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荷进屋时,郁以乔还赖在软榻上,一动不想动。
“怎么回事?”
紫荷沉思片刻,凝声道:“少夫人,方才有顶轿子进了锦园。”
“轿子里是谁?”
“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妇人,肚子微凸,看起来似乎有孕在身。”
消息是从董叁那里传过来的,他让自己给主子先透一点口风,却又说得不多,这不是让人更费猜疑?
郁以乔细思,想不起有哪号人物与自己相关,可如果是不相干的,为什么要让她到前头?
“有没有请二少夫人。”
“没有。”
“所以……”
她不会天真到认为林氏想训练自己理家的能力,才会大小事都把她叫到前面,因此,这个妇人必与自己大有关系,可……会是谁呢?是郁家那几位?不会吧,他们已经离开京城,不会无端端找上门,那么,是娘那边?
心一紧,她跳下床,飞快换身衣服,带着紫荷往锦园走去。
锦园大厅,所有人都在打量这名女子。
她一身常服,上穿月牙白衣衫,下身着荷绿色长裙,身材颀长,容貌娇美,风姿绰约,显得雍容华贵。
她的肌肤宛如嫩玉,瓜子脸、柳叶眉,细眉轻蹙,犹如云破月来花弄影般无比动人,她柔软的秀发松松地绾在后脑,更衬得颈间如雪,细致柔美。
她的出现,让所有人屏气凝神,她绝对不是什么狐媚子,她气质高雅、谈吐端丽,静静站在花厅一隅,那里便成了舞台中心。
郁以乔走进门,屋里瞬间膜雀无声,所有目光刷地一下子全集中在她身上,而她的目光却被陌生女子深深吸引。
天地间竟有这般美丽的女子,真是九天仙女下凡尘呐,任何人往她身边一站,都要自惭颜色。
看见郁以乔进门,林氏立刻盈满笑意,走到她身边,拉着她走,再走到小妇人身边,两相一比。
“就说亦勋有眼光,看上的媳妇儿,一个比一个俏丽,一个比一个水灵,这对姐妹花站在一块儿,谁不羡慕咱们亦勋有福气。”
姐妹?她扬起眉梢,满眼疑问。
就等这个呢,林氏笑容可掬,说道:“她叫郑允娘,是亦勋养在外头的小妾,肚子里头已经有董家的骨血,自然不能让她流落外头,今儿个早上,是董肆着人给抬进门的。”
林氏早就知道这件事,过去几个月,她放在外头的人就发觉一处外宅、一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以及董亦勋经常进出那里的消息。
她捣着掩着,便是想找个好时机把事情给捅出来,没想到人家的肚子硬是争气,她不必动手,男人就抢先一步行动。
董肆?所以是亦勋亲自下的命令!
像被人狠狠将手臂削去似的,她来不及喊痛,只觉得惊恐。
她一次次拆开林氏的话、再重组,但不管是怎样的排列组合,组合出来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这个美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女子是亦勋养在外头的女人,她怀有孩子,若非骨血不能外流,至今,她依然被蒙在鼓里。
她可以不相信林氏的话,但她无法忽略董肆这条讯息,如果是别人抬进门,那么她可以抬头挺胸,说这是恶意栽赃,她会理直气壮一句:等亦勋回来,他认、我便认。
但……是董肆,不是别人。
心头沉甸甸的,像是被谁塞了块拧过的海棉,上头强留两分湿气,迫得她几乎窒息,她听见自己重重的喘息声,一抹无奈的苦笑却悄悄地攀上眼帘。
林氏见她没反应,加把劲儿说:“郑氏今年二十岁、你十六,说起来呢,你该喊她一声姐姐,只不过将军府有规矩,先来后到,既是你先进门,郑氏该以妹妹自称,这点身为婆婆的,自该为你出头,可人家肚子里怀了孩子,也不能受委屈,况且瞧她这模样,定也是好人家出生的女儿,算了,所有事都等亦勋回来再说,你先把人领回去耕勤院,好生照料着。”
视线转过,太夫人的不欢、林氏的幸灾乐祸,以及躲在门外的庄氏的满面春风,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吧,她又不是吴宗宪,眼巴巴地赶来看她说演,会不会太浪费时间。
目光停留在郑允娘身上。她与她对望,无惊无惧,清亮如水的黑眸沉静而淡然,她脸上没有一丝怨气或悲哀,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不染世俗尘埃的气质,让她看起来更似天仙。
郁以乔承认,自己输了。比气度、比沉稳、比美丽……自己无一不败,碰上这样的女子,任何人都不敢存心攀比。
郑允娘走过来向她见礼。
“姐姐,王爷他说,您会宽待我、护我周全的。”
她苦笑。能不宽待吗?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她要是聪明一点、懂事一点,再发挥一下上辈子卖屋的本事,巧言令色几句,用满脸无害的笑容安慰她几句,肯定会获得满堂喝采。
她全都知道,只是做不来,她连勉强自己挤出一丝笑脸都是困难。
“就说是个好教养的,瞧,言语行事多周到。”
林氏嘴里夸着郑允娘,眼睛却瞄向郁以乔,没将话明说,却是暗暗教人比较上一回——大少夫人的气度的确不如人家。
郁以乔承认,自己是不如啊,不管怎么说,掠食者的气势是该强过被掠食者,小三的气焰强过大老婆,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来人,把郑姑娘送到耕勤院里安置下。”林氏下命令,两个嬷嬷进屋带走郑允娘前,她刻意拉起郑允娘的手,拍拍她的手背说:“别胡思乱想,再过几日,亦勋就回来了,他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你现在该好好休息、好好养胎,若是缺少什么,别客气,着人上我那里拿。”
“谢谢大夫人。”
送走郑允娘,林氏还得把戏给作足,她对着郁以乔说:“我早就教过你,严官府出贼盗,你越是东阻西防的,男人不敢明面上来,只好在外头作怪,今儿个是郑氏肚子争气,亦勋不得不把人给抬进门才没闹什么事儿,若是时日拖得久了,被外头的人知道,你让亦勋的面子往哪里放?”
