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果拿十一个人小姐就换了吗?”
盛知豫用青葱白指点了点她额头。
春芽摸着头,“本来嘛,如果十个人换不了春芽,十一个人小姐就把我换了,我多不值钱。”语调居然还带了点怎么会这样的感觉。
“十一个劳力……倒是可以考虑喔。”盛知豫故作深思考虑状。这丫头,逗得她想稍稍伤春悲秋都没办法。
春芽扁嘴了。
“逗你呢,就算给我金山银山,我都不换的……欸,别感动到哭鼻子。你别急,你忘记我的嫁妆还攒在自己手里,当然,寅吃卯粮,吃嫁妆过日子是不成的,安顿下来后,让我想几天,总会想出能赚钱的法子来。”
十几年的当家主妇,她还能做什么?
说好听一点,食衣住行所有该干的活都有奴才替着,当然她也不能一问三不知,多少涉猎,为的是要抓住丈夫的心;至于那些如何择人而用,让各个岗位的下人各司其职,也是她的分内事;若有宴会,要展现良好当家主母的能力,挑选菜色、酒水、器皿及回礼,都要出色而适宜。
内能理家,要条条不紊,外不能丢了伯府脸面,鸡毛蒜皮,样样要求,偏偏没有教一个主妇如何去挣银子、赚家用。
这紫霞山下,指不定她会住上一年、两年、五年…甚至一直到白发苍苍走不动为止,若是只出不进,就算有金山银山的嫁妆也不够吃,再来,她虽然夸口有嫁妆傍身,别人不知她的深浅,她自己知晓,那些个金石玉器,珠宝古物,箱笼全都放在伯府的仓库里,她院子里的家具又是一堆笨重东西,只是摆着好看,也不能拿出来卖,几家小铺子的流水钱掌在周氏手里,拿得出手的就一些随身衣物和心爱的饰品。
知道要离府,出门前,她把身边所有的银子都带上了,虽说全部都带上,充其量也几百两之数。
几百两说大很大,说小很小,可又能吃得了多久?
她真的要好好想想……
晌午前,石伯赶着小毛驴板车到距离入山口最近的县城去了。
她这大病初愈的身子禁不起寒,整天离不了炭盆,一烧还得好几个一起,别说石伯夫妇俩自己舍不得用,其实也没多少余炭,这一来,炭很快见底。加上多了两口人,她还好,春芽食量大,家里余粮本来就不多……石伯是家里唯一的男人,所以,趁着大雪下来之前,穿着蓑衣出门采买去了。
冬天日短,很快天就黑了。
一屋子的女人,盛知豫不知道在想什么,安安静静的揪着一块手绢发呆,手指却自有意识的揉过布料角角的一株兰草。
堂屋里已经点起煤油灯,她心里恍惚的浮起一些什么,才要想起来却被春芽突兀的打断了。
春芽从后门转进来,呵着干冻的双手,“这天气一天数变,雪歇了又下,一会儿还出日头,真是不叫人活了,”接着口气丕变。“还好我身上油多丰厚,要不然就难过冬了。”
她还真是小看了这乡下地方,要忙和的事情比杂草还多。
黄婶年纪大了,一入冬容易腰痛腿酸,自己看不过去,干脆把她大部分的活计都给揽了,接了手才知道黄婶一个看似上了年纪的人,一天忙上忙下,得干那么多活儿。
“辛苦你了,喝杯热茶去去寒吧。”一个竹节杯子来到春芽面前,杯口冒着热气。
她很顺手的接过来,一口喝光,喝完才想到,“小姐要春芽不必伺候,怎么换成小姐伺候春芽,还给茶喝?”
“这不算伺候,是互相,你一早洗衣烧饭,鸡寮鸭舍柴房,忙得脚不沾地的,我给你倒个水又不算什么。”
“小姐人真好,就大少爷不懂小姐的好,他真没福气。”
“幸好他不懂,要不然我们哪来自由自在的放生生活?”她的个性里有不被发掘的随遇而安,那些她以为该这样过下去的日子蒙蔽了她,以为守着三从四德就是她的人生,但是重活了一遍,她怎么能再重蹈老路子?
原来很多事情只需要想开,前面就会出现不同的路。
“我的好小姐,你真的这么想?”
放生……小姐真想得开,一般女子要是遭到此等遭遇,要不永生不敢踏出家门,要不把眼泪当饭吃,她家小姐这两天却是饭多吃了两碗,神情开朗,又恢复未嫁时会同她说说笑笑的性子了。
但她可没小姐这么乐观。“这种凡事都要自己动手操持,繁琐又杂碎的日子,虽然自由,也是无依无靠,太太这是要让小姐自生自灭。”
“无依无靠还是自由自在,你怎么想,它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何必钻牛角尖?我是不管他们心里什么盘算……谁说女人一定要靠男人?你忘记祖母年轻时一手绣艺京城无人能及,要不是碰上祖父,这才下嫁,她说她宁可孤身一人,也不会为了不愁吃穿去嫁人。”
“小姐想家了。”
想家吗?
