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水患多日,却不见苏州官府出面处置,要是入夜还在城外走动,就怕这些流离失所的难民,会趁机群拥而上,强夺财物。
尹少竹沉吟着,见那大树至少有几百斤重,眼下只好拿出一些银两,请这些难民帮忙移动,又可以帮到他们一些。
他正忖着,却见朱宓弯下腰,像是要抱起树干,他不禁失笑。“宓丫头,你以为自己搬得动吗?”
真不是他要说她蠢,实在是她的行径,有时没半点准则在。
这棵大树,怕是十个大男人,都不见得能合力挪动,更遑论她一个纤弱的小女子?
“我可以。”说着,她看着树,轻拍树身,像是在掂算重量。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自己可以。
“喔,你要是真做得到,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他讪笑着。
“真的?”她回头,笑得双眼发亮。“二爷,不准骗我喔。”
“我向来是说到做到。”
“好!”答声的同时,她双臂使力,竟将三、四丈长的大树给抱起。
当场,众人哗然,破军一双眼珠都快要掉出来,就连尹少竹也看傻了眼。
怎么可能?
“不好意思,请让让、请让让。”吃重地喊着,朱宓缓慢地挪动树干,逼着难民往旁集中,将树干整个移到路边,才气喘吁吁地坐在树干上。
“好厉害……”
“这小姑娘真是了得!”
群众中有人忍不住嚷着,朱宓抬眼,笑得有点赧然,随即又想到尹少竹许她一个要求,又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
“二爷……”她呵呵笑着。
尹少竹看着朱宓半晌。“你怎么办到的?”他简直怀疑自己陷入某种幻觉中,要不她看起来还未及笄,怎么可能搬得动?
喔,不,无关乎及笄不及笄,而是她一个弱质女流,整个人瘦得干瘪瘪的,怎么可能有这么惊人的力气?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自己可以。”她笑嘻嘻的,伸出手。“二爷,你刚才答应我可以要求一件事,现在,我想要……”
二话不说,他取出身上的锦囊,递给她。“拿去吧,记得别全给。”
朱宓接过锦囊,笑得水眸微眯。“我就知道二爷人最好了。”
尹少竹直睇着她柔媚的笑脸,那水眸还盈着泪,可一勾弯唇角,那抹笑意从唇角延伸到眸底,化为一股似香如雾的气息,在他心口间萦绕,像是某种魔咒,将他困缚,直到她离去几步远,他还回不了神。
他这是怎么着?
回到马车,他自问着,紧按着莫名加速的心跳,不能理解怎么她一笑,就教他整个人像是入魔了般。
他还有很多事要忙,还有许多赋税得重新计算,只因这里闹了天灾,赋税得重拟,不得再加重这些庄稼人的负担,可是这当头,他却被困在那抹笑容里。
于是,他猜想,也许是因为大部份的姑娘一见到他,总是被吓得花容失色,没有人会对他笑,所以他一时之间被迷惑了。
毕竟,她可是头一个如此接近他,完全不畏惧他这张脸,还能朝他展开笑靥的姑娘。
正忖着,突地听见外头,她的声响。“二爷!”
蓦地回神,他拉开马车帘探去。“怎么了?”
“二爷,你还有没有银两?不够用!”她扯开喉咙喊着,只因为她的身旁围了一大圈的难民乞儿,几乎要将她淹没。
尹少竹怔了下,随即狰狞地斜勾唇角。“朱宓……你知不知道我的锦囊里放了多少银两?”该死的,他气得连声音都颤抖了。
“二爷,放多少不是重点,重点是,没有银两了,可是还有很多人没拿到,二爷还有没有?”
“没有!”他吼着。
他娘的,他的锦囊里放了快要一百两银,她居然眨眼间就把钱给撒光,还有脸问他还有没有!
没掐死她,已经是她上辈子福德积得够厚了!
“二爷,你赶紧想法子去弄点钱来。”她又说。
瞠目结舌,他难以置信自己听见什么。
“该死的你,竟敢叫我去弄钱!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花了我快一百两,你要怎么还我?”前债未清,还敢再借,存心找死!
“不然我做牛做马还二爷嘛!”
“不用!”她迄今惹的祸,已经是她这一辈子都还不起了。
“不然我下辈子再服侍二爷!”
“千万不要!”光是这辈子遇见她,他已经觉得自己够背的了,要是再加上下辈子,恐怕他早晚得死在她手上!
