”

  “就这点酒量,你简直是窝囊废!”

  被我这么一骂,他总算打起点精神,勉强接过去一满杯酒。

  我正考虑要不要再给他打点气,他已经伸手撑过杯子,口中喃喃道,“剑南春,剑南春……这酒还真配你。”

  总算来劲了,我会意一笑,与他碰杯,同时还不忘调侃道:“何渝又说笑话,看来你真的是醉得……”这话还未说到半句,我的笑容已经僵在脸上了,有很多东西忽地窜入脑海,一幕幕的不着边际,“何渝,你刚刚说什么啊?你……再说一遍。”

  “我说这酒……和你还真像,入口滋薄,实则毒烈,积屯陈年却逼不出半点气焰,直等待它自己发作轰毁的那一刻。”他口齿含糊勉强算是认真的说着,听到我耳里却是一字一心惊……实则毒烈,积屯陈年却逼不出半点气焰,这……就是那个人想对我说的话么?——自修,你既然什么都不说,为何要送这么一坛酒来!我愤怒摔下酒杯起身就往外跑……

  何渝被我一惊,醉意也丢了七八分,连忙冲上来拦住我,“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一顿足,正好看到帐壁上挂着一把弯刀,便过去取下来,本是为了警防夜袭以防身用的,唯今正好派上用场。

  “你后悔了是不是?”

  面前一双醉意朦胧的眼投过来的目光却凌厉无比。

  “是!”我答道,抱起刀转身便跑。

  他突然扑上来死命的抱住我,“开什么玩笑,你不能去,我不能让你也去送死!”

  “何渝你不明白,”我挣扎着说,“他其实在逼我……他竟敢逼我!”凭什么,凭什么擅做主张,凭什么拿我一辈子的朋友来做筹码。既然那么自以为是……想过了要如何收场么?居然就这么匆匆退了出局……想到这里当真是思路轰毁了,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我脑中反复回荡着自修临别时的话,“因为她爱你,所以不希望看到你这样虚伪的折磨自己”,他说的不是我娘,不是我娘……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为什么我会以为他什么都没说,“——你怎么还是这种不顾一切往前冲的个性。”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看到了……我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对手,一个能逼出我的气焰拖住我崩溃脚步的对手,於是他就把自己变为我的敌人。原来一切竟如此简单。

  “你放开我,你这混蛋。”眼前轰然一片,已经口不择言了。错了,为什么一切都错到绝望的地步,才向我投来番然醒悟的契机。无数拳脚落在何渝身上,他死死的拦住我。趁他醉意未消,我使出浑身劲数一刀秉击上他后脑,眼看着面前的人如愿倒地晕了过去。我一咬牙,再也顾不得它,拔腿冲向马厩。

  厉风错肩而过,肆乱张扬,秋叶张牙舞爪的乘风袭来,迢迢的山路在眼前分崩离析,

  骗子!你一定在那一边得意非凡,你一定自以为大功告成,你的琅琊终於开始不竭余力的反击了是不是?!以为这样就可以功成身退撒手而去了么……

  ——绝不……绝不让你得逞!

  重重叠叠的青山张牙舞爪,逆江而上更是让人心觉缓慢无比,我拼命的扬鞭策马,马身被打得血花飞溅。夜空如此黑暗,肆意蔓延的掩盖住一切,秋是如此苍凉,究竟是哪一日冰透了人心?腹中依旧烈火奔腾,喉咙里满是剑南春的清冽酣醇。

  如果……如果你敢在我赶到之前死掉,我……绝不饶你!

