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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池(上) page 11 作者:起司

  结果来回看了半天,只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座毫无可取之处的城池’,简直跟没结论一样。

  攻这种地方意义不大,不过拿下了也是有利无弊的,亳城是座割城,以凸凹之势勾嵌楚国的云澧丰阳二城之间,当初楚国割地的时候我和浅阳一起挑了这坐城,仅仅是因为它是小康之地便於发展,相较之下,左边的云澧依傍巍岭,交通荒脊。右边的丰阳离楚国的重池之地太近,难以管辖。

  得此城唯一的好处就是……如果对方拿下亳城,三座城池自然连起来,我们便很难再夺回它。

  可对方总不会是为了攻城而攻城吧,这连最下层的士兵都知道,如此小利不舍,宇文是不是脑袋进水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除非……这三座城连起来有什么可用之处。

  可,这样坦荡平缓的地势,真不晓得能拿它来做什么。头脑里简直是乱七八糟,怎么也想不明白,又总觉得个中有什么欺诈。我和胡宜讨论了半天也理不出头绪,然后目光很自然的飘像一旁的何渝……他正在毫不费力的喝茶,眼神悠悠闲闲的飘忽来去。

  “何渝,你怎么看?”我走到他面前劈头就是一句。

  他几乎被呛了一下,慌忙放下茶杯,有些茫然的看看我……这家伙根本就没在听。

  我顿时感到无比无力,可不管怎么样,当务之急,我还是尽力平息下心中的怨气,面对着他很详细的把亳城的战报重复了一遍。因为刚刚的商讨没有结果,只好又把我和胡宜的商议过程大串大串的演示给他,都可谓是苦口婆心了。

  结果只换来一句,“我在这里什么也不是,至多能充半个军医,自然无权发表意见。”

  好一个避重就轻,稳固自位。

  ……方何渝,你真叫我失望。无法不惨淡又痛恨的看向他眼……我想望进他眼里去。可他的眼睛一如死水无波,

  ……他冷漠如昔。

  有点气馁,其实是我不该抱有什么希望的。这个人始终不曾许下什么诺言,那一天……他只是随口应了声‘知道了’,一切不过是我如此简单的主观臆断。一次又一次,总是给我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然后让我自以为得到了什么……承诺,抑或是,依靠。

  “何渝,你让我感到冰冷……和孤独。”

  我淡淡的说,说完便向帐外走去,在这种时候连嘲笑的冲动也没有了。胡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大概是去找其他的领军商议了吧。

  ……

  结果还没有走多远,就被人从身后抱住了,“对不起,我答应过不再让你……孤军奋战。”

  “你答应过么?”我没有回头,或许是不敢……

  他避开问题的答案,然后在我身后很激动的说:“今后无论琅琊想做什么,何渝都会鼎力相助。”

  听到这样的话我实在不能不感动,可是更害怕他这种忽然冷淡忽然热情的表现……这会把我弄成一件缝缝补补的破衣服。如果是以前我会情愿他一直冰冷下去,可是现在再也下不了这样的决心了……我尽量平静的问他:

  “这一次,算是承诺么?”

  “是誓言。”

  誓言?……若是从别人口里说出来可以惊天动地,可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简直是一个笑话。

  “还记得‘同心共济,治国安邦,万死不辞’么?……方何渝的誓言似乎就是用来践踏的。你已经背叛过一次了,背叛了三个人。”

  “这一次,连上次的份一起补回来……给我一个机会。”

  我转身再度对上他的眼时,那里面已变成了一种再也不容错过的坚定与果决,渐渐的有些浑浊,就像是在清澈的潭水上蒙上了一层薄雾……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画了一个圆,把所有值得珍惜的人都圈揽了进来,即使他们知道这圈里是如何的水深火热,即使他知道这里会毁了他的一世清澄。

  ***

  找到胡宜的时候他和征东御南北战三位将军在一起,胡宜是个很主动的人,又开朗谦恭,虽然以前不曾有什么交集,仅凭这几日行军,他也能丝毫不费力的同大家打成一片了。

  而他们本身就是同样的人……豪爽,刚正,真性情……这些东西似乎都离我很远了,并不是岁月沧桑就可以消磨去,我直到现在都还很想坚持,可是已经对它失望了……失望这种东西,可以扼杀一切。

  ……

  “既然他想连,我就让他连不起来。”

  正说到这句话的时候……

  “报……对方又拨兵三千,亳城守军请求支援。”

  拨兵三千,简直不可思议。

  好一个亳城守军,小小一座割城,居然能把楚国新师逼出计划以外……看来我吴国边防军队如此力敌善勇。

  胡宜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有些愤怒的样子,一边整装一边对着地图计算路程。我上前止住他的动作……真是年少好冲动。

  “其中定有章系,我们现在筹划不周,不能贸然进军。”

  “可亳城的人怎么办?”他愤愤道。

  “自然是放弃了,能够为国捐躯也是军中的荣耀了。”

  “荣耀?你还真是堂皇!他们那么拼死力敌,保家卫国。我们泱泱十五万大军就这样弃之不顾……”

  “这也是没办法啊,”我无奈拍拍他肩膀……这小子好歹也跟了我一年半,难道还不够充分的体会到战争的残酷么?

