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我……”
“把东西收一收,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偷懒。”说完便飞也似的逃了。
臧语农离去时,方朝露从他走路的身姿判断出他受伤了,而且伤得不轻。
果然,翌日她向方大娘打探,得知臧语农请大夫进府,而且整天没离开过他的居院—溯心苑。
她一个新进的粗使丫鬟,肯定进不了臧语农的居院,可她又很想前去探望,想来想去,只好向方大娘说明原委,并拜托方大娘帮忙让她进到溯心苑。
当方大娘得知大少爷会受伤竟是为了救方朝露,心里十分惊讶。
大少爷平素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行事冷静自持,即便是必须立判的决定,也是经过他那脑子精算才下的。在那当下,他哪里不知道自己可能会受伤?
若他知道,又怎么会为了朝露而甘冒受伤的风险?就因为朝露是她的侄女?还是朝露在他心里有着一席之地?
这么一想,方大娘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她是看着大少爷长大的,他的心性,她就算不敢说十足十的清楚,却也是有七、八分的把握。
府里上上下下两百多人,他几时这般上心过?之前朝露到厨房找馒头吃被他发现,事后他还吩咐杨叔往后都替她留点热食。
当时,她只以为大少爷是看在她这奶娘的分上,所以对朝露较为照顾。可现在……这表示朝露确实上了他的心。
朝露未嫁,她这个做姑母的本也打算替她觅门亲事,让她安安稳稳的过上好日子,大少爷虽然是一等一的好对象,但他可是皇商、是臧家的当家,就算不是皇亲贵胄,结亲的对象也不可能是一个来自乡下农家的粗使丫鬟。
他们两人要在一起也不是不成,但朝露终究只能是个低下的通房,连侧室都没分,兄嫂若还在世,会愿意让女儿做小吗?
“朝露,我待会儿弄一盅十珍鸡汤,你就端去溯心苑,说是我让你送去的。”方大娘叹了口气。
方朝露点点头,“谢谢姑母。”
近掌灯时分,方朝露端着那盅十珍鸡汤来到溯心苑。方大娘说这十珍鸡汤是她从前常弄给臧语农吃的,里头放进十种当季的蔬食及几味提味的药材,味甘性温。
溯心苑里没有侍候的丫鬟,只有随侍丁鸣跟几个打扫的小厮家丁,她进到溯心苑,只见堂门半掩,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
因为有正当理由,她大胆的穿过院子,来到花厅的廊下。这时,赵流香带着侍女瓶儿走出来,脸色不甚好看。
丁鸣跟了出来,赔着笑脸,“赵小姐,那奴才不送了。”
赵流香冷哼一记,不想再说什么。她听说臧语农受伤,立刻跑来关心,没想到他竟拒她于千里之外,见都不见一面。
他再怎么不喜欢,她终究是他的未婚妻,是这臧府的未来主母。她不懂,他为什么连一点点的薄面都不给她?
“咦?”丁鸣看见站在廊下的方朝露,“谁让你进来的?”
方朝露上前,先向赵流香欠了身,然后转向丁鸣,“是姑母让我给大少爷送汤盅来。”
臧府里的婢女丫鬟多达百余人,方朝露又初来乍到,赵流香压根儿不知道这丫头是谁,更不知道她口中所谓的姑母是哪位,于是她稍稍停下脚步,疑惑的打量着方朝露。
丁鸣下了廊,“给我就行了。”
“不成,姑母说要我亲自端到大少爷面前。”方朝露无论如何都要见上臧语农一面,瞧瞧他到底伤得多重。
丁鸣了解方大娘在臧语农心中的地位,也觑出臧语农对方朝露特别不同,就算不想放行也不能强硬拦下,于是说一句他要回屋里向臧语农请示,便转身上了廊,走进屋里。
赵流香上下打量着方朝露,虽对她十分好奇,却高傲得不肯先开口,只以眼神示意一旁的瓶儿代她提问。
“喂!”瓶儿见她只是一个粗使丫鬟,说话挺不客气,“你是谁?”
方朝露愣了一下,觉得她态度傲慢的让人不爽。
她早见过赵流香是怎么糟蹋那些下人,瓶儿在她身边那么久,似乎也染上了主子的习气。
“问别人名字时,理应先报上自己的姓名,不是吗?”方朝露直视着瓶儿,语气严肃。
“你……”瓶儿因为是赵流香的贴身婢女,赵流香又是这等身分,因此她婢凭主贵,在府里向来走路有风,可眼前这个粗使丫鬟居然敢教训她?