“二爷,帮帮忙嘛……”她嘴一扁,泪水“啪”的一声,很不客气的淌落。
攥紧拳头,他咬了咬牙,下了马车,冲到前头,一把抓下破军腰间的锦囊,朝她吼着,“给我听着,朱宓,只剩下这些,再多没有了,事情办完,给我马上回马车,要不然我就丢下你回金陵!”话落,他将锦囊丢给她。
瞬地,朱宓身旁的难民乞儿推挤着要抢夺锦囊,却见朱宓身手极快的按住前头人的肩,撑高自己的同时,已将锦囊接在手中,朝他笑道:“二爷,我就知道你人最好、最善良了。”
“……老子早晚死在这句话上。”他微恼地咕哝着。
“二爷……那是我的锦囊。”破军欲哭无泪地看着他。
“回头再还你,可以吧。”尹少竹没好气地道。“该死,我根本不该带她出门的,简直是失策……不对,打一开始我就不该把她捡回家,都是你,要不是你说把她留在那里会出事,我才不会把她带回家。”
破军一脸心酸地看着他,“二爷,话不是这么说的吧,明明就是你想救……”
“简直就是个天大的麻烦,我怎么会鬼迷心窍地把她带在身边?”
听完,破军叹口气,随即下了马车前座,站到他身旁。“二爷,你别担心,再过三年就好。”
“怎么,你何时会算命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跟在二爷身边,看过不少人,自然也懂得一番推论。”破军说得煞有介事,双脚却偷偷地往旁移动着。
“喔?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再过三年就好?是她会转性不找我麻烦吗?还是她会恢复记忆,自动离开?”他说着,笑得很狰狞。
“喔,不,我的意思是说,大约再过三年,二爷也差不多习惯了。”破军话一落,脚底抹油,溜!
“该死的你!想死的话,不用跟我客气,老子一定给你一个痛快!”尹少竹咆哮着,大眼喷着火。
破军早就溜到几尺之外。
尹少竹瞪着他,却见他不断地指着他的后方,不耐地转过头去,就看到朱宓快要被一票乞儿给淹没,她痛苦地拧起眉,可周围的乞儿还是直朝她挤去。
“浑帐,给我退下,一个个都退下!”尹少竹吼着,身形极快地将围在朱宓周围的乞儿一个个扯开。“破军,快把这些人一个个给我记下,立刻通知官爷过来押人!”
“是。”破军应着,却压根没挪开脚,只是待在原地看好戏。
“二爷,别这样,又没什么事。”朱宓被他一把扯出来,身上的湖水绿对襟短帔,早已被扯得凌乱,就连挽起的髻也散落几绺发丝,滑落在额边和纤白的颈间。
“……这样还没什么事?”瞪着她一身狼狈,他一口白牙都快要咬碎。
她这模样活像是被人非礼,她却一点自觉都没有……到底还要蠢到什么地步?非要他这么牵肠挂肚,她才爽快?!
他娘的,为什么他得为她牵肠挂肚?
她力大无穷,绝对可以自保,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烦躁?
瞪向一旁不敢轻举妄动,面带乞求的难民,个个形容枯槁,他不禁啧了声。这些难民要是不安置,早晚成了暴民,但这并不关他的事,要是官府都不管了,他又何必管?
可是……清楚她心地善良,要她撒手不理根本不可能,与其让她想些馊主意帮助这些难民,他还是……闭了闭眼,他决定走一趟苏州官府施压,一劳永逸。
“我没事啊,小孩子嘛,又没有恶意。”她不以为意地说着,将破军的锦囊递给他,正准备再开口时,却已被他一把抓起,当成货物般地扛在肩上。“二爷?”
“破军,还不走?”
去他的,就算是小孩子也不可以!听她的蠢话,他真的会吐血。
“来了。”破军身手矫健地飞奔而来,等着主子将朱宓强行抱上马车之后,立刻赶起马车。
而马车里,尹少竹气得脸色发黑,活像是炭火般,看起来随时会爆出火花,让朱宓什么都不敢再说,乖乖地坐着。
尹少竹瞪着她,一肚子火憋得他快要逆血冲心而亡。
三年……哈,真能和她在一起三年,他想,自己也差不多要成仙了!
第2章(1)
“古怪?”
掌灯时分,通往沁竹堂的拱门旁,尹少竹停下脚步,侧眼睇着丹禾。
“嗯,前几日,我经过沁竹堂外,听到里头有小孩子的声音。”丹禾淡声道。“可是我进去查看,却只见到宓儿。”
尹少竹闻言,不禁微扬起浓眉,问向破军。“这几天,你可有听到?”
“没有。”摇摇头。
“而且,不只是这样,府里……还丢了东西。”丹禾看他一眼。
“你怀疑朱宓?”尹少竹微眯起眼。
“不,宓儿每回撒出去的钱,必定是从你这里拿走的,有你在,她没必要这么做。”丹禾就事论事地道。“不过,二爷,为何宓儿会独留在沁竹堂里?”
他黑眸飘了下。“她前几天打破一只花瓶,所以我罚她禁足。”
“是吗?我倒认为是因为近来丹阳旱灾,不少难民涌入金陵吧。”丹禾很不客气地戳破他的谎言。
不过是一只花瓶,有什么好禁足的?
