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今日下朝时和郁以翔偶遇。那时他正要请亦桥到“食为天”一聚,看见自己,也出口相邀,而他应允了。
三人同桌本有几分尴尬,但郁以翔是个健谈的,有他在当中串话,渐渐地,他们从当下局势、朝廷风向一路聊到小乔的三个娘,他们聊周叔、大何叔、小何叔,连自己那五个小孩子也成了话题人物。
他和亦桥虽是兄弟,从小到大,却没有这样深谈过,这是一次很好的开始,他相信以后会越来越好。
“知道了。”
“最后一件事禀告主子,今天早上少夫人收到公主府的帖子,让少夫人带小小姐、小少爷再去一趟。可少夫人很为难,因为在禀明太夫人时,将军正好在锦园,给将军驳了。”
为什么?上次小乔带孩子拜访公主,回来后也被父亲训一顿,说是她成天带孩子往外跑,孩子的心都玩野了。
初闻此事他只是苦笑。几时起,父亲对禹襄这几个孩子的教育这般看重?如果不是小乔,到现在,那些孩子还都是文盲呢。
而他更不理解父亲对驸马爷和公主的敌意,父亲那样在乎权位,他应该比谁都明白,公主和驸马都是皇帝倚重的人……除非父亲心里,已有定见。
不行,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必须尽快把亦桥送走,明天,明天就找亦桥好好谈谈。
“小乔决定不去公主府了吗?”他问。
“不,少夫人决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她对太夫人说,下个月初是母亲的生辰,要带孩子回家拜寿,太夫人同意了。”
很好,山不转路转,她的脑袋灵活得紧,不需要他处处替她出主意。松口气,微笑不已,他说:“让董肆置办些礼物,我要陪少夫人去向岳母大人拜寿。”
董叁也跟着笑。还好,这回是真的置办礼物,可不是阴损招。
“是!”他应得中气十足。
“小乔在哪里?”
“在陪小少爷、小小姐背书。”
“行,你下去吧。”
“是。”
董叁离开,他将桌案收拾干净,打开柜子,将方才读过的书信摆进里头的暗格夹层,至于父亲那边……再一次吧,再说服他一次,如果父亲执意顽固,那么他就必须有所动作了。
元宵佳节,将军府里到处挂满了灯笼,东西堂廊下有各式各样的花篮灯、羊儿灯、兔儿灯、鱼儿灯、虎儿灯、长鲸灯……夜晚一到,下人把灯笼里的烛火燃上,走到哪里都是红通通的一片,好不热闹。
董亦勋从外头回来,脱掉大氅,急急往父亲的书房跑。他得了个好东西,第一个念头便是要孝敬父亲。
父亲最是疼爱他的,虽然他不是嫡子,但从小到大,父亲把他带在身边,教他练武、陪他射箭,弟弟亦桥都没这等福利。
下人们说,那是因为父亲爱极了娘,可惜娘身子弱、早早离世,无福享受,父亲便把满腔疼爱全灌注在他身上。
他承认自己不像弟弟那样优秀,承认自己有时候风流过头,有时候祖母也会被他气得头痛,但父亲偏心,每回都站在自己这边,说:“男子汉大丈夫,多喜欢几个女人算什么关系,全都给娶进来,将军府养得起。”
怎样,父亲是不是忒疼他?
所以……他看一眼手中包袱,那里头有件用雪狐皮缝制的大氅,是他同朋友打赌赢来的,连半丝杂毛都没有,是最上等的货色,开春后父亲要回兵营,这大氅穿在身上,哪怕雪虐风饕。
董亦勋到了书房后,却发现里面静悄悄地,外头连个小厮、丫头都没有。怎么了?父亲不在书房里头吗?可书房的灯亮着呀,他上前几步,听见父亲的声音。父亲果然在里面。
“你说,玉瑶没死!”董昱的声音中满是惊诧。
在门外偷听的董亦勋,心脏也是狠狠一抽。玉瑶?那是他的母亲啊,他的母亲居然没死?
“是,那年林氏迫害她,你在边关作战,她求助无门,只知道如果自己死去,太夫人定会亲自教养亦勋,自己儿子方能保存下来,于是她诈死,前往公主府求助于我。
“玉瑶到了公主府那天,我根本没认出她,她脸上有近十道深深浅浅的刀疤,一张清丽的脸硬生生被毁,她的两根手指头被截、右眼被烙,一头青丝由黑转灰,十几岁的小姑娘看起来像五十岁的老妪。她又病又残,公主见之不忍,让人收拾屋子,将她收留下来。
“过去十几年,她以玉嬷嬷的身分在公主府生活,她负责管理后园的花草,素日里不与任何人交往,大家都以为她是哑巴,总是多厚待她几分。
“公主曾说,玉嬷嬷很奇怪,对谁都相应不理,但每回亦勋过府玩,她就会特别高兴,甚至还做香囊给他,可见得人与人之间,是有缘分的。我听了不过是莞尔一笑,还回公主几句,“你不也说亦勋这孩子长得有几分像我,可见他和咱们是有缘分的。”公主嘟嚷道:“对对对,我就是喜欢这孩子嘛,没有缘分,怎么会特别喜欢?”
