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三个时辰?”
“再长我估计你也撑不住。”
“嗳,这么了解我的师兄师姊哪里找?咱们清虚派还是不要废派吧!我们回去跟师父说,顶多想法子多挣点银子,叫师兄多娶两个就是了!”
“……”原来连三个时辰都是高估了。
云仰渐渐苏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双手双脚被绑,恻躺在地上。
他不动声色的继续倒卧,试运一下内力想绷开腕间的绳索。内力来到胸口膻中穴之处,微有滞碍,再使力一傕就顺利通过,可是那绑索牢固异常,他一时绷不开。
有一团温软的物事抵着他的背,他心下觉得奇怪,反绑的双手在背后蠕动一下。
那团温软跟着蠕动,一只小手悄悄地握住他的手。
是柳沁。
一阵幽暗的淡香飘入他的鼻间,他脸皮发烫,不敢去想自己刚才是碰到了人家的哪里。
他的手指想松开她,不料她却握得更紧。他一时无法,只得让她抓着。
他似是躺在一间破庙的地板上,他视线对住的墙角有一座坏损的香烛台,几把线香凌乱四散,地上全是长年堆和的灰尘泥污。
四下里极是阴黑,他对着的那面墙斑斑驳驳破了不少洞,月光从破洞里筛了进来,微微照亮屋子内,可以想见屋顶和其它三面墙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知他昏了多久?既是深夜,又是破庙,怕黑的她想必吓得狠了。
“……我不晓得,也没必要告诉你们。”柳沁不知在跟何人说话,那种天经地义的语气竟让他有几丝想笑。
总算也让除了他以外的人见识一下她气死人不偿命的任性了。
他碍神倾听,庙中尚有其它四人存在。
其中一人功力最浅,呼息粗重,另外两个人气息绵长,显是高手,最奇特的是第四个人。
此人气息忽轻忽重,忽快忽慢,极是怪异。通常吐纳如此不规律之人,若不是身受极重的内伤,伤及肺腑,便是练功走火入魔,早该瘫痪如废人。
“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你的情哥哥吗?”那呼息怪异的人开口,听起来年纪不大,声音忽高忽低,并不悦耳。
几声讪笑声登时响了起来。
“呸,你们心思污秽,只会想这些肮脏的歪念头。”她啐了一口。
她抓着云仰的手掌心微微濡湿,显然比外表更紧张。
“那小子要睡到什么时候?”古怪公子懒懒地说。
“他的内力绵长,吸进去的毒烟较少,会昏得比较久些。”回答的是一个女子,听起来像老妪的声音。
“好吧!把她妍头弄醒了,我来问问。”古怪公子道。
云仰决定还是自己“醒”来为妙,谁知他们会用什么方法弄醒他。
他低吟一声,动了一动,慢慢翻正躺平。
“云公子。”柳沁低唤。
她和他一样双手双脚被绑,在他们身前,就是他刚才听见的四个人。
一个神色粗鄙的胖子站得离他们最近。云仰第一眼就注意到他,不是因为他最近而已,而是因为他真的胖得无法不引人注意。他腰间挂着一把屠刀,就像一颗吹饱了气的大肉球,连移动都会有困难,更难以想象能和人过招动手。四人中功力最浅的人就是他。
胖屠夫身后有一男一女,年龄相仿,都是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男子穿着一件白色麻衣,双眼深陷,脸皮死白,手中一支判官笔,在这阴森的破庙里更舔森凉之感。
那女子却是个极端艳丽的中年美妇,在场中除了柳沁,只有她一个女子,所以适才的老妪嗓音便是来自于她。她的年龄和她的嗓子实在搭不起来。
而,座首那个少年,坐在腐朽的神桌边绩,一脚垂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倘若不注意,真会忽略他身下的神桌其实只剩下一根桌脚而已,他竟坐得四平八稳。
他的年龄看起来比云仰小上一、两岁,脸色极端苍白,呼吸忽快忽慢,神情却很轻松,看不出有伤或有任何异状。
奇特的是,他的相貌极端俊美,深目挺鼻薄唇,只是他眉梢眼角充满戾气,彷佛人命于他眼中如草芥,他随时就能暴起杀人,无动于衷。
真正难对付的是这个!云仰心头暗凛。
他一直以为设陷阱的人就是铁血门的那帮人,现在看来,又换了一批。他头痛不已。
不过两天,他们已经遇到三波人伏击,一波比一波凶悍,这位姑娘到底是惹了什么麻烦上身?不,真正惹麻烦上身的人是他,因为从他答应护送她开始,所有她的麻烦都变成他的了。
阴森苍白的美少年对他撇了下唇角,懒懒地道:“我瞧你功力不弱,中了孟珀的‘颠倒散’,竟然昏了四个时辰方醒。”
原来他已经昏了四个时辰。
不过,一般中了毒的人功力越深的人醒得越快,或中的毒越少醒得越快,这少年说的话却是相反。
一会儿说他吸的毒烟少醒得慢,一会儿又说他功力不弱却“竟然昏了四个时辰”,颠来倒去,真是令人难以明白。
“客气。”云仰站了起来,两手一拱。“不知诸位将我们两人带来此处,有何音心图?”