宓儿当初烧了半座厨房,可是什么罚都没领的。
尹少竹不禁叹口气。“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我要是不找个借口把她关在家里,天晓得她又会把钱给撒成什么样子。”
把朱宓带回尹府,算了算,也过了一年半,不让她再干些府里的差事,她也就少出点乱子,然而改不了的,就是那善良的性子,一见人有难,好像她不帮忙会死似的。
只要她无声的两泡泪,他就会像是得了失心疯,把银两交给她……等事后他回神,银两早被她拿去救苦救难了。
于是,他努力视而不见她的眼泪,总算也让她安份了一段时日。
可是,后来,他发现不管他给了她什么金钗玉簪,总是左手拿右手就当,全都花在一些困苦人家身上,教他骂也不是气也不是。
“可是,二爷,既然不能认同她的做法,你就应该订下确切的规矩,让她遵守不是吗?”丹禾点出矛盾之处。“再不然,你干脆教她如何善用银两,更有效的助人。”
宓儿撒钱的功力,她是见识过的,她没有阻止,是因为宓儿是真心在助人,并非占为己有,可是助人也要讲究办法。
“我哪有时间教她那些?”尹少竹啐了声。“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天忙得焦头烂额,今天能够在这时分回来休息,是这几年来头一回。”
“可是二爷什么事都不教她,她不懂规矩,犯了错,你又将她关在家里……久了,她不只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而且……她会乱撒钱,不也是被你给宠坏的?”丹禾话落,欠了欠身,离去前,不忘再嘱咐一句,“还请二爷查查,为何沁竹堂里有小孩子的声音?”
瞪着她离去的背影,尹少竹头疼地继续往前走。
“二爷,其实我觉得丹禾说得很有道理,与其让朱宓胡乱撒钱,倒不如教她方法,也可以给她事做,这不是一举两得。”破军跟在他身后,小声建议着。
“……你真以为朱宓做得来?”他哼了声。
“二爷不让她试试又怎么知道?还是说……”眼珠子转啊转的,唇角的笑意很恶劣。“二爷实在讨厌她对那些困苦人家一点防心都没有?或是根本就是有什么私心?甚至说是……啊!”
话到一半,胸口遭受重击,痛得他急急闭上嘴。
“二爷……”好狠的心,居然出拳这么重……杀人灭口也不用这么狠。
他跟在二爷身边日久,久到二爷一记眼神,他都猜得出背后的心思。
“我对她能有什么私心?”尹少竹眯眼瞪着他。
“如果不是私心的话……”
“嘘!”蓦地,他比出噤声的动作,听到了细微的声响,随即朝沁竹室的后院而去。
尹少竹刻意放轻脚步,愈是接近后院,声响愈大,而且那声音像是某种呻吟,不及细想,他开始飞奔,踹开传出声音的那扇门——
门内,朱宓被压制在床,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扯开她的衣襟,露出大片雪脂凝肤。
霎时像有一道闷雷劈上他的脑门,啪地理智断裂,尹少竹迅捷如电的冲向前,将那少年一把扯起,几记重拳毫不留情的落下。
“二爷,不要!”朱宓见状,起身要制止。
“朱宓,退开!”从房外奔入的破军吼着,见她不退,他只好闪身到她面前,硬是挡下尹少竹的拳头,再反手拉住他,吼着,“二爷,够了,再打下去,要出人命了!”
尹少竹一手揪着那少年,一手被破军扯住,怒红的双眼在一片模糊之中,瞧见唇角淌着血的破军,瞧见了手足无措的朱宓,冷静稍稍回笼。
“破军,把这小子丢到官府严办!”他吼着,单手便将那少年给丢到房外。
少年痛到连动也动不了,只能趴在地上呻吟。
“是。”破军见他恢复神智,抹了抹唇角的血,正要往外走,却见朱宓跑到外头,挡在那少年面前。“……朱宓,你这是在做什么?”
虽说他迟了一步才进房,不过光瞧她衣衫不整还有二爷的怒火,也拼凑得出是什么状况。
“难不成……你们是两情相悦?”破军低问着。
尹少竹闻言,眯紧的怒眸直瞪向她,心像被什么狠狠地钝磨着。
“嗄”朱宓气呼呼地看着他,“破军大哥,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只是肩膀酸痛,来福帮我推拿而已,为什么二爷要打他?他才多大的孩子,哪禁得住二爷的拳头?”
“推、拿?!”一把将贴侍推开,尹少竹大步走到她面前,将她衣襟拉好。“你的衣襟被扯成这样,这是哪门子的推拿?!还有,那家伙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院落里?”
“他……”她话未出口,就听到隔壁房传来孩子的嚎啕大哭。
尹少竹怔住。
“二爷,等我一下,小蝶儿醒了。”朱宓动作飞快地跑到隔壁房,门一开,有几个娃儿一起冲出来。
他和破军走近后,傻眼地看着一屋子的孩童,或大或小,或男或女,大的不过十二、三岁,小的约莫五、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