其实并不。
她有四个哥哥三个姊姊,一个妹妹。大哥、二哥、三个姊姊和她是正房母亲所出,庶子的三哥、四哥和小妹分别是两个姨娘所出。
爹娘重男轻女,眼里只有两个嫡出哥哥,她这嫡出么女在众多姊妹环伺的环境下实在也不值钱,加上后来母亲过世,她很小就被祖父祖母带到跟前教养。
她三岁在祖父的严格监督下开始写毛笔字,四岁学画,五岁拿针学刺绣,也打那个时候开始,她才知道祖母曾是松江最有名的绣师,一手穿针走线的功夫叫人叹为观止,她看着那白绸料子里的花猫还用手去戳了戳,以为它会追着绣球从里头跑出来同她戏耍。
她觉得有趣,一头栽了进去,却总觉得自个儿学的和姊姊们有些不同,那时的她年纪小,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很心安理得的说服自己,老师愿意教,学生哪有不学的道理?
她哪里知道那些个一样样繁复的绣法,七绕八转的配色,被针戳得十根手指头轮流发炎的技艺,是姊姊们梦寐以求却求不到的……
家里开的是绣庄,绣庄女儿怎能不懂刺绣,家中姊姊各个女红针黹出挑,容貌也不差,京里内外来求亲事的人家不胜枚举,远近驰名,奶奶却不太给她们好脸色,每每她们来请安,总是随便打发走。
“这几个孩子充其量称得上是称职的绣娘,除此无他!”
“绣娘难道不好?”她天真的问。
“绣娘是匠人,有工艺的匠人没有不好,只是缺乏独创性的精神,成不了师。”瓦匠木匠厨师石匠泥水匠铁匠染匠屠宰匠裁缝剃头匠油漆匠船工……皆是匠人,生活少不了匠人,然而,要成为宗师,独步天下,能力、智慧、天分,成就的物品与众不同,还需要才华。
匠人和匠师,一字之别,如云与泥。
那些个能力、智慧、天分、才华,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也不曾细究,只是小时候姊姊们没少过给她嫉妒的眼光和使绊子。
盛知豫看着自己的一双手,上辈子的十几年忙着和他人虚与委蛇,争来斗去,她居然把那样的技能和从中得到的快乐也忘光了。
她辜负了祖母对她的期望,也辜负了自己所学。
婚后的第五年,祖母病重,那时缠绵病榻的祖母叫人带了口信,希望见她最后一面,可周氏不允,她说嫁出门的人,便是泼出去的水,再与娘家无关。那种打骨子里瞧不起商户的表情让她觉得受辱,她忍着跪求许久,最终还是没能见上祖母一面。
其实最可恨的不是周氏,是她自己,那时的她为什么没有勇气抛开一切回去见祖母?
懦弱的她、那没能见上的最后一面,在往后的岁月里成为她心里的遗憾。
这会儿……她捏紧了拳头,时间倒回她婚后的最初一年,她还有机会回家见祖母对不对?她还有机会查明祖母的病因,身子骨一向硬朗的人,哪能说倒就倒?
这么简单的事情,她重生前为什么就是没想到?
春芽见盛知豫不言不语,以为自己挑起小姐的思乡情绪,有些歉疚,她搔搔脸颊,其实不是只有小姐想太夫人,她也想呢,只是成为小姐的陪嫁丫头,她又哪能随便回去?
“石伯还没回来吗?都出去一整个下午了,不会是在路上被什么绊着了吧?”
石伯出门去,剩下一屋子的女人,她倒不是怕这乡下地方突然跑出个什么盗匪小偷之流的人来,是担心石伯的安危。
“黄婶去门口探了好几回都没看到人,婢子猜是让大雪阻了路,回不来了。”
路上一旦积雪,寸步难行,那小毛驴的脚力也不知道够不够?
“不碍事的,也许只是耽误了,石伯在山脚下住了这么些年,这条路蒙着眼睛也能走透,总之,再等等吧。”
天色已经全暗,盛知豫看着心急的春芽,脸上波澜不兴,她若不能稳定军心,家里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既然小姐说不会有事,那就不会有事。春芽见盛知豫神情笃定,也像吃了颗定心丸,放心的到后头忙去了。
一直到酉时二刻,石伯仍然不见踪影。
黄婶和春芽急到不行,心急火燎的躲到小厨房后头的树下悄悄商量。
“要不,我到对面去借点炭回来应应急,也好过我们在这里干着急,这死老头回来我非剥了他的皮不可,让人担心成这样。”黄婶叨絮着。
她们没炭火,缩着脖子忍一忍也就过了,屋子里的小姐不成,就算她一直说不要紧,多穿几件衣服一样暖,可要她来说哪能一样?小姐就是小姐,何况身子还在休养,要是又得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的。
“对面那户人家吗?”