  本不想看他那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可越看……就越觉得熟悉……突然间想到了自修,有点意气用事又有点狂妄性情的自修。如果是自修,就一定会去救济,他……是个独独对我狠的人。

  那样的自修,或许斗不过宇文那只狐狸……我笑,既然如此,就正好借此机会锉掉他那点可恶的傲气。

  胡宜不再说话,不过他的胸口一起一伏的,随时还有可能爆发的样子。我转身对何渝使使眼色,希望他能趁热打铁也补上点什么。

  “敌人假虚以实,虽然我还不太明白何为虚实,可我们现在再按理出牌岂不是正中其下怀?”

  这话是何渝说的,他一直在思考,只是途中不太说话而已。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他老辣、沉稳、淡泊,有着一切我所羡慕的东西。

  胡宜的眼神还在我和何渝之间摇晃不定,有些脆弱的样子,然后又很颓废的重复了一次:“不……接济么?”

  “对,弃城,攻云澧。”

  我声音坚定如鸿矢掷地,划破了他最后一点不自然的奢望,也成功的扳转了他思路的方向,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就算攻楚城也不该是云澧,难道不该攻其所必救之地以改变敌军的进攻方向么?”

  “道理上似乎是这样的,丰阳就象是块跳板,能使我们反客为主,如果我们攻打丰阳,楚军不可能置之不理。而且,既然他们能打亳城,丰阳也必定在他们的算计范围之内……可这和救济亳城有何二致?

  ……对方简直毫无章法,我们也只能做出同样诡异的举动了,顺便试试能不能也搅乱一下敌人的视听。我知道这很愚蠢,但这是我们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我讲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理论弄得他晕头转向,可这些都不过是个幌子,我只不过目前还不想同宇文正面交锋而已。这我当然不能说,不是怕胡宜气疯掉什么的,而是不想从别人的反应里把自己的自私看个真切彻底,我已经没有余力再去内疚一些事情了。

  “云澧兵少易攻,背巍岭而面平川,他们没有后援,可以速战。最重要的,是楚国没什么损失,他们未必会管,如果管了就说明这三座城连起来确有什么有用之处。”何渝把我的话又深入了一层,我不知道他是在刻意说服胡宜……还是说给我听,因为经他这么一说,我反而开始警惕起来了……

  确实不无道理,赌一把吧。

  ***

  攻陷云澧很快,在敌方还没有拿下亳城的时候,我们浩浩荡荡十五万大军如同厉风卷云般扫荡了这座城池。

  想来都好笑,十五万,攻一个僻壤……这哪里是攻城,简直探囊取物

  “驻守三千,其他的立即回兵。”

  我刚发号完施令,就有探子来报

  “前方战报,楚国亳城收兵,结兵九万,转攻云澧。”

  “没有可能!”

  我和胡宜同时失口叫道。

  他们居然倾巢出动了,这地方到底有什么重要的?还有亳城,基本上已经算是被攻陷了,耗损了那么多士卒军备,居然宁愿前功尽弃。宇文究竟是刚才疯了,还是现在才疯了?

  “既然这样,就准备正面迎敌吧。我们有十五万兵,对方只有九万,如果战,我们必是赢的。”胡宜道。

  也只能这样了。自修不晓得什么时才能候到,这种时候连自私一下的机会都没有。还有……我始终想不出宇文为什么情愿吃败仗都要做这种毫无意义之举,想不出云澧有什么比亳城还重要的,方才一路攻下来几乎是畅通无阻……这里连楚国都不管。

  我望着面前素有“旷古唯今一条道”之称的苍峨巍岭,忽然间来了灵感……荒脊之地就是荒脊之地,千年石山险峻奇瑰,光秃秃的连根木头都不长,这样的山,连烧都烧不起来吧。然后我下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倒抽一口气的命令:“入山。”

  “入山为大忌,何况我们十五万军入山。”

  “要快!”我急道。现在没时间跟胡宜解释,不晓得在敌兵赶至前能不能统统都进去。

  直到眼看着大家一批批往山里进,我才心平气和的对他说:“山势险峻易守,他们又不可能攻山。”

  “这我自然知道!可,你有办法出去么?”

