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他这种苛责的语气,在他眼里好像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我更厌恶这种对事不对人的个性,那会让你感到尤为冰冷。
可是他说得没有错,我们必须想办法摆脱。因此我挑了他希望听到的言语,“我知道了,我会尽量在把那些过往忘记。”一切都结束了,不是吗?我马上也可以离开姑苏了……
然而他忘了,有些东西发生得太规律,而规律,就像轨道,是轮回着转的,脱不开……我没有想背弃谁,真的。只是突然发觉这种事情再也不可能了,“御史大夫方怡非保不了我爹,你方何渝又有能耐护得住我么?有朝一日我被他们逼上了断头台,你是不是也要学你爹一样辞官告老?何渝,你说实话。”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结果还是说了实话:“事至如今,何渝也无法力挽狂澜了……就如同我父亲救不了大司马一样,他只是保住了自己的命。”
“这不就是了么。”我对他嘲弄的笑了笑……
所以……我骗了你,第一,我没有忘掉什么。第二,这种事情也不能忘……我要做那个改变轨道的人,而不是像你一样逃脱轨道!我还要报复,以为这样就算完了么?那我东方琅琊算什么!
我,绝不会像父亲那样做个荒唐的人……对,他确实荒唐,我看不起他那种愚蠢的性格!……我转身对何渝说:
“我告诉你,我爹并不是为了我娘上交兵权,他其实……只是为了守住那一点点不可靠的义气,留着半条命还得以捐躯赴国难,可他逃得过一劫,却逃不过环锁重重。”我想看看何渝是如何对待的,可是我失望了……
他看了我很久,以一种晦茫而又无谓的态度。他一向如此,对这种如波澜起伏的情感是从来不会表态的,就如同他做人一样永远滴水不漏的高明而漠然。他明澈的眸子里倒映出了我火一样的仇恨,在这样鲜明的对比中,我第一次看清了我自己……如此的卑微和疯狂。
他总是一次次的令我失望,却又坚固了我如今的决心。
“我曾经离开,甚至希望把你也带走,我这样做,也是不想历史重演而已……其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我回来只是多了一层复杂,多了一层负担而已。我……”
说着这样的断续不白的话,他那张万年不更的面孔顷刻间变得无助而沮丧。
……原来他是不懂?真让我吃惊。这样的局面简直是大快人心,我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瞧,你把什么都看开了,所以你根本就不明白你现在在做什么,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风清云淡么?那我让你听听实话好了……
“方何渝,我嫉妒你,更恨你!为什么你总是那么成功?……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你这种有道则现无道则隐的小人居然还要摆出一副高端姿态在我面前说什么大道理,你都不晓得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样子有多让人恶心吗?”
他没有回应我刻毒的言语,而是将我狠狠地推倒在地,然后开始疯狂的撕扯我的衣服。我放声大笑,笑得比他的动作还要疯狂……谁能看到这样的你?看吧,看吧……你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原来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他如千军万马在我身体上驰骋,太过激烈而澎湃几乎抵达了原始的边缘,以至于我看不见了他,只看到烛火映照的房屋里无数分歧的光与光,那里有梦的摧折,将一切还存在着寄予的意识与理智淹没殆尽,变成我们下一个崭新的目标的祭奠品。
那种仿佛要将我撕裂的剧痛竟然让我感到无比兴奋,我拼命的叫喊着:“我恨你!我恨自修,我恨浅阳,还有那个叫什么宇文子昊的,你们这些人我统统都恨!!!!!!”
……
天微亮,一夜无眠。
我看看压在我胸口闭着眼睛均匀呼吸的人,回忆起昨夜的翻覆,大概两个人也都累到了极点,却是难得的痛快淋漓。手指覆上他浓密的发,我情不自禁的小声说道:
“你逃的很微妙,也很洒脱。知道吗,这两年来,我一直在学你,可是我不晓得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现在我明白了,是我起跑得太迟了,我没有你那么明澈,那时候还不懂得失了一次机会就非入了死局不可。所以现在,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你拖进来,我只是……不想孤军奋战而已。”
我以为他已经睡熟了,可是他不着痕迹的动了动……
“知道了。”他轻轻的答。
***
行军并不艰苦,等待战场会敌的日子也并不是那么难熬。天气已经开始转凉,让人心情舒畅。我从来没有想像过,自己竟也有希望离开姑苏的这么一天。
看看身边战马上与我并排的的两个人,何渝,胡宜,加上两旁温和连绵的山峦,广垠静蔼的田园,交织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慰。
“胡宜,你们先走,我想去转转,随后赶上。”我承认我任性了,而且我违纪了,可是……眼前的风光,我怎么也放不下。
胡宜显得有些难堪,毕竟现在他是主将,而且初担大任,作风自然苟直中矩。军威朗朗,我在这个时候提出这种不情之请,还真是难为他了。
他还在犹豫之际,何渝已经开口说道:“琅琊你去吧,胡校尉生性爽朗,自然不会像东方将军率兵时那么循规蹈矩。”
何渝,我晓得你是在为我游说。可……有必要那么损我吗?
