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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痨梅夫人(上) page 6 作者:陈毓华

  看画自有她的用意,不过和润养心性,培养气质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是那种做一件事,需要很多准备工作的人,一来求好,二来性子本就这般,忍不住一点瑕疵。

  去完了字画斋,她问了人,知道白河最大的绣铺在下一个街角,春芽不愧为世间最好用的丫头,几样东西提在她手里,一点也不费吹灰之力,主仆俩信步当车,拐来拐去,一眼就看见高竖的几竿旗帜。

  店名叫“堆锦列绣”。

  名字取得大气,铺子里生意也不赖,锦绫绮罗纱绢缟纨种类齐全,顾客多是女子,鲜少男顾客,伙计很忙,每个都要招呼,尤其对几个穿丝绸衣裳的妇人态度更是殷勤,又是倒茶,又是拿果的。

  伙计瞄了她一眼,很快将她归类于那种可能只买几捆丝线的人,随便招呼了一声就不理她了。

  “这是看不起人吗?大小眼呢。”春芽可看不过去,她拉高袖子,要去找人算帐。

  盛知豫对她摇头。“何必呢。”

  大铺子货色整齐,她会进来,也只是想看看人家铺子的进货,趁机琢磨琢磨现今的流行款式和新颖的针法。想靠绣活赚钱,要推陈出新,旧花样、旧款式铁定不受欢迎。

  像她这种不掏钱出来的客人自然不受待见。

  只不过她的好脾气也只维持到看见一件摆在店里的装饰小屏风,手指堪堪伸出去,一把鸡毛掸子就差点从她脸上掸过,“去去去,要是弄脏了怎么办?客官要是无意交关,就别用手碰,绣品这种东西,最怕脏了。”

  掌柜模样的中年汉子,山羊胡子修饰得很漂亮,三角眼,瘦得像竹竿似的身材套着一件锦袍,标准的狗眼看人低。

  “真是对不住,”盛知豫摊出干净的掌心,“我只是凑近着看,不会把绣品弄脏的。”她怎么会不知道绣品怕湿怕干也怕脏?一染了污,别说卖人,还要加工去污,麻烦得很。

  他不过是拐着弯骂她脏。

  “低下的人,就连呼出来的气,也不见得干净。”他压低着嗓门,显然不想因为她们的存在打扰了那富贵人家的顾客。

  “比较起小妇人来,掌柜的,你早上一定没刷牙,”她作势捂住嘴鼻,做嫌弃状,“掌柜的一口暴牙都见客了。”

  好毒……“你这无知妇人!”掌柜气得浑身发抖,她……这是耻笑他吗?他这一生就是因为一口牙而自卑,人人敬他身份,无人敢直言,她却坦言不讳……这个、这个臭女人!

  “我这无知妇人要走了,虽然只是几两银子的生意,掌柜的你看不上,可惜也做不成我的买卖。”一买一卖都是顾客,一来一往会成主顾,二来三去便成熟客,这位掌柜不懂这道理。

  这种财大气粗的铺子,做生意大小眼,看不上她的小钱,还给客人白眼看,这种店以后请她,她还不来呢。

  两人踏出店门,隐隐还听见那个暴牙掌柜不干不净的骂着看门的伙计,什么客人都能让进吗?也不想想他们堆锦列绣坊是什么地方?

  这是指桑骂槐,迁怒来着了。

  两人离得远了,这才慢慢听不见。

  第4章(2)

  “不就一间绣坊,跩什么跩?”春芽朝里面比了比拳头,心里不服气得很,要不是小姐死活拉着,她早就把那老头子胖揍一顿了。

  “得了,这样的人京里还少吗?何必与他一般计较?”盛知豫垂着睫,说不气,是骗人,商人将本求利没错,但如此势利眼却叫人不齿,她不会义气用事用口头去争输赢,这世间,多得是先敬衣冠再敬人的人,要一一和别人论输赢,还不如像现下的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她要争一口气。

  不让人看不起她,不让人随随便便决定她的人生。

  以前的她是那种息事宁人,不与人置气的个性,她总是告诉自己,这是大度能容、贤慧美德;这种个性说得好听就是好相处、与人为善,说难听就是懦弱、胆小怕事。

  娘亲教她要以男人为天,女人一生的倚仗就是丈夫,女人要离了男人就什么都不是了,女人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所以,为了这个男人她什么都得忍,什么委屈都得受。

  在重生前那十几年的婚姻里,香姨娘害她不成反被赶去了别院,但是嵇子君对香姨娘并没有死心,情深意重的在一年后又把人接回伯府,两人感情如胶似漆,每天不理俗事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而她这正妻,却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伺候个遍,府里哪个院子缺银子找她,应酬开销找她,吵架斗气找她,公婆跟前要当不能有声音的媳妇,丈夫面前要扮妻妾和睦的笑脸……她要爱护照顾所有人,那她自己呢?

  她当够了石磨心,可是谁爱她?谁会问她一句好?