转头看着自家小姐,见小姐脸色更难看了,瓶儿还想再说话,丁鸣已快步走了出来。
“少爷要见你,跟我进来吧。”
方朝露点头,眼尾一瞥,看见赵流香跟瓶儿都铁青着脸,表情像是吞了钉子似的。
她没理会,快步的上了廊,跟着丁鸣进到屋里。
穿过厅旁的门进入花厅,再穿过一道门进到了书斋,通过书斋,便是臧语农的寝室。
她随着丁鸣走过三道木雕屏风及一幕垂帘,便看见半卧在床的臧语农。臧语农见她进来,以眼神挥退了丁鸣。
丁鸣颔首,转身走了出去。
看他半卧在锦榻上,墨发未梳整,身上又穿着单衣,看来是真的伤得不轻,她杵在原地,心里有几分的歉疚。
“奶娘帮我炖了汤,怎么不自己来?”他问。
“是我拜托姑母想办法让我进来的。”她老实的回答。
“是你想来?”不知怎地,听到这话,他心里有不知名的喜悦。
“少爷是被木匣子砸伤的吧?”她怯怯的问。
“运气不好,砸到了背脊,伤筋动骨。”他淡淡地说:“大夫说得疼个十天半个月。”
她一脸抱歉,“本来伤的应该是我……”
“我不想伤的是你。”他未多想,脱口说出。
此话一出,他自己心头一震,方朝露也是一脸惊讶。
她瞬间涨红了脸,圆瞪着两颗晶亮慧黠的眼珠子盯着他,看得他都觉得难为情了。
“那样看着我做什么?”他以一贯的冷峻及嘴坏掩饰自己真正的心情,“我不是护着你,是怕奶娘难过伤心。”
意识到自己对方朝露有着不寻常的情愫,臧语农其实颇为挣扎。他知道方大娘最大的心愿便是替方朝露觅个好归宿,但这好归宿绝不是做小。
方大娘不是嗜财之人,比起富贵的生活,她更希望方朝露可以嫁个平凡人,过着安乐的日子。
他对方朝露生了情,想要她那是易如反掌,可他不能不顾虑方大娘的感受。
如今,他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而且未婚妻就住在府里,纵使他再不喜欢赵流香,若她没出什么纰漏,时日一到,他就得将她娶进门。
而方朝露只是一个粗使丫鬟,就算收了她,顶多也只是个通房。
按理说,一个丫鬟若能被主子收为通房,也不算委屈了她。
但不知为何,他就是不愿。
方朝露是个心性坦率的,她憋不住委屈,也不该受这种罪。
虽然想也知道他应是看在方大娘的面子上才维护她、为她挡灾,可听见他亲口这么说的时候,方朝露竟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她得承认,方才听见他第一句话时,她真的是心花怒放,激动不已,可接下来,他却将她从云端狠狠的拽了下来。
“鸡汤我搁在这儿。”不想多留,她将汤盅往那张黄梨木的圆桌上搁下,随即转身走了出去。
第3章(1)
万隆县位于京城之南,气候温煦,冬日里下雪的机会不多,但听说偶尔还是有瓢雪的时候。
这天气温比平日还降了一些,方朝露一如往常跟小竹、玉芳在庭园里打扫,不远处却突然传来女子严厉斥骂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方朝露疑惑地问。
“听声音应该是赵家小姐吧。”小竹说。
玉芳叹气,“想必又是哪个倒楣的下人惹怒了她。”
下一刻,三人便听见一记响亮的巴掌,接着是一阵哭声。
这真是太夸张了,即便赵流香是准少夫人,也不该如此对待那些下人,就算他们真的不小心触怒了她,责骂几句便可,犯得着动手打人吗?
“她怎么打人呢?”方朝露愤愤不平的说。
小竹跟玉芳撇撇嘴,“我们都习惯了。”
听着那不断传来的巴掌声,方朝露内心纠结得厉害。方大娘的叮嘱言犹在耳,可姑息不公不义之事有违祖训……
最终她放下扫帚,朝声源走去。
“朝露,你做什么?”玉芳拦住她。
“我去劝劝赵家小姐。”
“不行啊,你快回来!”眼看拦不下她,玉芳立刻吩咐小竹,“你快去找方大娘。”
“好!”小竹答应一声,马上放下竹篓找人去了。
方朝露循着声音来到一处院落,便见赵流香正责骂一名跪在地上的小丫鬟,还不时的甩几下手,狠狠的赏那丫鬟耳光。
“你还哭?瞧你那一脸倒楣的样子!”赵流香肩上披着狐毛短裘,身上是一袭紫色衫裙,一派贵气,此刻她拎着自己的裙摆,气冲冲地说:“这可是我新做的衫裙,就这么让你毁了,你这该死的丫头!”
方朝露看地上有个翻倒的桶子,而赵流香的裙摆沾到了一些污渍,想来是丫鬟提着装有污水的桶子,不小心弄脏了她的裙子,才惹得她大发雷霆。
周围几个下人围观着,别说是出声制止,就连求情都不敢。
眼见赵流香又要给小丫鬟一个耳光,方朝露大喊一声“住手”,接着冲到赵流香面前,“赵小姐,请饶了她吧?”
一见到她,赵流香楞了下。她认得这张脸,这丫头让当时声称已睡下而不方便见客的臧语农见了她。
“你是谁?”赵流香高傲的问。
“我是谁不重要。赵小姐,你该想想,你是谁?”
“你在说什么?”赵流香皱眉。
“赵小姐是名门闺秀,应也读过几年圣贤书吧?”方朝露一脸正气凛然,“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如此严厉?”
