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矮几上布满宫内佳舰美酒,皇上才淡淡启口,“臣弟该知道,咱们与鞑靼并无通亲,再加上她的身份特殊……朕无法答应这门亲事。”
世于将早猜到他的回答。“臣已认定玺儿是永不离散的妻!”
皇上垂敛着眼。“光是她使乱,造成臣弟在榆木川一战大败,便该将她打入地牢,但看在她和臣弟之间的一段情,朕实在是不忍,所以……”
“皇上真是不忍?抑或者是为玺儿起心动念了?”世于将端起一只沉紫缀金的琉璃杯,状似审视,实则重重使劲,最后掐碎。“又或者是,皇上还怪罪着臣?”
轻微的声响引起殿外侍卫的注意,皇上轻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朕怪罪你什么了?”
“皇上无需将臣的举动搁在心上,毕竟自始至终,夕颜的心只有皇上。”两人之间的嫌隙,起于夕颜的死。
他怨皇上将他调派海防,来不及回来救夕颜,而皇上则怪他不合礼教,守夕颜的棺长达三日。
几年了,两人从未谈起这件事,若不是为了玺儿,世于将压根不想再谈。
“是吗?”皇上移开眼。“朕……倒认为夕颜心系着你,要不……为何将你调往南防,她会立刻下南郊天坛斋宫斋戒沐浴了七日,再折回北郊方泽坛祈求战事平息?若她没折道北郊,也就不会死在那场无情火……”
他的语调又轻又柔,眉目却沉重了起来,眸色像潭无法折射光线的死水。
“那是臣的错。”世于将这才明白,系在皇上心里的结竟是一场误会,皇上在意的并非是他守棺三日。
“是!那确实是臣弟的错!错在你没让朕知道你深恋着夕颜,而夕颜也挂念着你!”若他早知道,也许……也许他会有心成人之美。
世于将闻言,淡淡扬笑。
“你笑什么?”
“我笑夕颜到死,都没让皇上知道她的真心。”提起酒壶就口,世于将饮得豪气。“我道夕颜之死是我的错,是因为那时皇上头疼屡犯,就连御医也诊治不出结果,夕颜担心得不得了,问我该怎么办。”
笑瞅着表哥微愕的神情,又道:“我跟她说,要她先下天坛斋宫斋戒沭浴祈天延福,因为那时我已要南下海防,心想她若在天坛祈福,就像是在为我求福似的,而后我怕皇上误会,遂在信中要她在方泽坛再为皇上祈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皇上怎会傻得以为她是为了我?”
所以他说过,他从没让过,因为他打一开始就知道夕颜要的不是他。
“……你说的是真的?”皇上的心震摇,眸色涣乱。
“救夕颜的是你,她第一眼看的亦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我能介入的地方,不是吗?”所以他的情感来得浓烈,却也扼杀得奇快,他从不强求不该属于自己的任何事物,但唯有玺儿……不是他不放,而是根本放不下。
勾着怅然的笑,皇上缓缓闭上眼。“你说的可是真的?”
“皇上,夕颜的心里没有臣,就连她眼中也没有臣的容身之处。”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此刻皇上沉敛的神情早已完全褪下涣乱,却依旧不语。
世于将见状,忍不住又说:“臣知道皇上恨玺儿是鞑靼人,因为鞑靼人就是杀害夕颜的凶手,但不知道皇上还记不记得四年前那场大火,玺儿亦在其中,但她却重斥放火之人,还遣兵堆砖阻火,否则那场火烧得绝对不只是三天三夜。”
这件事是四年前他回京城时,听内务总管提起的。那时,他只知道指挥者是戴面具的鞑靼殿下,所以当他后来得知玺儿就是鞑靼殿下时,才能够放下所有恩怨情仇。
“朕也不是铁石心肠之人,但也不是枉顾朝纲之君。”皇上思忖了下,沉吟着。
“既然臣弟的眼已愈,那么是否可以领兵固守边城?”
“而后呢?”
“待臣弟大破鞑靼,朕会将罗珠曼陀送上。”
“可皇上,玺儿的身体已经没办法撑那么久了。”想要大破鞑靼,没费上个几年他根本回不了京城,谁知道到了那时候又是怎生的情况?
皇上是除去大哥外,对他最为疼爱之人,所以他尊敬他、景仰他,但……谁也不能再将他与玺儿分离。
皇上不行!命运更不能!
“不是朕不肯,而是这是友邦献上的奇特药材,宫中早已无存货,朕差人快马遣调,最快……也要半个月。”
“半个月?”还要再等半个月吗?
“臣弟先往边关,朕跟你保证,一取得药材,立即送进征北王府。”
世于将犹豫了。
这事关重大,若是中间出了什么差池……
叹口气,皇上起身,郑重地道:“不如这么着吧,朕跟你订个生死状,以生命起誓,若不能大破鞑靼,朕……要你的命相抵!若朕违背诺言,愿受五雷轰顶之苦。”
“皇上,臣并非是不相信你。”听出皇上的意思,世于将连忙解释。
皇上抬手阻止他。“但若你大破鞑靼,从此以后,管你要与谁凤凰于飞,朕都不管。”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了。
闻言,世于将寒芒炯现,灼灼逼人。“好,臣也要与皇上讨个承诺。”
“和朕谈条件?”