“上个月玉嬷嬷大病一场,大夫来瞧过,说她心力交瘁,怕是再支撑不了多久,十几天前她拖着病体,在路上拦下我和公主。她哑着声,喊我一声主子,我这才晓得她并不是哑巴。
“她跪下来、求我救亦勋,我和公主震惊不已,急忙让下人把她扶回屋里,甫坐定,她便告诉我她是玉瑶。我根本无法相信,这个样貌丑陋的老嬷嬷怎会是当年那个娇俏可爱的小丫头?于是她说出当年我为迎娶公主,将府里的通房丫头通通送走的事,也说出在宴会中遇见你,你对她一见钟情,亲口向我要人的陈年往事。
“她甚至把你送给她的定情物,一块雕着祥云的羊脂白玉交给我,人证物证都在,我无法不相信她就是玉瑶。
“紧接着,她缓缓道出她进将军府后发生的大小事……林氏真是好手段,将一个好好的人折磨成半人半鬼,公主听闻后泪流不止,还怨我硬生生害了玉瑶的一辈子,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你喜欢她、看重她,必定会护她周全,没想到……
“最后,玉瑶哭着求我说,林氏不是厚待亦勋,而是想要用放纵手段毁掉这孩子,这孩子禀性善良,不能让他走歪路。我很同情她,但此事我爱莫能助,这毕竟是将军府的家务事,我能做的只有日后如果亦勋够长进,能够立足于朝堂上的话,对他诸多提携。
“玉瑶见我不愿意插手,跪了下来,哭道亦勋其实是我的孩儿,当年她进将军府时已经怀有身孕,人人都说她七月早产,事实上,孩子是足月生下的。她说亦勋和我一样,吃螃蟹就会全身起疹子,甚至问我难道没看出来,亦勋半点都不像将军,反而和我年轻时极像,尤其是那双眼睛?
“她说,如果我还是不相信,可以去请当年替她接生的产婆,也可以找巫太医为证,当年是她塞银子,哀求他把三个月的身孕说成初怀上。
“她有私心,想要留在董兄你身边、不想被你嫌弃,原想过寻个机会把腹中的眙儿流掉,却没想到你那么在乎她的孩子,为了让你开心,她强忍着东窗事发的恐惧,硬把孩子生下来。
“董兄,我找到产婆和巫太医了,他们证实玉瑶并没有欺骗我,如果你仍然心有疑虑,要不要和玉瑶谈谈……”
这一番话,让门外的董亦勋听得惊心动魄。
他居然不是爹的孩子?他是驸马和玉嬷嬷的孩子?他不信、半点都不相信……一定是玉嬷嬷胡说八道,一定是驸马膝下无子,见他和公主投缘才会说谎,想把自己当成儿子。
对,一定是这样!他要亲自去问玉嬷嬷,怎么可以信口雌黄?亏他待她这样的好,她这是害他啊,若是父亲信了她,不要自己怎么办?
没错,他要去找玉嬷嬷,让她告诉父亲,那些话全是假的,他是父亲的儿子,不是尉马的……
董亦勋快步往马厩奔去,他跑得很专注、很认真,明知道后面有几道黑影跟着自己,却还是不管不顾,现在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是找玉嬷嬷对质,其他的都可以晾晾。
骑上快马,不顾大街上人多,他一路狂吼嘶叫,要人让路。
寒风冽冽刮得他双颊生疼,他却无分毫感觉,一心一意要找到玉嬷嬷,一心一意想证明自己的身世。
突地,飞箭射来,所有事情全在刹那间发生,马儿癫狂受惊,前蹄扬起,为了躲避路人,他把缰绳拉紧,马吃痛狠狠地将他摔到地面。
霎时,黑暗将他淹没……
第10章(2)
董亦勋从梦中惊醒,他满身大汗,记忆像是被钥匙打开的宝盒,所有的事喧嚷着、嘶喊着在他脑中奔腾。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他丢掉的东西在这个夜晚全都回来了。
他终于明白父亲看着他时,那个复杂又矛盾的眼光,他终于理解,父亲为什么要放任母亲对他的妻妾孩子动手,父亲可以容得下他这个意外,却不能让他的孩子占走将军府的一切,于父亲而言,他的孩子是残枝败叶,必须除恶务尽,方不会乱了董氏的血脉。
一阵止也止不住的颤栗漫过全身,他如坠入无底深渊……
“你怎么啦?”郁以乔被惊醒,看着坐在床边的董亦勋问。
她软软的声音,将他从黑暗谷底拉起,他猛然转头,月光照、在她脸上,带出一片柔和与安宁。
他哑着嗓子说:“我作恶梦了,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她松口气,笑道:“又不是孩子,你当自己是禹宽他们啊。”嘴里虽这么说,她还是跪起身,张开双臂,抱他入怀。
一夜缠绵,累得郁以乔下不了床,看着精神奕奕的董亦勋,她心里真不平衡。
换好外出衣服,董亦勋坐在床缘,手指轻轻划过她的眉眼。三十天……好长的时间,第一次发现,分离恼人。
“一定要这么久吗?”她噘起嘴,苦巴巴问。
“我会尽快回来。”
如果能抢快一步与众人议定,将祸事消弭于无形,或许可以平息皇上的雷霆愤怒,让董家有条安全退路。
郁以乔望向他,心有些酸酸的。虽然这阵子他忙得足不点地,但再忙也不曾外居,这下子要许多天不见面,感觉还挺吓人的。
眉头苦苦,她轻轻抚过他的手背。“在外头,要注意安全。”
“放心,这回办的事,不会有危险。”
他一面安慰她,一面想着,周叔和董肆那边得催催了,如果情况不行,就算撕破脸,也得先把小乔和孩子们弄出去。
他把她抱进怀里,脸颊与她相依。这阵子,他恋上这个举动,恋上那种同吸一口气、相濡以沫的亲昵。“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想要做什么?”
