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芽笑得孩子气,“小姐,我活蹦乱跳的,你瞧瞧。”她把盛知豫安置好,起身转了一圈,还跳了好几下,她这一跳,因为吨位大,墙边放着小孩般高的白地蓝花萧何月下追韩信梅瓶,还有门口杵着的梅兰竹菊四君子玉石屏风都抖了抖,幸好也只是那么抖了下,没歪没倒。
“春芽活到一百二,绝对没问题!”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盛知豫直笑,笑得眼泪困在眼眶里,笑得搂住她丰腴的腰,两行泪直流,“你回来了,真好。”
她好想她,好想好想。
春芽是她七岁时,她祖母送她的礼物,她长得不好看,身材又圆滚滚,当初她看一眼就吓呆了,家里头养那么多丫鬟,大大大小,有体态轻盈的,有聪明伶俐的,有美貌可爱的,可她祖母偏送她一个丑疯了的丫头!
可是相处这些年来,才觉得她的好,当姑娘时,无论遇到什么场合春芽都镇定自若,没事不会乱出头,十分有大家风范,除了有好到让人想连舌头一块吃下去的厨艺,偶而遇见不长眼的飞贼,一棍子也能把人扇出去。
她的春芽是个入得厨房,出得厅堂的贤妻良母,她悟出一个真理,不管男人还是女人,好看是没用的,好用才是王道。
春芽后来跟着她出嫁,成了她的大丫头,她婚后两年,却被周氏的第二个儿子要去,那一晚,春芽就咬舌自尽了。
她赶去见她最后一面,却迟了。
看着她毫无声息的脸,僵硬的躺在木板上,唇白得像纸,无论她怎么喊都没反应,不会哭不会笑,再也不会喊她小姐了。
盛知豫哭不出来,眼泪凝在眼眶里,就连干嚎也发不出声音。
她做错了,她错了,她以为让春芽到二爷的身边去是为她好,哪知道却把她送入虎口。
她的臂膀断了,身边只剩下周氏的人。
可是这会儿,春芽活生生的在她身边,而且,面目依旧天真。
盛知豫把眼泪抹了。“春芽,把手镜给我。”
春芽回来了她很高兴,可是不对,有很多地方都不对!
春芽见小姐不哭了,舍不得的松开自己的手,总觉得不是很放心的一步一回头,把梳妆台上搁着的手铜镜拿了起来。
盛知豫趁着这短短时间,打量屋里这曾经眼熟的摆设,红木八角雕海棠花浮纹大桌,还有几把锦墩,雕海棠花梨木妆台鎏金点翠铜镜边上堆满盒罐锡器,她还记得那卷草缠枝的古檀黑木匣子里放满了珍珠翡翠和银票,衣柜里春夏秋冬的四季衣服每一套都足够寻常人家半年到一年的嚼用……这些价值不菲的东西都是她的嫁妆,然而在经过十几年的折腾后,为了伯府的面子,典的典,卖的卖,最后所剩无几。
她回过神来,手镜已然在手里。
镜子里的盛知豫虽然蜡黄着脸,因为不吃不喝,又病又痛的关系,显得憔悴没精神,但却是小巧的瓜子脸,樱桃小嘴,如同刚发芽的花苞,柔嫩到骨子里去了。
这年纪,看过去顶多十七、八岁。
她家事操劳,青春早已不再,又病了十几年,明明是三十好几的妇人,怎么可能还有一张像花儿般的脸蛋?
“春芽,”盛知豫的声音呆呆的,“我问你,我出了什么事躺在这儿?”
“小姐不记得了?”小姐看似比几天前精神多了,怎么却问她这个?
“我说不记得了,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小姐说的是什么?有时候让自己不舒服的事情其实忘了也好,脑子里放那么多东西,也挺累人的。”
想不到她的春芽想得比她还通透。
自从春芽死后,她身边再也没有谁能让她把心里的话拿出来讲,对着别人,总是参杂真真假假的话,这些话说久了,她也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过的是自欺欺人般的人生,还是谎言才是她的人生?
“小姐不小心跌进了月湖,跌伤了后脑,这些天一直昏睡着。”春芽玩着自己的手指,有些吞吞吐吐。
她跌进月湖是刚入门一年时发生的事。“香姨娘那孩子没保住吧?”盛知豫说得麻木。
“小姐是怎么知道的?”春芽反应得快。“是院子那些姊姊吧?我去撵她们,整天不干活,一碰头就只会和各院子的婆子们嚼舌根,这会儿嚼到小姐面前来了。”
她这些天没空理她们,这些人倒是越来越放肆。
“挽澜院那边的情况如何?”挽澜院住的是香姨娘和她那有名无实的丈夫。一丈之内才叫丈夫,那个男人的心离她一丈都不止!
“这些个糟心事小姐不要知道吧,听了只会堵心。”
“没关系,你说。”
“大少爷很生气,扬言要休了小姐……”
春芽说得历历在目,活灵活现,原来的她缠绵病榻,孤苦伶仃的死了。
其实在弥留那一刻的清明,她就该知道自己要撒手人寰了。
她那么糊涂的一生,就连身死都还懵懂无知,老天爷让她重生,难道是要她睁开眼睛反省自己这糊里糊涂又没主见的一辈子有多失败?
