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爱直勾勾地瞪着朱瞻基,想确定他是否真要自己这么做,可让她失望的,他只是扬高下巴,让她尽速下水去。
她顿觉一股委屈夹杂着怒气涌上心头,咽下喉头的硬块,她咬牙道:「好,奴才这就去!」
去就去,没什么了不起的!郭爱一吸气,跳入河中。
当「卜通」的落水声传进耳里,朱瞻基袖中的双拳紧紧握起,可仍不发一声,更没有靠过去看那人落水后是否安然。
而船边上,瞧郭爱潜进水里找东西的孙仲慧可是喜极了。她是故意的,故意让朱瞻基宠信的人狼狈,藉此测试他对自己的喜爱程度。
大婚的日子就要到了,她虽然自信比起胡善祥,朱瞻基绝对是中意自己的,可听说决定正妃的人是皇上,没有变数,因此她要确定自己在朱瞻基心里的分量够重,就算未来皇太孙妃不是她,自己也要是他最心爱的人才行。
而这一试的结果令她非常满意,她早就听说这个初日深得朱瞻基的喜爱,朱瞻基甚至不爱有人近这奴才的身,如今他却肯让自己这般欺侮这奴才,可见他对自己当真是无比喜爱的。
郭爱在水中闭气寻找,但要在宽阔的河水中找一颗珠子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务。
朱瞻基竟然为了要讨好孙仲慧,让她干这种蠢事,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泪水竟不争气的流出来。
可她伤心又有什么用,人家在船上恩爱说笑,自己在这水底,就算流干眼泪也不会有任何人看见。可恶的朱瞻基,真是错看他了!她在心里大骂,又认命的在船四周绕了一圈,实在没气了才探头出水面。
「喂,别偷懒,快找,找不到不许上来!」孙仲慧见状马上嚷道,朱瞻基对她的表现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微笑看着。
郭爱气结,忿忿地再吸一口气后,旋即沉入水中继续寻珠。
就这样寻了一回又一回,因为太过专注,等到她脑袋发晕想上船歇一会时,一回头却发现船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顺着风势远远行去,竟只剩下一个小点。
郭爱登时愕然。他们居然丢下她将船开走了!
朱瞻基怎能这么对她!!
她又气又急,划动手臂想去追,但方才游了许久,体力早就耗去大半,才追不久她就放弃了。
此时天色逐渐暗下,河水温度降低,河上行船早都歇在渡头,岸上也没什么人,这令她心生恐惧,转而想赶紧上岸。
虽然秦准河的河道不算太宽,但眼下开始涨潮,更加阻碍她的行动,泡在水里半天,她的身体又湿又冷,衣服吸饱水分如同锚头拖着她往下,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几近耗尽,她动作得更快,然而……
「啊,救命……」
小腿一阵抽痛,她大感不妙,但越是奋力想游回岸边,剧烈的运动更加深了她的痛苦,眼看河水一波一波淹过自己的头,还呛了好几口水,她的手脚渐渐失去力气。
可恶,难道她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她很不甘心,用单脚踢水想稳住下沉的身子,手拚命去揉抽筋的小腿,但水温实在太冷,冻得她的小腿更痛,麻痹了她的知觉。
就这样死去,太不甘心了——她在心中发出悲呜,却没有任何人听到。
等郭爱一身湿琳琳地回到宫中,已经快要宵禁,幸好随身令牌没有不见,否则今晚就回不了宫中了。想起早先的经历,她依旧心有余悸,不过更多的是对朱瞻基的怨忍。
孙仲慧也就罢了,那女人的心眼向来多,性情刁钻蛮横,对自己这般刻薄倒也不意外,可朱瞻基怎能为讨好孙仲慧就不顾自己死活!