“有,那几个小孩背了将近五十首诗,我打算领他们到太夫人那里显摆。”她已经看清楚,这个家里,能够替她撑腰的只有太夫人,但单靠她一个人力量不够,她打算联合孩子一起。
“太夫人肯定会很高兴。”
“是啊。”她靠在他怀里,只听得浑厚低醇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心头却是一股说不出口的轻松。
“还有吗?”
“听说弟妹去年酿的桂花酒极其香醇,小叔想请公公到望月亭共饮,身边能服侍的丫头太少,我打算让金钏和翡翠过去,替咱们尽尽孝心。”
董亦桥院子里的桂花酿美味得紧,她的几个娘赞不绝口,董亦桥便大方地接连送了好几坛过去,还是她小小地提点了一句:好东西得先孝敬父亲!这才有了今晚的望月亭邀约。
小狐狸,这点事也想瞒过他的眼睛?
“你怎么不自己过去尽孝心?”
他那表情分明是知情的,还装!她挤挤鼻子,回答,“我这不是要带孩子嘛,哪里得空。”想了想,她笑出声,又说:“婆婆知情以后,总不能记恨到你的头上吧,一来你不在家,二来,送上美酒佳人的可是她亲生儿子。”
“你啊,这是在挑拨人家母子亲情。”他捏捏她的鼻子。
“没有缝的墙是塌不了的,如果他们母子情深,任我再挑拨也无用。”她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他掌心的温度,最宜人。
“知道,可也别做得太过分,你不是不清楚,她迁怒的本事有多强,要是你撞到她手里,我又不在府中,董叁只是个下人,紧急时,你怎么办?”
“我有太夫人啊,别担心,为了你,我会保重自己。”这话,是保证也是承诺。
看着他恋恋不舍的表情,郁以乔缓缓叹息。
她实在不晓得自己有哪里好,值得他这般一心一意,难道世间真有一见钟情,教他在见第一面时,就爱上自己、就立定心情、就要和她一辈子相偎相依?
说实话,被这样一个男子疼惜宠溺,不想对他动心,好困难,她从来都不敢去比较,如今自己心底,苏凊文与他,谁轻谁重。
她只是明白确定,对于这样一个男子,她不能轻易辜负。
于是她顺着心,不刻意、不压抑,任由爱的感觉在心底慢慢升起、慢慢织就一张情网,慢慢地将自己网罗……
是啊,反对无用、否认无义,她已经爱上他,在嫁给他不到半年的时间后,那颗温热的心,已经向自己提出证明。
“我不在这几日,你要处处小心,董肆不在家里,有事情就让董叁去办,别亲自涉险。”
“说什么呢?好像我住在龙潭虎穴里。”
可不就是龙潭虎穴吗?过去五年,他就是这种心情,幸好她来了,把这个潭穴照亮出一方温暖光明,如果她不是这样,亦桥怎么会也不由自主被她深深吸引?
“总之,一切多些小心。”
“我知道,哦,对了,下个月我娘……”她想了想,决定对他说实话,“我打算借口母亲生辰,带几个孩子到公主府去玩。”
“你很喜欢凤姨?”他轻抚她光洁的手臂。
她有些痒,握住他不安分的手摆在肘弯处,那里有个疤,是她小时候三娘逼她学跳舞,她躲到树上,却一不小心摔下来折断骨头时留下的。
她告诉他这事时,还炫耀自己的爬树本领,说要找一天挑棵大树爬给他看。当时他黑下脸说:“你不要逼我把将军府里的树全砍光。J
明知道他是心疼,明知道已经不痛的伤口在他心底烙上了痛痕,可她还是硬要挤兑他一句,“别忘记,这里是将军府不是怡靖王府。”
他气了,抱住她、狠狠地“惩罚”彻夜,于是隔天,五个小孩子把门板敲得砰砰响,也吵不醒他们家贪睡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