“母亲教训得是。”
明知道不该与人家攀比的,可事到临头,她还是骄傲了,还是不允许自己输掉气度,于是她分明心痛,依然拉起笑容。
一直没说话的太夫人开口,对郁以乔招招手说:“你们全都下去,大孙媳妇,你过来。”
郁以乔待所有人离开、门关上,才走到太夫人身边。
秀眉拿来一个小杌子让她在太夫人身边坐下。太夫人握起她的手,凝视她的眉眼,半晌才说:“此事是亦勋做得不地道,以至于你面子上难堪,祖母是过来人,那颗心是怎么煎、怎么熬的,我能体会,可事已成局,你不能不坚持下去。
“别去理会你婆婆说什么,只要想着,怎样做才能赢得局面。男人都是好面子的,你在这上头让他,日后他定会回报你,亦勋这孩子是我养大的,我明白,他是再有责任不过的孩子。”
责任……这时代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只是责任?
如果仅仅如此,她还真的不在意,她从不期待谁为自己负责任,她有能力负担自己,不需要依靠男人。
“我明白你是个聪明孩子,你一手承担五个孩子的教养,把他们带得这般好,亦勋因此承了你的情,从没在你身世上多说过半句,便是你婆婆有微词,也都让他给顶了回去。你们的感情蜜里调油似的,教人好不羡慕,这回的事也一样,只要你好好照料郑氏,让她平安把孩子生下,亦勋肯定会明白你待他的好,绝不会厚此薄彼,把心给偏了去。”
就说呢,说上这一篇好言好语,不过是担心她使肮脏手段,眶害了郑氏,放心吧,她再不济,也不会使出这等手段。
何况才短短的一面之缘,所有人就都认定亦勋会厚此薄彼,她不喊输,还真的不行。
“太夫人,孙媳妇明白。”
“你能明白最好,回去吧,找郑氏好好谈谈,若能谈出几分感情,往好处想,有你们两个联手,日后外头的女人想迷惑亦勋的心,怕也没那么容易。”
郁以乔嘴里应是,心头却像咬破了胆子,苦涩的胆汁渗入,真苦……
当一个女人的婚姻需要和另一个女人联手,才能不遭受觊觎,是悲哀?还是笑话她不知道。
第12章(1)
浑浑噩噩地,郁以乔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到耕勤院的,只晓得那一步一步踩上的,不是泥、不是地,而是自己破碎的心。
心,不是隐隐作痛,而是铺天盖地、几要将她吞噬的疼痛,是几千个人在里头拉扯、敲捶,非要把她打烂不可的那种疼。
她想放声尖叫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紧紧咬住下唇,紧紧地把伤憋住。她缓缓地张开眼睛,原以为应该是泪流满面的脸颊,伸手一摸,才发觉脸上眼里干涩得如裂了缝的泥土地,炙热,却无力张扬。
“少夫人。”紫荷忧心忡忡地喊她一声。
郁以乔心里头翻江倒海,可脸上却是平静得如一潭湖水,她不禁苦笑。是因为肌肉紧绷,还是神经已经失却知觉?
她飞快往前走,一步快过一步,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赶似的。
前脚才踏进院里,几个等在门口的孩子跑了过来,围到她身边,领着他们的红菱忧心忡忡地拉着紫荷到一旁低声说话。
董禹宽开口,“娘,他们说那位漂亮的姑娘要来当我们的姨娘,是真的吗?”
姨娘?郁以乔恨死这种时代产物。可是要同自己称姐妹的女子,他们可不就是要喊声姨娘?