“不,臣只是想告诉皇上,于刚回来了。”
“于刚?那个总是跟在咱们后头,被咱们耍着玩的于刚?”皇上目光飘远,好似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青涩年代。
世于将微笑。“是的,他被玺儿所救,成了玺儿的贴侍。”
皇上回神,略挑起眉。“跟着跳崖、生死相随的那一个?”
“是。”他自然懂得表哥字里行间的戏谑。“臣希望,若有天臣战死沙场,让于刚继承爵位。”
皇上邃远的眸直瞅着他,好似在他的眼中看出什么端倪,半晌,才笑开。“朕答应你,现下可以陪朕好好喝一杯了?”
“谢皇上。”世于将恭敬地行了礼。
***
中元节热闹上场,京城东郊的河面上到处是装饰秀丽的画舫,灯火灿烂地打亮了河面,到处可见草船四处滑动,四下围列着买卖摊子,无论南北古董玩器、书画瓶炉,或是姑娘家的首饰水粉、香料绣帕,一样皆不缺。
玺儿坐在画舫上,俨然像个乡巴佬,被河面奇特的热闹景致给迷住了,压根忘了她方才晕得很想打人。
“身子别探太出去。”世于将大手轻按在她肩上。
“于将,你瞧,那是什么?”她像个天真烂漫的女孩,指着远远一端的斑斓画舫,上头有人不断招着帕子。
“……那是青楼的画舫。”说着,顺便将她捞进画舫里,关上舱窗。
“怎么关了窗?”玺儿不满地瞪他。
“别忘了,你现下是扮男装,只要与花娘对上眼,她就会跳到咱们的画舫,赶都赶不走。”也不想想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要求两人独处的?好不容易把拔都赶到另一艘画舫,他才不想再多找个人凑热闹。
“你不是挺喜欢的?”她撇嘴哼笑。“左拥右抱,又是琴瑟合鸣,又是唱吟风月,征北王真是风流啦。”说到最后,话可酸的呢。
“说到哪去了?”世于将轻咬她的唇。“还不都是因为你?若有你在我身旁,我又岂会需要其他?”
“我害的?”她反咬他,束发玉冠上的金穗随之摇摆。
当然不是!“……所以我现下都没抵抗啊。”咬吧,再咬,最好咬到他兽性大发,让她无处可逃。
“我还要看。”不挣扎的猎物不好玩,不咬了,她要开窗。
老是咬来咬去,这跟待在府里有什么不同?
“外头会比我好看吗?”被嫌食之无味的世于将怨透了。
玺儿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你不是想带我到外头走走?”两指夹住他挺直的鼻。
“你呀,待在这舱房,跟待在府里究竟有何差别?”
“不同,这画舫会摇。”一脸理直气壮。
“……”玺儿哭笑不得,决定不理他,迳自开了窗,突见河面有人在放烟花,倒映在河面,分不清河面上点点光痕究竟是星光还是花火,璀璨缤纷得教她转不开眼。“这和边城的炮火是同种原料,但不同的剂量,竟可以变得这么漂亮。”
她看着,有感而发。
“带你来,可不是要你触景伤情的。”他轻柔地将她搂进怀里。
第18章(2)
“这里好繁华……”
叫卖声、烟火声、花娘的软语、脆亮丝竹声,每个人都在笑,喜色满满……谁能想像得到百里外的边城终年埋在战火之下?
世于将看着她沉下的侧脸。“你瞧上头那两颗星,那就是牛郎与织女。”
“牛郎织女是星子?”不是人吗?
“你没听过牛郎织女的故事?”
“那天戏班子都还没开始演,就遇上刺客,而后你……”知道是谁害她不知道故事原由了吧?
世于将闻言,朗声笑着,当场变成说书人,把故事说过一遍。“……所以,牛郎和织女,一年只能见上一面,待七夕那日才能走过鹊桥相逢。”
玺儿听得一愣一愣的。“真惨。”居然一年只能见一次而已。
结论是真惨?他不禁放声笑开。“我也觉得很惨,若是我,绝无可能忍受,宁可死过一遍再求来生。”
“要是来生找不到呢?”
“我会在你身上留下记号,只要一见到你,就会马上想起。”
玺儿掩嘴低笑。“瞧你说得真像回事。”她突然发现征北王真的很会作梦,而且梦都很美。
瞧她勾笑,他才又接着说:“若你不怕坐船,咱们到时就驾艘船往南走。”
“往南?”她缓缓回神。
“对,你一定没看过大片海洋,对不?你可知道往南而去,有多少秀色景致,有多宽广的眼界?”
“真的?”她出生在北漠,始终活在皇族内斗中,哪有机会看见大海?“比这河面还宽吗?”
世于将闻言,轻笑着,那神情恍若在告诉她,她真是太小看这个世界了。
“你笑我?”她扁嘴。
“没有。”
“有!”