她把额头埋进掌心,发了很久的呆。
她忽悲忽喜,她从未有一刻像现在,有一种想活下去的欲望,是活生生,鲜血般炙热活泼的欲望。
回顾她这一生,这么长的时间,一直耍心计,与人斗,斗来斗去,胜了暗自欢喜,但是欢喜空虚像转眼即过的月光,孰不知困在这几堵高墙里的自己才是最悲哀的。
她突然醒悟,自己的有生之年都在一方囹圄里,被困住的人其实只有自己,真心笑着的日子那么少,这样的她有什么好失去的?
相公于她可有可无,这个家没有半点温暖,又何尝是她的家?
死过一回后,她终于明白,这些爱恨,昨日种种,如烟如雾,转瞬即逝,她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已经累了,只盼能结束这场空虚。
她的唇泛出难得的浅笑,心情遽变,像守得云开见月明,阴霾的心情豁然开朗,一片澄澈,她饿得两眼都快发绿光了。
“春芽,我饿了。”
听见小姐会喊饿,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春芽惊讶的发现小姐那双藏在浓密睫毛下的眼珠,比平常还要黑亮有神。
她很快搬来矮桌放在床上,打开盖子,饭菜不算寒酸,毕竟是花了银子特别叫厨房做的,一小碗白米饭,一小半只烤乳鸽、鳆鱼豆腐、笋煨火肉、苋羹、小碟的姜辣萝卜条儿。
“……婢子吩咐厨子苋菜需细摘嫩尖,不可见汤,只不过春芽没法出门去,买不到城西门‘萧美人’的甜糕,这白糖糕小姐将就着吃,下一回春芽再去买……”
盛知豫拿起筷子,“得了,让人再去拿筷子和碗来,你坐下来,我们一起吃,都花了钱,不吃完,浪费了。”
“不成的,这要让人看到,小姐又要让人说话了。”她死活不肯。
“去去去,谁敢啰唆!顺便叫人沏一壶花茶来,比例不要放错了。”盛知豫心情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么生龙活虎的小姐她有多久没见过了?
这肃宁伯府是通不了气的地方,小姐这朵花来到这里,没被养好也就算了,却是越来越蔫,这会儿,她仿佛又看到小姐还是姑娘时活泼自在的模样。
老爷子在天保佑啊!
京城的第一场雪终于飘下来了,宣告冬天来了,那表示春天也不太远了不是?
第2章(1)
往后的几天里,盛知豫好吃好喝好睡的养着,厨房做的菜要不合她口味,她就让人去外面买,至于挽澜院和周氏来往频繁的在计划商量着什么,嗯,反正破罐子破摔,也就那么回事,她不着急,自然有人会着急。
果然,这天,几百年不曾在她院子露一次脸的嵇大少出现了。
要盛知豫说这嵇大少长得的确不错,是女孩儿家都会动心,其实这也没什么特别,越是官宦人家对娶进门的媳妇越要求的严厉,这样生出来的子嗣容貌怎么会差到哪里去,加上这位嵇大少颇有几分文人气息,不言不语的样子拿出去,更显文质彬彬,气质非凡。
见到他来,盛知豫不得不摆出矜持庄重的态度,低眉垂睫,一副小媳妇的模样。
他看着她良久,“你可知错?”
对这个茶也不会给他端一杯,向来和他说话细声细气,瑟瑟缩缩,问一句答一句,小里小气,跟小老鼠没两样的妻子一点好印象也没有。
“妾身不知道相公指的是哪件事?”装蒜吗?成!她也会。
人的自尊是很奇妙的东西,在意的时候千金难换,背过去的时候,失去就失去了,残酷又简单。
是啊,她已经完全不介意嵇大少是怎么想她的了。
嵇大少捏紧拳头,那眼光像是恨不得将盛知豫一把拍成烂泥。“你可知香儿肚子里的孩子是我头一个儿子,头一个。”
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她在内心暗骂。
三个月都不到,就那么确定是儿子?而且只要嫡妻在,妾生下来的孩子不管男女都是奴仆,再说了,越过她这经过六礼娶进来的妻子生下庶长子,那可不是什么光荣值得炫耀的事。
“妾身受伤沉重,到这两日才能坐起,听闻香妹妹小产,妾身怕她难过伤身还伤心,都不好与她计较‘不小心’推我下水的事情了。”
要把脏水往她身上泼,她也可以意思意思的泼回去,把怀疑的种子种下去,这嵇子君要是脑袋稍微清楚一点,多少能寻到一点蛛丝马迹,要是不能,就活该被蒙一辈子吧!
“不知所云,扭曲事实,你满口的谎话,今儿个你就拾掇拾掇,给我到别院去好好思过!”嵇子君血液冲脑,他可没想过盛知豫坚不认错,还把过错推诿到香儿身上,他勃然大怒。
他真后悔走这一趟!