“她哪里漂亮啊,根本就是个狐媚子,娶妻娶德,你没听太婆婆说过吗?”董禹襄哼一声,满脸的不悦。
郁以乔明白,这是他在安慰自己,只不过他还太小,小到无法理解男人对女人的要求。
没错,娶妻娶德,娶个能为自己做牛做马、持家管院的女人,而感情部分,他们会去找另一种女人负责,她们美貌温柔、她们善解人意,她们是会让男人作梦都笑着醒来的女子。
古代男人的后院像公司企业,分层负责、各有各的职司,是她忘记这件事,才会在男人身上放入感情。
都怪她穿越的时间太长远,太习惯这个空间,一时间忘记,对于男人,爱情和婚姻是两码子事,也误解男人说过的话会句句应验。
他说,不会再去糟蹋其他女人,可是,郑允娘怀着好几个月的身子呢,换言之,在他们新婚燕尔,在她逼迫自己放弃前世缘分的同时,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另一名女子。
真是为着她的面子,才没把人给送进门?真是因为东窗事发、纸包不住火,才把事实掀开?还是因为对她的承诺,早已在光阴洪流中淹没?
于他而言,女人是不是只要哄过、疼过,就已经足够?
接下来呢?她还必须成为他第六个小孩的保姆?原来她穿越一遭,不应该开酒楼饭馆,最该开的是托儿所。
她在讽刺自己、嘲弄自己,居然要求这时代的男人一心一意。
她傻了,傻得压抑追求自由的意愿,傻得放弃寻找苏凊文的梦想,待在这个一亩三分地里,耐下心情,认命地为他操持后院。
认真的女人最美,认命的女人最傻,而她居然傻上一回。
“娘,我喜欢你、不喜欢漂亮姨娘。”董瑀华轻扯她的衣服。
她屈下身,摸摸董瑀华的头发,挤出笑容说:“没事的,你们不要担心。”
“要不,等爹回来,我们去同他说去,说姨娘很坏,叫爹别喜欢她。”董瑀月出主意。
怎么能这样说,他们这般讲话,不就是她在背后挑唆?
只不过她现在没力气教训孩子,只想躺回床上,好好睡一觉,再好好想一想,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才不至于太委屈自己。
“姨娘没有不好,娘见过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子,别听旁人说什么就影响自己的判断力,身为姨娘也不是她乐意的。”
就像她嫁进将军府,就像她必须和许多女人共用丈夫,这个时代的女子有太多伤心事,她无法阻止。
只不过她再伤心、再无助,也无法让自己变成这个时代的女子,无法看不清楚事实,无法把男人的过错往别的女人身上推。
“娘,那您也别生爹爹的气。”董禹祥低声说。
她拍拍他的肩,对所有人说:“你们别操心大人的事,让红菱陪你们下去读书练字,娘还有点事,不陪你们了。”
起身,她往屋子里走,方走过几步,就听见董禹襄扯着喉咙大喊,“娘,你不要怕,我们会保护你的!”
郁以乔笑了,干涸的双眼在此刻流下泪水。原来感情这种事,只有在孩子身上才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在男人身上……是泥牛入海,只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仰头,揉揉发酸的鼻翼,她猛然转过头,向他们拉扯出一个大大的灿烂笑容说:“我知道。”
随着她的话,几个孩子跑过来,紧紧抱住她。
软软的身子,暖暖的拥抱,他们的力量很小,但是很团结,他们给不了她一把遮风避雨的大伞,但能够在她全身湿透时,捎来温暖。
是啊,她怕什么呢?
前世,她没有亲人,唯一的奶奶还得到阿兹海默症,她一个人,还不是把日子过得精彩万分,还不是没让自己受半点委屈?
现在她条件好多了,有三个娘、三个叔叔、五个孩子,她还找到阿翔、找到大桥,她还是一样拥有他们的友谊。
所以怕什么呢?她什么都不必怕,就算把丈夫让出去,就算离开这座将军府邸,她也不至于一无所有。
对,她不害怕,怎么坏都吓不到她的,忘记了吗?她可是女强人。
回到屋子,郁以乔发现董叁居然在,几个下人进进出出,把紧邻正屋的书房给挪出来。“这是在做什么?”
“主子吩咐让奴才把郑姑娘安置在书房里。”
为什么是书房,那里不是普通人不能任意进出的地方?就因为对象是郑允娘,所以可以破例?
“茹绫她们已经搬出去,后院是空的。”
董叁顿了下,回道:“少夫人,主子希望您能亲自照料郑姑娘,她怀有孩子,安全格外重要,主子怕有人的手伸太长,奴才怕您想得不周到,便作主将后院改成小厨房,雇下几位新厨娘,以后耕勤院里吃的喝的也方便些。”
他这个隐晦暗示,她怎会听不懂。
董亦勋怕有人对郑允娘动手,就像对待他前几个妻妾那样,于是格外仔细她的饮食安全,连小厨房都弄出来。
“你作主就好。”她点头。
“主子吩咐,先让紫荷、红菱过去照料郑姑娘,奴才会再安排几个人手到少夫人身边让少夫人使唤。”董叁眼里流露出一丝悲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