  ***

  抵至平肇的时候正赶上开战,我远远的观测了一小会,局面就已经非常混乱了。自修不想做困兽之斗,所以用了一种很极端的方式,他遣出全城百姓,然后开门请敌的同时放出自己的兵士,虽然不可能反客为主,但至少可以把城内城外都变成战场,这样一来双方再无法布阵,变成了一片几近原始的机械残杀。对方并没有派出主将,自修为了破除敌人的优势,也放弃了自己的优势。

  战鼓声声,撕杀的范围正在漫无边际的扩大着……很快就波及到我身前。我目光远远近近四处巡视,直到眼前银甲的光亮一闪,我一打马跃上前去。

  “自修,那一年我是怎么做的?我爹是怎么教我们的!……陷入围地该如何?”

  “堵塞缺口,迫使士卒不得退路。”没有问。他仅仅是回答我的话,一边挥着刀震开破坏我们说话的家伙,却没有问我为什么要来。

  我亦来不及思考,“不得退路又将如何?”

  “背水一战,殊死搏斗。”

  “如此……”

  “如此方可绝初逢生。”

  “自修,你既然对答如流,为何不做!为什么不关门应战。”

  “怎么可能,”他有些抱怨的说,“那一年敌军只有九千,如今敌我人数相当,我岂能让他们再占地利。”

  他的处境比我当年还要无奈,所以必须做得比我还要绝,我又想起了他离开前那个决裂的眼神……战争的原则本是胜利,而这,已经不是战争了……这是一场同归于尽的自杀方式!

  没有半点转机,我给了他一条四面无门的死路,也许只有大家都死伤殆尽才是最好的战果了……突然间感到一阵紧张,即使知道了答案,把话能完全说出来的时候已经浑身颤抖了:“自修……你想死么。”

  冽冽腥风中,他有些绝望看着我,眼光却锐利如矢,“你,改变主意了么?”

  “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是我低估了你,自以为什么都付出了,所以忘记了全心以托,其实……是你一直在想方设法的保护我。

  “好,那我们一起活着回去。”他静静的说,一种淡然的接受,已然使我心中波涛翻滚。

  “恩,一起活着回去。”重复着,一句生死誓言,一个破釜沉舟的决心,将我再度推向峥嵘狞厉的战场。

  我摞起袖子,正准备大力挥刀,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不明物直直朝我砸过来,就这么精巧的,直接落在了我的怀里,我伸手拿过,是个士兵的头颅,那个原本连接着躯体的地方一片湿热。这让我想到胡承和和二十余名志士,众矢之的、落马西风的场景辗卷而来,一时间有种不能自持的软弱占据了身心,城池摇摇欲坠的城墙仿佛要压下来,眼前投掷危地的器械还原成人的身体,在剧烈颤动的刀口戟端生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还有我……已经没有武功了,难道不记得了么?

  我勒住马,一步步后退,眼前的血光越发的浓重,刺鼻的腥气几近让人窒息,再也坚持不下去,明知道已经卷进来已经无法逃离,我还是难以抑制的开口,“自修……我想离开。”

  “笑话,你出得去么。”身边的人猛地一回头,“你,你抱着个人头干嘛!……临阵惜兵,你枉为将。”

  被他这么一吼,我反射性的就将手里的头颅丢掉。然后顿了顿,小声说,“开玩笑,我早就不是将了……连刀也不能拿……”

  这一次他真的火了,一把拧过我的头发逼迫着我眼睛直视前方,“只是没有武功而已,你就这样一蹶不振了?……把你当年那种狠戾拿出来!看清楚,这里是平肇,是成就你镇宇威名的平肇。”

  纵使这些话已让我心中有所动容,我还是很嘶力的挣脱他,眼前惨像连篇杂乱无章,颈后那只手仍死咬着不放。我仍旧不堪忍受,结果……

  结果刚想开口反驳,就被一股狠力猛地揪起来,回过神时,我已经坐在自修的战马之上了,还有躺在地上挣扎的我的坐骑,被砍断了脊梁骨……

  身后一个单薄却很温暖的身躯紧贴了上来,持刀的手被握住了,干脆而又豪洒的挥腾着。犀利迅速的……手起,刀落,我感受着臂肘间的血液奔涌,这简简单单的几式提刀竟是如此的熟练,眨眼间,敌兵的头颅腾空飞起,这一刹那是如此瑰丽疯狂,我呆呆的注视着……这是我砍下的……