眼看着大部队离远,我跳下马快速的向田地里跑去……
可惜了这片庄稼,都叫我给糟蹋了。
……
终于是自己一个人了,秋高气爽,我呼吸着微凉的空气,我都想飞了,还有风,无数的风,那种从窒闷的空气里蜕茧而出的新生的风,我被它们荡漾着……我想跳舞。
不论江南西塞,不论雨水水落处还是风沙扬起,不论骄傲往昔激情如血,还是激越萧萧西风悲阔……
这儿,是不一样的,曾经屡屡出征路过都未曾留意农家舍园,曾经不屑一顾的平凡而又质朴的浓郁风光,河渠悠悠潺潺,麦秸疏疏朗朗,田园的阡陌淡开人生的几许悲凉,
这里连空气都安详委婉,和睦得让人感觉不到思绪的存在,万物欣荣,返璞归真……我又是谁?何须计较!
我飞动着身影在拔高的麦林间与风同舞,形骸放浪,烦忧遂逐……苍茫寂寞的蓝天大地,成就我短暂而又艳丽的轻狂放纵吧……
风止于暮霭,群鸟归篱,落日流苏,黄绿相间的新麦丛中,一道清淡风雅身影随着我浅浅的呼吸越发的清晰开来。
“何渝。”我试探性的唤了一声,他就像是扎在田地里的稻草人,闻风不动的。
“你好美。”他痴痴的说。
不知是我总爱视而不见还是他步履轻幽,他总是像鬼魅一样出现在我身后。他究竟在这里看了我多长时间?为何我依旧感觉不到这如此熟悉的气息,我还没有投入至此吧……
忆起前几天晚上的事,几乎都会让我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人,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潇洒悠然……刻意的滴水不漏,刻意的步步为营,如果……如果真是这样,我难以想像他到底在做什么……
是不是自己太胡思乱想了?不知晚上睡觉时哪根神经受了压迫,最近总是一惊一诈的。
“对了,你刚刚说什么?”
不是我没有听清,只是希望他能重复一遍。
他愣直了身体,脸上竟然闪过一丝青涩,接着紧紧抿了一下唇,待要开口……
“何渝,你好美。”我抢在他前面说。
“呃?”
他似乎吓了一跳。
“真的,你真的很好看。特别是在这里……”我走到他面前很认真的说:“你就好像一道风景,溶在这样的画面里,说不出的协调。你有风一样的气韵……再也没有比你这种闲云野鹤的人更适合这样的美丽了。”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不为所动的说道:“晚了,我们快走吧。”
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我不晓得他是怎么了,他的眼神尤是黯淡。
……
我们赶回军队的时候大家正在扎营造饭。胡宜一个人站在道路口,朝我们来的方向期期艾艾的看着,也不晓得他在那里等了多久,我几乎都能看见他的心情了,若不是身为将领脱不开身,那我在麦丛里见到的人……或许是他。
唉……怎么看都还是个孩子。
第六章
“校尉,将军,卑职已查明对方主将。”
“说。”
我倒要看看楚国还能派出什么样的人才,那些手下败将们现在倒是可以妄自尊大了,不知谁长进了
“据说此人熟谙兵法,武功卓绝,是难能可贵的精锐之才。好像叫……我想想……”
熟谙兵法,武功卓绝,是难能可贵的精锐之才……楚国有这样的人么?
据我所知,楚国真正可以称之为有帅军之才的,唯有两都司马陈颖。只可惜他年事已高,老来征战,在洹水之劫被我一箭封喉。
“……卑职想起来了,是叫宇文子昊。”
‘咣当!’明脆的一声……不是我,是胡宜手中的兵符落在了地上。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脸色,青紫青紫的,异样的阴霾与恐惧横亘在他年轻而端正的面孔上,像极了中了剧毒,瞬时煞灭了他方刚的血气。
“怎么了?”我都还没来得及吃惊,他竟会有这么强烈的反应。
他小心的避开我质疑的目光,然后咬牙切齿的吐出一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这话的确在情在理,无可挑剔。可我总感觉哪里不对,真的很不对劲。对了,眼神……那眼里并不是那种极端到不惜一切的仇恨,而更多的……是惧怕。他说话的语气,跟他脸上的颜色,丝毫不匹配。
胡宜,你,怕他么?为什么?……我最终也没有将这异样问出口。
今天……大家都很怪。
有句话叫人算不如天算,我在吴中苦心经营半天,没想到居然适得其反。看来世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种情形是我怎么也无法预测到的。
……宇文……你我还真是有缘!