盛知豫只是垂着头,手叠着手,什么话都没说。
这看在嵇子君眼里当她心虚了。
哼,他心头肉说的都是事实,她的话就是颠倒黑白是非,好你个嵇子君,你瞎了狗眼!
嵇子君拂袖而出,一只脚正要跨过月瓶门,忽然听见里面爆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和催促声—
“春芽,咱们赶紧收拾收拾去别院!”
他的脚一滞,不自觉回头瞧了一眼那院子……是他听岔了……吧?怎么她那声音听起来带着欢欣和不可言喻的兴奋?
她这是不知道去别院,没有母亲或是他的允许,她就再也回不来了吗?
也才几天工夫,白雪皑皑,寒风凛凛,彻骨的冷,原来色彩缤纷的大地独独剩下黑白两色。
一辆青布马车从肃宁伯府的马车门出来,直往京郊奔去。
马车骏过最热闹的几条长街,虽然春芽担心大病初愈的她又染上风寒,死活不让她掀开帘子往外瞧上一瞧。但坐在车里,她仍旧闻得到街角卖油煎豆腐还有炸油饼的油烟味,蒸笼里泄漏出来的面香水气,让她忍不住挑起一小块帘子往外瞧,刚好看到赌场门口围了好多人,大概是哪个赌鬼赌输被打了出来;推着独轮车的男人不知道要去哪,还有夫妻吵架的……七七八八的气味和热闹混在一起,是红尘的味道。
她有多久没出门了?
不太记得了……进了伯府的门就好像和很多东西切断了联系,她重生前的那辈子几乎都困在宅子里,费尽心思的和婆母、妯娌、妾室勾心斗角,争来斗去,谁来挑衅,便斗回去,没完没了。
扪心自问她得到了什么?
现在想起来,只有空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两手空空。
那叫嚣繁杂的心沉淀下来时,马车已经出了城门,远远把京城那些繁华抛在脑后。
她体力不支,靠在春芽臂膀上睡了一觉后被轻轻摇醒,原来天色已黑,车夫小王找到宿头,让她们下车,那晚她们夜宿客栈,次日,用过早饭,皮囊里装满水和食物,又往下一站赶。
这样慢赶快赶,仍遇天雪,但总算只撒点小雪珠就收手,路不算太难走,花了她半个月的车程又两天,总算来到紫霞山入山口。
她迷迷糊糊的睡醒,马车停了,停在一座积满白雪的木桥前,桥后是一座不算宽敞的庭院,赭色的木门紧紧关着。
小王拂去肩头的雪花,跳下车,呵着气,抓起门环使劲的敲了好几下。
很快,大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一条缝,出来一个缩着脖子,头发花白的老人,身上一件半新半旧的袄子。“欸,是小王啊,好久不见,怎么这种天气过来?是老爷子有什么吩咐吗?”
“石大叔,是大少爷让我把大少奶奶送来别院住一阵子。”
“什么?”叫石伯的老人显然十分错愕,也没人来送信儿,怎么这般突然?他朝着里面吼了声什么,赶紧把门打开,迎了出来。
此时,盛知豫和春芽已经下车,她身上套着秋香色连身带帽的貉子皮大氅,毛茸茸的貉子毛几乎把她的小脸都给遮了,春芽则是一件兔皮的斗篷,手里提着小小的竹箱。
小王带着石伯把几件行李从车里头搬了出来,没有十箱八笼,就简简单单几个囊袋,两只大藤箱,拎了两趟就干净了。
“大少奶奶。”石伯毕恭毕敬的见礼。
“你是石伯吧。”
“是小的。”
“来打扰了。”
“不敢、不敢,大少奶奶爱住多久就住多久,只是怕屋子破旧……小的没想到大少奶奶会来,什么准备都没有……”他搓着满是老茧的手,惶恐至极。
“不怕,你们能住,我自己也能。”她浅浅说道。
“那石伯,大少奶奶既然到了地头,我就回去交差,路面结冰不好走,来的路上有些耽误,迟了两天,我得往回赶。”小王同情的看了盛知豫一眼。“大少奶奶有什么需要小的回去禀报大少爷吗?”
“唔……”
看她想了半天,不,其实完全不见想的样子,小王心里一凉,大少奶奶这般不讨喜,难怪拴不住大少爷的心,唉……他是替她白操心了。
“谢谢小王大哥,这一路偏劳你了。”
“这是小的该做的事……大少奶奶,您保重了。”毕竟相处了大半个月,还是有些感情,说完这句,小王就匆匆离开了。
马车一走,石伯将盛知豫往里边请,在频频往后看却没有结果后,脸带疑惑的开口,“小的唐突,伺候奶奶的人还在后面吗?要不要老石在这里等着,好领人进来。”
“领人?不用了,没有其它人,小姐的身边就我一个人。”春芽力气大,把最重的辎重提过来拎着,那些小样的就让给了石伯。
石伯听了以后倒是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对于身为伯府大少奶奶,身边只有一个丫头,却不见婆子、仆役这件事甚为震惊。
这其中一定有问题。
盛知豫看出他一肚子疑问,也不是很经心的解释,说她一些陪嫁的人都表明不想跟她过来吃苦,跟着她没有活路,她也不介意,人各有志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