  如今,她不稀罕了,她要过自己的日子。

  随后她们去了一间小店,店掌柜是个看起来比她大上几岁的少妇,一件妥贴的棉袄,盘扣是花绊子扭成的扣,别致又素雅,两道长长的柳叶眉,见人便露出羞怯的笑意。

  人与人有时候靠的是难以说明的缘分,盛知豫一见到这家小店的掌柜便心生好感。

  “姑娘,请里面坐……呃,是大妹子和小妹子,外头天冷风大,进屋子喝杯热茶吧。”最初看这女子身形以为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像一朵早开的迎春花,直到看见她梳髻的打扮,立即改了称呼。

  “掌柜的客气了。”盛知豫还了半礼。

  “不客气不客气,难得有人来呢。”她羞涩的笑,露出颊畔的小酒窝,说完立即发现自己语误,微红着脸,转向柜子后面拿起一块厚布走出来,原来屋子一角放着红泥小炉,炉上一把大水壶正噗噗的冒着热气,她利落的用厚布垫着手,拿起茶盘上的杯子,倒了两杯水。

  红泥小炉放在生意场所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微弱的热气既能驱逐一点寒气,也多少省了炭盆的耗用,对样样要精算的人家,不无小补。

  “大妹子别误会,妾身不是掌柜,相公不在,出门办货去,家里又少人手,这店只好由我顾着,相公说只要顾着门面,让人来来往往看到我们的门面是开着的,不要关门就是了。”轻言细语,笑语晏晏。

  果然不是做生意的料,哪有客人甫上门就坦言不讳自己是生意上的生手,这不是摆明了叫人家来占她便宜,实在太可爱了!

  盛知豫把茶杯捧在手心,藉着杯子散发出来的热度暖和有些僵硬的十指,“掌柜夫人……”,

  “别别别,别那么叫我,妾身夫家姓盛,大妹子要是不嫌弃就叫妾身名字吧,看样子我年纪比你大上一点,你叫我白露姊就是了。”

  盛知豫叫得极是爽快。“白露姊,好巧,我也姓盛,五百年前肯定是一家人。”

  “哪需要扯到五百年前,这会儿我们以姊妹相称,就是一家人了。”抛开一刚开始的生分,白露露出很好相处的真实性子来。

  “白露姊,这是我情同姊妹的丫鬟春芽,春芽,这是白姊姊。”

  “盛娘子。”春芽福了福。

  该谨守的本分,下对上礼节,春芽那条线是很严格的,就算她和主子感情再好,她也不会逾越那条对外的线。

  “小妹子。”白露对春芽的印象也不错。

  “我看盛妹妹梳的是妇人髻,敢问夫家府上哪里?”

  “姊姊当我是寡妇好了。”她现在是新的开始,她想要新人生,那些又臭又长的过去,她半点都不想让第三者知道。

  何况她也不打算再嫁人,名声没就没了,她不稀罕!

  “寡妇门前是非多,哪能用混充的?妹子开玩笑了。”她不是不知道每个人都有不可对人言的苦衷,但是寡妇?年纪小小就守寡,这一生不就完了?

  “寡妇门前是非多不多,我以为是因人而异。”

  “说的也是,我们搬来此地不久,邻居知道相公是庶子,也不太喜欢和我们往来,总觉得会贬低他们身价。”庶子庶女就不是人吗?娘亲为人妾室岂是自愿的?有哪个女人生下来是为了想当人家的贱妾?

  “这种事情别太往心里去,想和白姊姊做朋友的人自然不拘任何表面条件与你相知,要是不愿,交来的朋友也不会是真心,做那种无用功,倒不如顺其自然的好。”

  “听大妹子说话,就像冬日吃了一盅热鸡汤,整个人都活泛了起来,不过,你到小店来,不会是专程为了谈天吧?”

  “欸,真是对不住,我就是个话痨,一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我是来买绣线的,各色线我都要五捆,另外锦绫绮罗纱绢绸缎都给我剪个半疋,要素面的,别忘了绣针。”她吐了吐丁香小舌,有点不好意思。

  那些年,缠绵病榻太寂寞,十天半个月没半个人可以和她说话,纡解心里的溜闷愁烦,闷过头了,病情更加不好,哪知道重生过后却留下了话痨的后遗症。

  “话痨有什么不好?我就喜欢你这活泼个性,不过要这么多东西,我看只有你们俩主仆,可还有人帮你送回去?要不,你给我地址,等我相公回来,我让他给你送去。”白露瞧着她瘦弱的身板,不盈一握的腰肢,又看了看满有看头的春芽,觉得还是不成,非常善解人意的问道。

  “这倒不劳烦了,我到城门口,自有人接应。”

  “大妹子住城外?”白露起身拿起展示架上一匹匹的绸缎和剪子,打开丈量剪裁。

  “是啊,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说个话都没有对象。”

  “若有进城就来找我玩。”剪完布料,又从柜子的屉匣子里挑了各色绣线,动作不算纯熟,却很认真。

  “一定!”盛知豫看着挑好排列的绣线,想不到这店面虽小,绣线却非常齐全。

  她付了钱,白露想把零头抹掉,盛知豫却摇头,付足全额。“姊姊赚的不就这些零头,都给我抹了,你今天就白忙了。”

  “不要紧,反正相公也没想过我能帮他做上一桩生意,我是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我……”眼看带出来的银子都花得差不多了,相公的生意却没什么起色……

  “不提这个,大妹子一定要记得来看我。”

  “下回等我上门,就算你忘记给我抹零头,我都会提醒你这便宜我非占不可!”盛知豫看得出来白露眼里的寂寞,不自禁捏了捏她的手,给她鼓励。

  “就这样说定了!”