她还以为,自己对他来说该是特别的,不然,也不会处处对自己特别包容,知道她爱吃什么,总会弄来给她吃,当她为好发说情,也不说二话地应允。
因为他的宠溺与没有架子,她才敢这么毫无顾忌地与他谈心游玩,进而产生好感,甚至忘记自身安危,也忘记自己并不是真的太监。
他倒好,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莫名其妙地开始对她冷淡,刻意保持距离,虽然她从不认为他非得对自己好,但这样突然的转变令她好难受,好似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个新奇的玩具,如今他玩腻了就把她丢在一旁。
尤其刚刚他与孙仲慧站在同一阵线,丝毫不顾她的安危,硬逼她下水捡紫东珠,真的太过分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
进入皇太孙宫中,她习惯性地到朱瞻基的寝宫附近,见他房中早已灯火全熄,她一阵心寒。
「臭家伙,我这么惨,你竟然睡得着。」
怒怪一声发泄火气,她才拖着狼狈的身子回住所。
点燃屋里的灯,火光照得小小的空间通明,郭爱才觉得稍微暖和了些。
她意兴闹珊,也没心情再去打水洗澡,只换下湿衣,擦干身子就和衣躺下。
浸过冷水的身子即使裹在棉被里也透着阵阵寒气,她紧了紧被子,蜷缩着身体,盯着空荡荡的小屋,心思开始转动起来。
刚才差点溺毙之时,幸亏有个好心人救了她,否则她一定会葬身河底。
只是在被救起的那一瞬间,她心里全然没有喜悦,而是无比失望,甚至因此而大哭了一场。她自然不想死,但她以为,朱瞻基会在最后一刻赶来救她的……
「我到底在想什么,那混蛋有什么好,无情无义又善变,还冷血残酷……」越想越伤心,她愤慨的捶了一下床铺。
「见色忘友!孙仲慧有什么好,她会陪你捶丸吗、会陪你斗蟋蟀吗、讲笑话有比我好笑吗,真混蛋,最瞧不起这种眼里只有女人,没有兄弟的家伙,永远不理我最好,我也不希罕……」
埋怨了一通,她心里的郁闷却没有因此消散,反而更觉委屈,说看说着,眼眶就红了,声音也变得硬咽。
实在忍不住了,她就咬着棉被猛流泪,就是哭也不哭出声音,因为她才不会认输呢。
一日折腾下来,郭爱疲累万分,哭到最后就迷迷糊糊睡去,只有白皙的脸庞上还悬着两行晶莹清泪。
片刻之后,朱瞻基忽然来到,身边没带任何从人,悄悄的靠近床边。
方才初日回来,他是知情的,因不想被他兴师问罪,他故意熄了房里的灯,但看着他落寞离去,反倒心里怅然。此刻望着含泪睡去的人,他沉默不语,双眉紧燮,脸色也是难看。
他在生气,生自己的气,气自己竟压抑不住冲动又来找这个小太监。
他不过是个内侍,即使长得再可爱,又如何及得上青春娇媚的女人?然而他却不知是中蛊,还是发疯,一日不瞧瞧这小家伙,不听听他清脆的说话声便觉浑身不对劲。
他是背负皇爷爷、父王、母妃期待的未来储君,有两个将要成婚的妃子,是个正常的男人,他想要和初日划清界线,却舍不得把他调离,明明知道这是最简便的途径,却宁可留着人,怎能对一个太监着迷?
在理智与欲望之间挣扎沉沦。
因为跟自己呕气,不许自己再如此迷失害了彼此,他今日硬是强迫初日顺从孙仲慧那无理的要求,对此,他心底颇为自责,更是担心,但他告诉自己,千万不可以心软,替主子们分劳解忧,是奴才的本分,他不该再一直纵容初日,他得逼自己斩断那不容干世的情愫。
可当他望着对方洁白的面颊上,映着两朵红扑扑的红云,故作无情的心就软化了一半。
「奴才,只能是奴才……」他喃喃说着,因为察觉到意志的动摇,他试图说服自己。
然而,一触及那两行未干的泪痕,又觉分外碍眼,心里一阵疼惜忍不住就伸手为她抹去。
这一碰,使他的眉更是拧成一团。
初日的脸怎么这样烫?
他不相信地又摸往她的额头。确实烫手,那粉颊上的两朵红云此时越看越觉得不寻常。这小子怕是落水后没好好保暖,才染上风寒。
突然,原本睡得平静的人轻咳一声,小脸皱成一团,粗粗喘息,看来十分痛苦,见了这一幕,他的心紧紧揪痛,最后低骂一声,就抬脚出了门。
「吴瑾。」
第9章(2)
郭爱梦见自己又落进秦准河中,身子被冰冷的河水包围,甚至没法呼吸,可不管她如何拚命往上游,却始终没能到得了水面。
她只能透过蓝幽幽的河水,看着朱瞻基和孙仲慧在船舱外凭栏笑语,两人恩爱如神仙眷侣,都对身陷水中的她视而不见,而伴随着他们嬉闹的笑声,她绝望地慢慢沉入河底。
然而可怕的是,之后她竟来到地狱,有两个面貌狰狞的鬼差说她是毁坏大明国作的罪人,硬是把她关进一副棺材中,扔进地狱之火中焚烤。
她很害怕,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任由火焰炙烤,她头疼欲裂,喉咙也被烧灼得嘶哑,令她迫切地渴望水分的滋润。
「水……」
她痛苦地发出吃语,睡梦间也不知是谁好心地喂她水喝,她就像沙漠中久经干旱的植物一般,好不容易遇上一场甘霖,就拚命汲取水分,咕噜咕噜一连喝了好几口。
那几口水清凉甘甜,缓解了她的痛苦,使她慢悠悠转醒。
她缓缓睁开眼睛,见睡前点的烛火还亮着,屋内并无一人,更别说桌上的茶具,依然保持着原来的状态。
她狐疑着。难道刚刚那是梦吗?咽了口唾沫,犹觉喉头干干的,或许真是作梦。
觉得口渴,她挪动身子想下床,这时有个穿青衣的人影进门来。
因来人背着光,等他出声后,郭爱才认出是皇太孙宫的太监总管吴瑾。
「初日,你醒啦?」吴瑾尖细的声音带着和蔼。
「吴公公。」她急忙要下床施礼,却给对方制止了。
要她躺下后,吴瑾又招手让后面捧着水盆的小太监上前,给她拧了条湿帕敷在额上,又倒来一碗姜汤。
「你真是不小心,眼下殿下大婚在即,竟还染上风寒。咱家已向殿下转达此事,殿下准了你几日假,你就好好养病吧。」
郭爱捧着姜汤的手一抖,接下来吴瑾还说了什么她完全没听进去了,只是拚命的吸气,勉强自己喝完姜汤。
他要大婚了,也好,本来就该如此,也难怪他急着讨孙仲慧欢心,那可是要陪他共度一生的人,自己算什么呢?