  “没有,入山都得分批,怎么可能一下子出去。”兵力一散,那简直不堪一击。更重要的是,说是十五万军,而真正的粮草后备、重辎器械都还在原先的营地。敌方只要派少量兵马驻守住出口,截断我粮草,我们十五万军,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那为什么要这样做……简直是自取灭亡!”

  我勾唇对他笑笑:“忘了我们还有后手?放心了。”……如果自修也想让我死,那就让十五万大军与我陪葬吧,这一次可不是三万,他玩得起么……

  ***

  “自修?”我惊讶的看着来人,“你是从哪儿来的?”奇怪,这里还有别的路吗?

  “自然不是从路来的。”他答。

  是了,我忘了,他轻功出众……自从自己武功被废了,也习惯了一切不从这个出发点来考虑。

  好不容易等到了夜晚,清冷的山风堕散了白天的那一份浮躁,面前的人却又带来了江南所有浑浑噩噩的梅雨水气,顿时搅乱了我本就短暂的舒畅。一个出水芙蓉般的男子,一脸肃杀嚣张的狂气,在这样月黑风高的夜里,丝毫不加修饰的咄咄逼人:

  “你怕了,你在逃避他。”

  谁?我在逃避谁?宇文么?……不,你错了,我在用另一种更为精湛的方式来面对他,我憎恨他!……和你。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自修,你累了,进帐再说吧。”

  帐子里微暗的烛火映出了他那张惨淡憔悴的脸,当我递给他茶水的时候,他伸手接过,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十个指尖都在淌血,

  这家伙……究竟是从哪里爬上来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问。

  “当然是来看看军队里最无用的装饰品咯,呵呵……参军,真有意思。不过……也算是可以理解的,我要是弄成你这样,也就只敢找个什么偏僻的山谷来躲上一躲了……”他说到这儿停下来看我的脸色,可惜又让他无趣了,现在大家是系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说这些有的没的逞一时口舌之快,他哪儿来那么多精力?

  “怎么,心血来潮又把我给叫来了,这退堂鼓打得也未免太早了些吧。”

  “自修,你这么麻烦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好了,言归正传,我手里只有五万人这你也是知道的。你是在开我玩笑么?”

  “哪里,西宁将军要是赢不了,东方也难能活着走出去。我这条小命可是攥在你手心里。”

  “你知道就好。”

  真是够无聊,明知我非做不可,里外应合前后夹击楚军本就是大夥唯一的出路。他还真是用心良苦,有必要特意跑来提醒我一趟么,就是再信不过我,也总该知道没人会拿二十万军来陪葬……

  风有点大了,烛火蹿动不安,可从刚才到现在,我们之间就一直沉寂着,似乎再也找不出多余的话题了。这么些年来,两个人再也没有独处过,以前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人,如今面对面,也只蒸发出了一种艰涩难熬的时间……

  许久,他有些不安定的开口说:

  “东方,其实我……”

  “什么?”

  难得的,看到他有些精神恍惚的样子。自修这个人我太了解,他是个聪明人,即使说话里百般嘲讽,也绝不会天真的以为能把我废了的人会是好对付的。他心里到底有多少胜算……不得而知。于是我问道:

  “自修,你上一次带兵杀敌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浅阳三年六月初九……”他答得很快,可语音却虚脱到了一种赢弱的地步。

  其实他记错了日子,是浅阳三年六月十一,那时候我们兵分两路……同是将领,我却从未与他同站在一个战场上。如今想来,如果当初有那样的机会,我们之间是否也会像今天这样?……算了,旧事休提,还是顾及眼前……

  “自修,你是不是……太久没有入阵了?”

  “啪!”他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立刻化为一瘫碎片。他急急的俯下身子去捡,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然后将碎片全部都捏在手心里,像是在思考什么的僵硬住了,也不在乎尖利的瓷锋会是否会划伤他的手。

  我有些不耐烦了,走到他身边蹲下,他仍像没有知觉一样注视着手心。然后我凑到他耳边不带一丝感情的问:“怎么了?”

  “啊?”他一惊,手中的碎片又全落到了地上,全是红色的,鲜艳的如妖孽一般。

  我正踌躇着是否该说些什么,他突然很激动的抱住我的肩:“如果……如果过了今天,我就再也见不到……”说到这里又猛地推开我,用鲜血淋漓的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不知是对着哪里毫无焦距的看着,“……不会,我必须……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他拼命的摇晃着头,散落了满是尘灰的长发,仿佛疯了一样,然后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冲出帐外……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失常的自修。

  我走出军帐的时候月已经挂得很高了,自修在月下对我笑,很清淡的,似乎也带了那么一点温存,“不送送我?”

  “好。”

  不知怎么就应了下来,就像哪里有了磁性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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