“嗯,搬来没多久,一向深居简出的,不管了,去借了再说。”黄婶脱下围裙,拢了拢头发,便从屋旁的夹道出去了。
第3章(2)
虽然说的自信,但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这位邻居搬来的时候是在安安静静的大半夜,不见任何动静,直到大清早打开自家门一看,哟,有人了。
这荒凉的入山口就这么两院子,屋子空了很久,这可不就盼着了邻居吗?谁知道人是住进去了,却不见来通过什么有无,都好几个月了,说实在的,黄婶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来应门的人会是什么人?
她咚咚咚擂了门,直到以为不会有人来应门时,木门咿呀打开,这这这……哎哟喂啊,她还从没见过这么高大的男人,还长得……长得她不会说就是了。
“大娘,有事?”好半晌,青年看着黄婶微微张着的嘴,很迟疑,很勉为其难的开了金口。
“哎哟,瞧我这是怎么了,”她拍拍自己,一脸回神模样,“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公子?”
“敝姓梅,大娘叫我嘉谟便是。”
“是这样的,梅公子,我娘家姓黄,大家都叫我黄婶,我家那口子晌午时候去了镇上买炭,谁知道天都黑了,家里还等着用呢,人却还没回来,我们家少奶奶病后虚弱,没有火炉子实在熬不过,想说上公子这里来商借几斤炭火,我家老头子一回来,老婆子我马上拿来还。”
他连根睫毛也没动,时间慢慢过去,这让黄婶心里发起毛来,接着,他的人便消失在门后。
她僵在门口,这究竟是答应了还是不答应?
门没关,她可以心存一丝希望吧?
片刻过去,那江青色的衣角再度出现。
黄婶几乎要痛哭流涕,将诸路神仙感激了个遍。
他把开了缝的木门整个打开,一脚走出来,手里拎着篾编的笸箩,里面装满了炭,那半人高的筐子,他拿在手里,轻轻松松,完全不费吹灰之力似的。
黄婶看见那么多的炭,伸手便想接过来,一边道谢,哪知道梅嘉谟打量了她一眼,将本来意欲交到她手里的笸箩收回,越过黄婶,迳自往前去了。
他他他……这是要帮她送到家里去吗?
第一次碰见这么沉默的人,她吓得脚底打颤,要不是他刚才还和她说了话,她真要以为是个哑子呢。
他大步流星往前走,黄婶只得搓搓手,埋头快步跟上。
“谢谢小哥儿,东西放这里就好了,真是太麻烦你了,进来喝杯茶吧,暖暖身子。”也才几步距离,黄婶已经由梅公子套近乎到小哥儿,公子摆明了是别人家的,小哥儿可就亲切多了,进化得完整又迅速。
梅嘉谟显然对喝茶什么的不感兴趣,也无意逗留,他并不是什么良善好心的人,也不曾想过要和这样的人家有什么往来,不打招呼,不攀交情,也不叙什么情谊,但是他知道这家人没有壮丁,除了一个老头,余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他对别人的事毫无兴趣,但是两家院子只隔着一条马车勉强可以过的山道,就算无心,稍微有个动静,不想知道都不成。
他放妥筐子,从土屋外绕出来,经过柴门,光秃秃的院子积了小半山高的柴火,一天的雪足以把空地上的柴火浸湿,湿了的柴,既难生火又容易冒烟,这些柴要不赶紧劈了,放到干燥的地方晾它个几日,就没用了。
这堆柴火是石伯花了好几天从山上捡回来的,为的就是过冬用,山上一旦大雪封山,别说兔子野兽不见踪迹,连进去都难,更别提捡什么柴火了。
只是他没想到盛知豫来得突然,打坏了他预定的工作。
“斧头。”梅嘉谟说,然后伸手。
黄婶眨了眨眼睛,那是一只非常男人的手,指节分明,指头修长,指甲干净圆润,肤色是亮的。
“斧头,你要斧头是吧?”这小哥儿让她好猜,就不能多说几个字,譬如给我一把斧头之类的,多说几个字又不会吃亏。“哎呀呀,这怎么好意思,你都借我们炭火,还让你帮我们劈柴,小哥儿,你人实在太好了!”
他对黄婶的赞美不为所动,袖子挽高,把袍子一角拉到腰际,塞进布腰带里,而黄婶已经把一把斧头递到他手中了。
别院小得很,他劈柴的声音很自然传进盛知豫耳里。
她知道黄婶为了她去借炭的事情,悄悄从窗子看了一眼,见梅嘉谟忙碌的影子,他腰板挺直,发尾处拿根帛带绑了,身穿陈旧的江青色葛布长袍,腰束布带,鞋子也磨得快见底,天气这么冷,他却没有半点颓废畏冷的样子。
想不到人家除了把炭送来,还帮忙劈柴,真是个大好人。
“都到饭点了,人家出东西又出力,我们也不能让他空着肚子回去,多炒几个菜,油多下些没关系,请他留下来吃饭吧。”她吩咐春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