殊不知,接下来的几天,每当她入睡之后,总有个人来到她床畔站上一会,疑视了她的安详睡颤,才满足地离开。
郭爱病好之后,拚命找事来做,也常跑东宫去关心太子的减重情况,她想藉由忙碌来转移注意力,朱瞻基对她的态度依旧冷淡,这些日子以来,他竟未曾正眼看过她一眼,就连她病了也都不闻不问,这使她更加心寒难过。
今日随他去探视孙仲慧,看看他们这对准新人浓情蜜意,她心里就一抽一抽的疼。
好不容易告辞了孙仲慧离开,又见他脚步极快,一次也没有回过头看自己一眼,想起过去他总会留意自己有无跟上,有时慢了几步,他还会回头骂她腿短不济事,扫描她几句,但实际上是刻意停下等她,而今,他是真想甩开她了……
郭爱垂着脑袋,拖背步伐,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见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她的心里有种无法形容的难受,慢慢地,脚步便止住不动了。
人像是失了魂一般,呆望着他一步步走离视线范围,原来,他真的没注意到她不见了,步伐连顿一下都没有……
一滴泪莫名就滴落下来,心酸酸的、涩涩的,根本无法理解。
她脸低垂,眼泪就直接落在胸口上。
很快地进入七月,朱棣册封了胡善祥为太孙正妃,孙仲慧居于她之下,只是太孙嫔,据说,她为此愤怒痛哭了一场。
朱棣会做这样的决定,应是想藉此拉拢明显不合的朱瞻基与朱高煦。
他向来偏爱次子,可皇位又不能传给他,内心总是愧疚,又深知他性格骄恐强悍,怕将来孙子继位后容不下这位蛮横的叔叔,因此立胡善祥为太孙正妃,希望将来次子若真的惹出事端,孙子继任大统后能够看在妻子的分上,容忍叔叔的跋扈。
只可惜,他千算万算,还是算错孙子的心思,此举只是让朱瞻基心里积下对朱高煦更多的反感。
皇太孙大婚是在奉天殿举行的,朱棣极其重视,不仅亲自主持,还比照太子婚仪规格办理。
郭爱并未获允服侍朱瞻基前往进行婚仪,这一天她躲在潜廊下,看着他身穿衰冕礼服,显得意气风发、气度不凡,竟是莫名想哭。
她往阴影处退了退,像是怕被谁看见自己在这偷看,也怕被人发现自己脸上狼狈的表情。
看着朱瞻基被一群人簇拥着离开,待会他即将在宫门外乘上金格,前往两位妃子家中,为这座宫殿迎来新的女主人。
想着晚上洞房春宵的时候,他是会先去正妃胡善祥那,还是到受他喜爱的孙仲慧那过夜;又或者,上半夜是胡善祥,下半夜归孙仲慧?光想到这些,就令她心情恶劣至极。
虽然是皇太孙大婚的吉日,天空却乌云沉沉,开始飘下牛毛细雨,实在扫兴。
她瞧着落雨,觉得眼睛里也有一团湿气,胸膛内更像是压抑着一股异样的酸楚,让她的心久久放不开。
雨珠如珠帘,落地后洒进廊内,沾湿她的鞋袜,可她浑然不知,失魂落晓地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才转向自己屋里去。
在廊上走着,一想到未来自己得看看朱瞻基与胡善祥、孙仲慧以夫妻相称,彼此嫌蝶情深,夫唱妇随的情景,她就难过得忍不住流泪。
几珠泪滴滑落,她抹干泪痕,心里却是一惊,原来自己是这般不甘愿、不乐见,甚至难过到要流泪的地步?
皇太孙大婚,宫里一片喜庆欢欣,能见证一场古代王室的婚礼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按理说,她该是兴奋期待的,而不是心怀悲酸苦涩,恨不得逃离此地。
她一直以为自己够理智,也不断告诫自己不可以动心,但终究还是让那个人在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吗?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这么喜欢他了?
她和朱瞻基根本是不可能的,不说两人身分地位悬殊,自己如今还是个宦官,他不可能对自己有那种感情……
这么想着的同时,郭爱忽然联想到一件事,会不会……朱瞻基近来之所以这么冷淡,就是因为发现了她的心意,想避开她,他一个即将成亲的皇太孙,万一被个小太监缠上,岂不成为后世笑柄?
郭爱想着突然冷笑,眼泪也扑簌簌落下,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伤心,不值,真不值,那个老成又心机深沉的少年,不由分说的将她调到他身边,极尽纵容、疼宠,等新鲜感一过,察觉不对头便转身抽离,高高兴兴去结婚当人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