  “进城一趟不容易,我还要去别的地方转转,就别送了。”

  主仆俩跨出店门,送她们出来的白露不意看见一顶暖轿停在门前,几个看似仆从、轿夫的人肃立一旁,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跪在地上簌簌发抖,容貌庄严的贵妇抿着唇,虽然没有破口骂人,但倒竖的柳眉,捏在袖子里的纤纤长指,可见是碍于路上行人才忍着气,不然早把犯错的丫头骂了个狗血淋头了。

  “都已经出了十箭之地,才发现疏失,你说这该怎么办?”问丫头怎么办,不是真的要她说怎么办,大丫鬟很明白这道理,不住的在雪地上磕头求饶。

  “求饶有用吗?”贵夫人冷哼,“我这要赴的可是重要至极的宴会,你让我穿这种被勾花花样,还过水起皱折的绣裙出门,这是想丢谁的脸?”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丫鬟的头磕在雪地里,力道显然不轻,两泡惊惧的眼泪滑下面颊。

  “没用的蠢东西!”贵夫人的脸色很不好,要不是众目睽睽,她这一脚就踢出去了。

  姑且不论这位夫人驭下是否严苛,丫头是不是真的失职,杵在这儿都不能解决事情。

  “这位夫人,”盛知豫向前致意,微微屈膝见礼,“小妇人略懂针线,依我看,夫人这袖口不难修补。”需要补针的地方在广袖的显眼处,只要稍有动作,的确会让人发现那牡丹的花瓣起毛还发皱,这模样,的确失礼。

  “哦?”贵妇人看了盛知豫一眼,似有不信。

  “可否请夫人移步进店里去,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

  “是的、是的,夫人请进来小店歇个脚吧。”白露也伸手邀请。

  “你是绣娘?”半信半疑,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她终于迈着姿态优雅的小步子进了白露的店。

  等那位贵夫人坐定,盛知豫凝目看了下她袖口上的牡丹花色,打开刚刚买的绣线堆,挑出同色线,仔细的剖出一丝,她剖线的手法快速,穿针引线,蹲下身,看准绣印便绣了起来,“这料子是上好蚕丝织就,这牡丹花先远而近,很有层次感,轮廓边缘针迹整齐又细密,压瓣清晰,水路也很是均匀。”

  她手下飞快,将勾毛的地方用绣线压下,加上几针修补,那起皱的缎子居然恢复平整滑顺。

  “成了,夫人看看可好?”她起身,有几分窃喜,喜的是她的手不抖,脑袋很清楚,拿着针便知道该如何转折来去。

  她没有生疏了祖母手把手交给她的绣技,原来这种绣技烙在记忆里,便能烙成一种本能,她喜出望外,看着自己的手久久不敢相信。

  “不知道小嫂子怎么称呼,师承何派?”贵夫人语气多了几分客气。

  “小妇人姓盛,没有师承任何派别,就只是当闺女的时候,祖母教着便跟着学了点皮毛,不过是乡下人,这点活儿,姑娘家都懂的。”

  贵夫人听着不信,但是时间紧迫,想想也就只是个绣娘罢了,示意让人拿了锭银子来,当作谢礼。

  “只是举手之劳,小妇人不能拿夫人的钱。”一锭银子,白花花的银子,好阔绰的手笔,她缺钱,但不能拿。

  贵夫人挑起一道眉。“嫌少?”

  “只是几针起落不值那些钱,夫人给太多了。”她骂自己伪善,白花花的银子只要接过手就是她的了,有那一锭十两的银子,大家就有一个好年可以过……她努力的唾弃自己,但手始终没有伸出去。

  贵夫人看她一眼,把银子收回去。

  第5章(1)

  离开白露的店以后,盛知豫看天色还早,不过也快到晌午了,便寻了一家老字号的茶堂坐下来,万事当头,吃饭最大。

  茶堂叫“茶山房”,大堂中设花架,安排奇槐异松,不同时间有说书先生说小书或大书,所谓的大书,相当于北方的说书,小书指的是苏州评弹,招揽顾客;并按不同季节卖应时茶汤,茶客多得是自己带茶叶,手提鸟笼,入座吃茶点的人。

  像她们这样空手而入的客人,店小二很快拿了铜造的鸭嘴壶,给她们冲上茶馆里免费待客的茶汤,水柱从铜壶长嘴中注入茶杯内,技巧高超又带着华丽的功夫,让人惊艳不已。

  “小嫂子和这位姑娘想吃点什么?”

  盛知豫看了眼茶牌,“给我们来四份点心,蒸粉果和鸡扎,如果有管饱的猫耳朵也给我们来两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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