“好了,别多说了,东西交出来。”古怪少年懒散地摆摆手。
“什么东西?”他瞄一眼柳沁。柳沁自动缩到他身后,吐了吐舌头。
“再装下去,别怪我不客气了!”古怪少年提高声音,听起来更加刺耳。
“少主。”那个屠夫突然开口,嗓音却是极端斯文有礼,和他的外表一点都不同:“此事非同小可,若少主不弃,且让属下问个清楚明白。”
他的用语文雅,完全不是外表上看起来的粗鄙屠夫。
“哼,我就是把他们两个吊起来,一寸皮一寸皮的割,割到脸皮子附近,这小丫头就招了。”样貌还算斯文的白无常反倒一开口就恶气四横。
“别割,别割,我孟珀要练那‘魂飞魄散丹’,还差一颗处子的心呢!这小姑娘的心瞧起来挺合用的,你们别急着弄死她,先弄死了她情哥哥就好。”孟珀笑起来艳丽如花,娇丽万状,嗓音却像即将入土的老妇。
“你们‘古怪帮’什么时候这么琨不开,只能难为一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柳泌从他身后探出头来,扮个鬼脸。
云仰突然想起师父跟他们说过的一个门派。
这个门派的名字就叫“古怪帮”。他们向来不遵循常人眼中的礼教传统,主张“正则反,进则退,逆则顺”。所有常人视为合情合理之事,他们便反其道而行。
他们的帮规就是没有帮规,任何人都可以加入,唯独加入者一定要有一个希奇古怪之处一管你是希奇古怪的武功,希奇古怪的毒术,希奇古怪的武器,乃至于希奇古怪的个性。
倘若你不够希奇古怪,又赖着不走,总归会有人来把你请走一通常被“请”出帮的人,最后都没有人再见过他们。
据说古怪帮一开始只是些登不得大雅之堂的乌合之众。直到五十年前,一位武林高手因性格太过乖戾,得罪了同门,被逐出师门,于是愤而投入古怪帮。
他的希奇古怪之处,就是他非比寻常的厉害武功,以及喜欢传绐他人的个性。
据说一开始这位武林奇人就是任意将自创的武功传绐外派之人,才会被逐出师门。
加入了古怪帮之后,这位武林奇人的一身绝学尽数传授绐所有帮众。他的习惯是,一套功夫凡传绐一个人之后,他绝不再传授第二个,自己也从此不再用,必定另创新招。
于焉,古怪帮在短短五十年内,从一群不入流的角色,变成一个功夫高手聚集的帮派,武林中人再无人敢小觑。
竟然是他们!他心头一凛。
“原来是古怪帮的高手!在下清虚派首徒云仰,不敢请教诸位尊姓大名?”
中年文士先看那个少年一眼,见少年没什么反应,回头对他道:“也好教你当个明白鬼,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七上八下’白常!你们滑下来的那个水道好不好玩?
那可是老子独独为你们装的机括。”
原来那个布置是他做的。白常竟然说那是水道,八成是多年前地下泉水走的渠道,不知如何水干掉,被他发现了,弄了个现成的陷阱。云仰原本就觉得那个雨道不似人工开凿,如今也算解惑一半。
“老婆子人称‘孟婆汤’孟珀。你们中的‘颠倒散’,气味香不香,好不好闻,想不想再闻一下?”中年美妇灿笑。
“在下‘破铜烂铁’陈铜。”胖球屠夫文雅地一拱手。“这位是吾帮少主,阴无阳。”
古怪帮行事向来神秘,没有多少人见过他们的帮主,这位少主不知跟帮主又是什么关系?父子吗?师徒吗?
“什么七上八下、破铜烂铁的,哪有人家行走江湖取这种一点都不威风的名号?”柳沁有人撑腰,胆子大了起来。
阴无阳杀戾极重的脸依然挂着笑。
“少啰嗦!”
下一瞬,一抹白影扑面而至!
云仰早就有所防备,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说动手就动手,来得这么快。
云仰双掌平平推出到一半,对方的掌风已至。他不及细想,运上十成的功力与阴无阳对上。
岂料,四掌相对之时,阴无阳的掌力若有似无,竟然十分衰竭。
云仰吃了一惊,莫非阴无阳身上真的有伤?他不愿随意杀伤人命,更何况是古怪帮的少主,于是内力迅速收回八成。
谁知他内力刚收,阴无阳的内力突然如江河溃堤,急涌而来!他再要运劲对抗,已是来不及。
云仰的身子平平往后飞去,撞破庙门直接摔在外头的地面。
这一下等于是阴无阳的内力,加上他自身急收的内力,两股巨力同时击在他的身上。
“云仰!”柳沁尖叫一声,扑了过来。
月光下,云仰脸如金纸,软软坐倒。
他只觉胸口气血翻涌,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一股腥甜上涌,他想压下去却是压不住,哇地一口鲜血呕了出来。
“云仰,云仰,你怎么了?”柳沁扑在他的身前,嗓音中已有哭音。
这一招其实是中了暗算。他苦笑一下,大敌当前却身不能动,只能勉力鼓动内力,将四处乱窜的内息尽量碍聚在一处。
阴无阳慢慢踏了出来,阴森俊美的脸孔是一抹乖戾的笑。
“少主!”陈铜迅速追了出来,态度虽然恭谨,脸上满是不以为然。
“你杀了我们好了!杀了我们,谁都拿不到。”柳沁眼中泪花乱转。
“哼,那就如你的意!”