他笑柔了眉眼。“那就有吧。”
“征、北、王!”她扑上去咬他,惹得他哈哈大笑,任由她又是咬又是啃,那轻柔的力道,像是情人间逗人的风情,逗得他胸口发闷,直窜下腹,准备反击——
“王爷——”
有颗头颅很杀风景地凑到窗边,世于将很恼火地横眼瞪去。“滚。”
真是太不识趣了,潘至臻!
“王爷……”
啪的一声,世于将关窗了。
然后再啪的一声,玺儿再次开了窗,而且跳离他的怀抱。
“玺儿?”
“我到外头吹风。”她说,头也不回地走到甲板上。
“……”世于将缓缓地转开眼,阴沉着脸看着不知何时爬到窗口的男人。“你真不识趣。”
“你真看得见了?”潘至臻大喜,也不管他允了没,迳自跳进舱房内。“这真是一大喜事呢!”
“你到底是来干么的?”他没法子不臭着脸?尽管是面对视他为手足的好友。
“方才我听皇上说要由你带兵到边城,我以为皇上在说笑,后来才知道你眼医好了,也答允了皇上。”
“嗯。”被扰了兴致,世于将面有不快,却还是替他斟上一杯酒。
潘至臻顿了下,“你不是不愿去?”将好友倒的酒一口饮尽,他爽快地呼了口气,“还是你已知道旭兀术叛变,弑父残手足,夺了皇位后率军攻打宣化、大同,逼近紫荆?”
“是吗?”他敛眼沉吟。
“你还不知道?”潘至臻微愕。
“不。”原来就是因为如此,皇上才会一开始就要求他领兵边城。
照这状况听来,战况确实危急,不知将士损伤如何,大哥的情况又是如何……
这一年来,他伤痛逾恒,迳自陷在痛苦中,压根不管边城的事。
“听说好危急,就连千里侯也不断发书回京。”
“是吗?”竟没交到他手上……是大哥担心他,故意不让他知道?“皇上可有交代何时发兵?”
说到底,皇上根本就是迂回地要至臻过来传话罢了。
“皇上的意思是……近期。”他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世于将哼笑。“近期?”看来,是希望他愈早愈好了。
“我方才瞧你跟个标致的男人……你该不会是想要带他去吧?或者……为了他而不去?”正因为对方是男人,方才他才不断打岔,不然真以为他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吗?
“她?”世于将浅笑。“不,我要将她留在王府,等我回来。”
“你真的……”转性爱男人了?
“嗯?”他微挑起眉,也不解释,“对了,我记得你有个下属亦在南防,对不?”
“是啊。”潘至臻被成功地转移了注意力。
“替我调一艘船,不需要精美华贵,我要的是实用,懂吗?”
“何时需要?”
“大概……”他算了下,又觉得人算不如天算,索性不算了。“先替找放着,改日总会用到。”
他不言明,身为多年好友的潘至臻倒也不多问。“倒是你方才和那男人……”
刚刚他匆匆一瞥,瞧见那男人俊美如画,如仙只似的无俦,但终究是男人哪……
“好了,出去,别扰了我的雅兴。”
还要继续啊?“你要不要……外头有万花楼的画舫……那个……”潘至臻急得语无伦次。
“出去!”他凛目生威。
见又要被凶,潘至臻只能叹口气,乖乖往舱房门口走,却又被一把抓回。
“怎么来的就怎么回。”世于将的长指指着窗口。
嗄?方才那只是权宜之道,不得已才从窗口钻进来的耶……潘至臻满脸哀怨,却还是乖乖地再钻窗口,跳回自个儿的画舫上。
待他一走,世于将随即起身走到外头甲板,却没找到那熟悉的身影。
上哪了?
黑眸微眯,朝河面看过一遍,瞧她落在一艘草船上,而且还有人陪着她,世于将不由分说地纵身跃起,轻点河面,借力蹬起,如片薄羽落在玺儿身旁。
“你怎么来了?”玺儿眼也不抬,还一样一样地看着那琳琅满目的首饰,神情像个养在深闺不解世事的姑娘。
“还说呢,把我丢在里头。”他怨,瞪着陪同在她身旁的小弟。
“你有朋友来,我不识相点怎行?”玺儿轻笑,水眸熠熠生亮,停留在各式饰品上头。“那人是朝官,你俩的对话不适合让我听见吧。”
“胡说,有什么是你不能听的?”他浓眉微拧。
“好,那你告诉我,你们谈了什么?”
“跟我回去,我就告诉你。”揽着她,他足不落地跃回画舫,轻巧回到舱房。
玺儿没好气地瞪他。“征北王,你真的很霸道。”
“这才叫霸道。”话落,他放肆地吻上她的唇,唇舌火热交缠。
“嗯……”她想,他大概忘了拔都说过的话。趁着一吻方休,她羞恼地低吼,“这儿是船上耶!”
“别有一番情趣,是不?”他更用力地将她拽进怀里,吻得欲罢不能,那欲念因她一个俯身亲吻的动作而勃发难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