  “还记得你以前说的话么,‘何以战?’”一只手放在了心口,使我的心跳剧烈的加速起来,“你说过,力量……在这里。”……一瞬间如梦方醒,眸子里燃起点点火星,漫漫的交织开来,最终汹涌澎湃。

  ……这,就是战场,是英雄辈出将士血洒魂归的蒸蒸烈土,也曾是我一生的寄予与展望……依旧属於这一番天地。

  耳后如兰馨香伴着急促的轻喘,字字珠玑,“纵使废去内力还有记忆深明的招式,纵使不会了武功也有一身蛮力,男儿志在凌宵,岂可自甘堕落,岂可碌碌无为……”话落,那人已跃下马去,冲入沙场中央。

  眼前灵光一现,仿佛有一股战胜一切惊恐的力量,催使我跟着那个银光闪耀的身影纵马冲驰。手中提着吴地特有的弯刀,是名吴勾。

  男儿何不带吴勾,攻取关山五十州……我扬起明晃晃的弯刀,沙场终究还是沙场,如果不经乱处变,如果不身先士卒,再难领会到快意横刀、浴血奋战,士卒依旧是投掷于危地的棋子,犯之以事,勿告以言,犯之已利,勿告以害……没有余地!

  寒光纵掠,所到之处血洒秋风,岂是一个痛快所能形容。这就是搏,我们在搏命。将又如何,士又如何……到了沙场,如不能冲坚毁锐,东方也愿授首剑下。

  ……

  刀枪铿鸣,风云几度变幻,落日在远天边恢宏成河觞,黄昏的天光同飞扬起的沙土硝烟一起酝成迷离的碎金色,银甲的将领回眸一笑,斩断了一只像我掷来的长戟……突然间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伴着风生水起,伴着过眼浮尘,像是等待了千年的默契……自修,你可知道……与你并肩作战,乃是我今生最大的梦想。

  原先的人数越来越少,大家都在奋力的杀出一条血路,直到杀红了眼,我望了望东北方向的缺口……抓准时机孤注一掷……

  回头,看了自修一眼,他立刻飞身跨上我的战马,我拼命打马前冲,他在我身后大呼撤兵,如此配合得天衣无缝,谁也没有惊讶过,仿佛这一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血肉相连的地方,滋生出一种无法比拟的幸福与满足,朋友、对手……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一处回眸,轻轻地举手投足间,便能通情达意,公然于心扉。十八年相濡以沫,那丝丝入扣的默契与相知,岂是刀光剑影所能磨砺去,更不是一袂断袍便能将之从身体里最深的那个地方抽离……

  胸中豁然开朗,曾经年少的狂放潇洒,如影随形。

  冲散敌军,把他们一分为二,不能停,大批大批的弓箭手在身后纵马飞追,口中呼喊着“不能放过主将!”

  怒马飞驰,眼看着就要冲出重围。

  他就贴在我背后,温度蔓延着袭散开来暖遍了身心,我们是如此之近……我总是望着前方,望断了山高水远,望见了红尘渺茫。看着看着……便再也不知转身……明明只是一转身的距离,他就站在我身后。

  突然感到背后一震。“自修,你中箭了?”

  “没事的,回去你帮我拔……”他刚说到这里又是一颤,话就这么生生被截断。一种上了当的觉悟顿时间充斥了四肢白骸,我再也压抑不住的疯狂大叫:“为什么……为什么要坐在我身后……你早就算计好了!……以身为盾,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么?……你给我停下来!你听到没有啊……”

  “别乱动!想一起掉下去么。”他厉声喝道。然后像是努力调整好气息,“不是说好了吗,要一起活着回去……我怎么可能不守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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