“少主!不可冲动,若真杀了他们,世间再无人知道‘那东西’的下落。”陈铜连忙挡在阴无阳面前,阴无阳不屑地撇撇嘴。
“我告诉你们好了,铁血门的人早就先你们一步,在我们掉进陷阱之前就先把东西截走了,你们自己来得太迅,怪得了谁?”柳泌气愤地泣诉。
“既然如此,就没有留着你们的必要了。”阴无阳的眼中杀气又起。
“少主!”陈铜上前一步。“既然是铁血门的人截足先登,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阴无阳阴森地叮住他们。
云仰盘腿坐在地上,双眼紧闭,运功调息,现下只要想法子让乱窜的内力安分一时,即使只有一瞬间也好。阴无阳若真过来痛下杀手,拚着同归于尽也不能让他们动到柳这是他的承诺,大丈夫誓死信守。
“哼!”阴无阳冷哼一声,飞身而去。
孟珀、白常互望一眼,啐了一口,跟在少主的身后离去。
陈铜要走之前,不放心地看他们一眼,终是摇摇头跟了上去。
云仰心头一松,盘腿坐起,开始运气疗伤。
第4章(1)
云仰盘腿坐在地上,内力沿任、督二脉傕动。第一次,内息在丹田滞了一滞,第二次顺利通过丹田,却在胸口的膻中穴滞了一滞,直至第三次方始顺利地运转完一周天。
他吐出一口长气,缓缓睁开双眼,头顶上的天光已然大亮。
这一疗伤,竟然耗去了半夜。
这次受伤虽然不轻,他的内息依然有些迟滞,倒也无预期中那般重,将养三、四天即可恢复。
“云仰,你醒了?”一道软风扑在他的面前。
他看了一眼,哑然失笑。
她全身沾满了青苔软泥,干掉之后变成一条条绿色的泥渍,连她的脸颊上也有,他自己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笑什么?”柳沁顿时着恼。
她担心了他大半夜,他一张开眼就笑她。
云仰叹了口气,点了点脸颊示意。她的手一摸,人皮面具的边已经翻起来了。
柳泌飞快把翻起来的地方桉住,目光和他对上。
“你早就知道我戴着人皮面具?”柳沁终于问。
云仰点点头。
她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过了半晌,她扯着人皮面具的边边似乎要撕掉,顿了一下手又放下来。
“待会儿有地方清洗之后再撕。”人皮面具遮不住晕成红色的耳朵,她轻声道。
云仰既然早知她戴着面具,对于她要不要拿下来着实没意见。
清风捎来树叶林木的香气,整座森林浸淫在唧唧蝉声之中,随着日光渐渐的明亮、清朗。两人想到连日来的惊险重重,对于眼前的一片宁和,都有些不真实之感。
“你的伤要不要紧?”她问。
他摇了摇头。“不打紧,尽可以上路了。”
“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我看那些人不会再回来了。你瞧,我抓到一只兔子!”她邀功似的让开身子。
云仰霎时失笑。
前方的空地上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木头。他猜想她是要生火,只是这些木头都是新鲜的枝木,不是干木头,要用它们生火肯定有得她受。
木头旁边有一只野兔,四只脚用树藤绑起来,依然不断在挣扎。
“这是要烤野兔吗?兔子为什么还活着?”
柳沁挑了挑眉:“当然是你下手啊!难道你要我杀兔子吗?你看它那么可爱,我可下不了手!”
“可爱你还要吃它?”
“所以你拿到林子里去洗剥好,不要让我看见,我只要看兔肉就好。”
掩耳盗铃不外如是。
“原来你良心这么好?”
“当然,难道你以为我良心不好?”
云仰看着她。“一个婢女死在脚边都可以无动于衷的姑娘,能说是良心好吗?”柳沁叮着他许久。
她的眼神从惊讶,恼怒,轻嘲,好笑,到最后的放软。
终于,她叹了口气,用一种柔和的眼神看他。“云仰,我以为你只是不分黑白的滥好人,原来你真的不知道?”
云仰一怔。“知道什么?”
“你真以为那个丫鬟是好人吗?”
“怎么?”云仰皱起了眉心。
“你以为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吗?”她摇了摇头。“我一进城就有个小姑娘正好在卖身葬父?我一收了她马上就被人叮上?我们一上路,沿路就有东西掉下来?你以为那个苘包是要绐你捡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