“大胆!你居然敢这样跟我说话?”
“赵小姐,你是地位崇高的人,应该也要有高尚的品德,不是吗?”她声线和缓,措辞却很严厉,“可你却利用自己的地位羞辱并伤害别人,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你、你说我可耻?”从小到大没被这么教训过,赵流香不禁气得全身发抖,“从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话,你……”
“就是因为没有人纠正,小姐才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错误的。”
闻言,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看着方朝露,完全无法相信她居然敢以下犯上。
“大胆丫头!”瓶儿见主子气怒,立刻出声,“你真是不要命了,居然敢这么对我家小姐说话。”
“来人!”赵流香娇喝一声,“把她抓住!”
两名家丁听命,上前一左一右将人抓住。
方朝露其实轻轻松松就能甩开钳制,可她不愿为难他们,她也料准赵流香会惩罚她,这也是她此次前来的目的。
她是方大娘的侄女,赵流香若伤了她,臧语农必然会因为方大娘而出面,她要臧语农正视这件事情,也愿意为此当最后一个受罪的人。
“藤条!”赵流香命令道。
瓶儿转身从屋里捧出一根长长的藤条,方朝露没想到她还自备刑具,吃惊地瞪大眼。
“给我跪下!”赵流香喝道。
她眉心一拧,“我只跪天跪地跪爹娘,不会跪别人,更别说是你。”
“你不跪,我就打到你跪下为止!”赵流香高举藤条,眼看就要落下——
“赵小姐!”经小竹通风报信的方大娘赶来,急忙阻止。
看到方大娘,赵流香有些惊讶,直到此刻才明白方朝露口中的姑母是指谁。
方大娘是臧语农的奶娘,在他跟前颇有地位,也难怪臧语农不肯见她,却见了一个粗使丫鬟。但即使再怎么有地位,方大娘始终是个下人,而她可是臧家未来的主母,所以她根本没把方大娘放在眼里。
“赵小姐,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朝露计较。”方大娘苦苦哀求着,“朝露不懂事,请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方大娘,她是你的侄女吧?”赵流香冷哼一记,“你到底是怎么教她的?”
“是奴婢教导不严,小姐要怪就请怪我。”
“既然你替她求情,那就不打了,但我要这不知死活的丫鬟向我磕头谢罪。”
她以藤条指着方朝露。
方大娘回头望着侄女,眼底盈满无奈,“朝露,快点跟赵小姐赔罪吧。”
“姑母,我没做错,为什么要赔罪?”
听她这么说,赵流香气得又要拿藤条抽她,见状,方大娘立刻跪了下来。
“赵小姐,奴婢代她跪了,请你高抬贵手。”接着转向方朝露,“朝露,快跟赵小姐赔罪!”
看方大娘下跪,方朝露于心不忍。她冲撞赵流香为的是突显问题,让臧语农出面处置,但并不想让方大娘受委屈,因此虽然不服,她还是跪了下来。
不料她才跪下,赵流香便一个箭步上前,用藤条在她身上迅速的抽了几下。
“不!”方大娘惊慌地哭求,“不要打呀,赵小姐……”
赵流香毫不理会方大娘的哀求,手下力道渐重,而方朝露没有闪躲,也没有哀叫,只是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瞪着赵流香。
这模样让赵流香更是火大,气急败坏地说:“臭丫头,你那是什么眼神?”
大伙儿看着都吓坏了,可却没人敢上前阻止,只能低下头。
“赵小姐别打了,奴婢拜托你别再打了!”方大娘跪在她脚边,抱住她的双腿。
藤条打在身上自然很疼,可方朝露依然挺直身子,双眼无畏的看着赵流香。那眼神让赵流香感到害怕,却也更加愤怒。
“你还不认错吗?”她打得手心都麻了。
“我没做错事,有什么好认的?”方朝露直视着她。
“你……”赵流香火冒三丈,“看我不打死你!”她再次举起手,只是这次藤条却落不下来。
一只大手攫住了她的手,接着一扭,让她疼得松开藤条,“哎呀,疼……”
大手的主人正是臧语农,只见他神情冷肃、目光如刃,虽没说话,但光是这样赵流香便一阵哆嗦。
“大少爷……”方大娘感激不已。
臧语农一振臂,赵流香立刻踉跄地退后三步,要不是瓶儿及时扶住她,她早就跌坐在地。
“还不放开她?”他转头看着抓住方朝露的家丁。
两名家丁畏怯的松开手,低头站在一旁。方大娘立刻上前关心方朝露的伤势,见她没衣服遮掩的地方全是一道道血痕,顿时心疼地落下泪来。
“语农哥哥……”赵流香上前想解释。
“你闹够了没?”他冷冷的瞪视着她。
她心头一颤,怯怯地道:“是这丫头太不知分寸,她……她不过是个卑贱的丫鬟,却对我出言不逊,所以我才……”
“赵流香,看在二娘的面子上,我一直对你的所做所为睁只眼闭只眼,但那不表示你可以在臧府恣意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