好在眼下自己的心情已不复往昔的激动,大概是因为离开了西邺离开了吴中,大概是那片田园无太据它的包容力了,似乎冲淡了一些什么。反倒是让我可以静下心来抽丝剥茧,从长计议……
即使我不再想很激烈的去报复谁,可这些环节都是必要的,扪心自问……现在是不是又有点退委了?火苗总是在狂风中越烧越旺,一旦安逸下来,很容易使人心一再怠惰,这不过正好是情绪缓和的一段时间罢了。
我必须机械的催动自己去作这些文章,否则,我以后定会后悔。机不可失!
我想了一整晚。宇文子昊确实是个难能可贵的将才,能从棋势纵横观测战局,在最短的时间内洞其要害,能千方百计的欺瞒对手,设下圈套,从别人惟恐不及的死角里,拉开铺天密网。
能从别人的一招半势里提其精要,引为己用。
此人心存定夺,胸中滔豁万千。
我父亲曾经指着安坐在马上的敌将陈颖对我说:‘内涵隐约彰显其表里,构成周身所锐不可挡的气势。身为名将,即使锋芒内敛,也无法尽收他的引人之处。’
想想宇文,我是否就是被这样的不凡气宇所不明不白的吸引着?
一晚上拨云散雾,细细推来,很多东西其实并不是那么难以掌握……
宇文子昊,其实你……更适合做对手。
***
第二天起床,突然感到神清气爽,斗志昂扬。我叫来昨天传报的那个军卫。
“你速回吴中,就说敌强我弱,请大王再发兵五万,还有,叫西宁将军帅军。”
“可大王他……”
“不必忌讳,你说出宇文子昊的名字,他一定会首肯。”
既然我在西疆那点破事他了如指掌,又怎会不晓得宇文子昊其人,他不是个不訚时疏独断专行的庸君,更不会拿家国危亡儿戏。哪怕再难以割舍,也还是知道审时度势、权衡轻重……
真是顺水开渠,功道天成。连上天都助我。
这一次,我要做那个隔山观虎斗的人。
***
“东方,我不懂你这是为什么?”
头疼。怎么一大早上的就那么犯冲?“抱歉了,都忘了征求主将的意见,东方不该擅作主张。”
胡宜恨恨的看着我:“你故意的。”
“是,又怎样?”
“目无章纪,军法制处!”
真是……本来还想继续陪他玩下去的。“胡宜,开玩笑的时候配合表情固然重要,可若是太过了,就显得很生硬了。”的确是一点都不好玩,而且相信他也是和我一样觉得索然无味。
胡宜沮丧的一甩头,一时间张口闭口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家伙这两天一直都很紧张,也一直都在找法子缓解自己,可惜效果欠佳。
“不过,我还真是不懂,你在朝中不惜利用我来权加阻难西宁将军帅军,而今为何偏偏又要成全他,如此反复这般,你都不觉得累么?”
“你……”我气极,怎么把我想得那么可恶?“既然有个替死鬼,还那么急着用你干嘛。”这话我自然没说出来。关键是……对手是宇文子昊……胡宜,你我无怨无仇的,我当然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我与尉迟自修的武功兵法都是我父亲教的,而宇文子昊……虽然我很不愿意承认,但也该算是我的功劳吧。无论战策武功,这二人胸腹里装得都是相当的东西。两虎相争,必有一伤,胡宜你不想看看两个雌雄莫辨的将领,谁的悟性较高么?……我可是迫不急待呢。
正午……
“你说什么,对方在攻亳城?”我没有听错吧。攻城乃下下之策,哪里有军队一上来就攻城的?宇文是不是疯了,想在一出师就损兵折将么?……而且还是亳城这种无利可图之地。
“对方九万兵马,有五千重甲攻城,其余离城五十里设营。”
我暗暗一叹,还真是精确的探报。本来还想把战时拖延直至自修接军,可他就算卷甲疾进、日夜兼程,这一时半刻到得又能有多少?劲者先至,疲者掉队,而且怕是赶到了,劲者也已变成了疲者……怠缓了占领争地的时间只能算作失误,可攻我城池不可不济,看来这第一回合,是等不及自修赶至了。
逼于无奈,我只得和胡宜摊图应备。其实根本不必看地图,这里离亳城还不到二十里,本身营地四周的形势,大家都是务必先了解了再去扎营的……可这些都是必要的步骤,或许能从其中看出点什么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