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嗄?”他居然昏迷了这么久?
“那么现在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尹少竹看着她推开门板,外头微亮的天正下着霏霏细雨。
疲惫地闭上眼,任他怎么想也想不透,到底是谁想杀他。
再张开眼时,满屋子的饭菜香诱得他肚子咕噜响。
“二爷,你醒了,方才你睡得好沉,我怎么叫都叫不醒,吓着我了呢。”朱宓在他身旁来回走动着,搬来缺了角的小矮桌,找了块木头垫桌底,又急忙将搁在地上的几碟小菜和粥搬上桌。
“我睡了很久?”
“嗯,已经晚上了呢。”朱宓端着碗轻吹。“我本来想要叫醒你,可是大夫说能睡是好事,伤口会好得比较快,所以我就没吵你了。”
“是吗?”虽然不清楚背上的伤有多深,不过睡了这一会,他似乎精神多了。
“然后啊,大娘们正好在准备晚膳,我就跑去帮忙……”
“你没砸了锅、爆了灶、烧了厨房吧!”他急问。
赔钱事小,他就怕出人命,赔不起。
“……二爷,你到底以为我有多笨手笨脚?”她扁嘴瞪他。“人家大娘有教我怎么洗菜、捡菜,要我帮忙端菜,就这样而已,哪会发生你说的那些事?”
很多事,只要教她,她就会了,是二爷没耐性,不肯教她罢了。不过没关系,她会自立自强,让自己不再笨手笨脚。
“那就好。”
她眯眼瞪着,很想偷吐一点口水在他碗里,看他会不会像她一样乖巧又不会出口伤人。“反正,因为我去帮了大娘们的忙,她们便让我先端些菜过来,后头还有一些,等一会,上工的大叔们要是回来,也会过来看看你。”
“不用吧。”怎么近来常有人探视他?说真的,他不太习惯成为众人的焦点。
“那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她嘟起嘴,跪坐在他面前。“二爷,我先喂你吃点粥,配点小菜好不好?菜色是比不上尹府的膳食,可是我觉得偶尔吃些山菜,也别有一番风味。”
“不用了,我起来吃。”他试着以双臂撑起身体,感觉背部的痛楚似乎也减轻不少。
“不行啦,你别乱动,要是伤口又裂开,到时候就更麻烦了。”想也不想,她一把往他肩头一按,逼得他不得不趴下。
“你力道就不能小一点?”他咬牙道。
“对不起嘛,我急呀。”吐了吐舌头,她拿起筷子,夹了些菜到碗里,再拿起木匙。“来,就这样吃就好。”
瞪着她,他很无奈地张口,吃着她亲口喂的粥。
粥没放任何调味和佐料,只有很天然的米香,至于小菜是他没尝过的滋味,微涩入喉后,竟生出一份甘甜。
“好吃吗?”
“好吃。”他向来对吃不怎么讲究,觉得吃什么都没差,可这简单的粥搭上几样小菜却意外地合他的胃口,才知道原来自己喜欢的是这种滋味。
“那就多吃一点。”朱宓笑眯眼,喂得更顺手了。
尹少竹张口便吃,一开始是等着他咽下,她再喂,可是喂到最后,完全是喂猪的模式,她拚命塞拚命塞,要不是她对他实在太忠心,他忍不住怀疑她别有居心,企图用粥噎死他。
“二爷,你开口呀。”
他嘴里含着满满的粥和菜,一双大眼炯亮地瞪着她。还开口?想看他喷粥吗?
“二爷?”
“哎呀,小俩口已经在吃了。”
伴随话音落下,一大把人鱼贯进门,男女老少都有,瞬间,尹少竹觉得自己是被关在兽栅里供人观赏的野兽,让他极不自在。
“不是小俩口,我说过了,我是二爷的贴身丫鬟。”朱宓笑说着,不想让他为难。她察觉,二爷好像不希望他们的关系被发现,所以她当丫鬟也没关系,只要能在一起就好。
“真的吗?”一群中年男女开始交头接耳,其中更有几个小伙子不住地打量着她。
“对了,我们还带了一些菜和葱烧肉来。”有几位大娘,硬是在小矮桌上又摆了几道菜。
“不用了,太多了。”
“那怎么成?你这么瘦,却扛着二爷走了这么远,听话,接下来二爷还要你照顾,你不多吃点,会撑不下去的。”
“呃……谢谢。”她尴尬地垂脸收下好意,眼角余光瞥见尹少竹震愕的眼神。
“二爷,为了不让人发现咱们的踪迹,所以我很早就把马儿赶往另一处,扛着你步行进村的。”俯近他,她小小声的解释着。
他直瞪着她,难以置信她能扛着他步行一大段路,而且她还懂要湮灭行踪。
不过,这些都比不上她居然用这么娇小的身躯把他扛起,这教他这张脸要往哪搁啊?
清楚看见他的恼意,朱宓不禁低声咕哝着,“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二爷,让你在这简陋的柴间待下,还请你不要介意。”一个看起来像是村长的男人开口了,“本来是想让你住在我房里,可是朱宓姑娘说,住在最简陋的柴房里最好。”
“不不,是我给大伙添麻烦了。”尹少竹错愕之余,努力地挤出笑。
说着,看向朱宓,突然觉得她有些陌生,总觉得她的安排和思量,一点都不像是她。
“怎会麻烦?一点都不麻烦,要不是有二爷收购咱们的木材,咱们还不知道要怎么过活呢。”男人极为爽朗,哈哈笑着。“这几天,我会要几个小伙子在村口守着,要是有任何风吹草动,就立即告知二爷,不过咱们会想办法,能挡则挡。”
“不不不,别硬挡。”他忙道。
男人瞅着他,突地放声笑着。“二爷果真是个大善人,如此替咱们着想,咱们怎能不护着二爷?就请二爷尽管放心住下。”
尹少竹动容地看着这些纯朴的村民,心里记下这些点滴,不让自己忘记。
“好了,咱们走了,别扰了二爷休息。”
男人说着,几位大娘又拉着朱宓咬了耳朵之后,随即离去。
“二爷,再吃一点。”她端起碗,准备就绪地跪坐在他面前。
“不用了,我已经吃饱了,你吃。”
“喔……”拖长尾音,她乖乖地拿起另一只碗,慢吞吞地吃着。
尹少竹睇着她,第一次想知道她的来历。
不管她来历如何,他都要定她,但她的过去是个谜,而这个谜开始让他担心,他是否有天会失去她。
“二爷,你怎么一直看着我?”
“我是在想,为何有人想杀我?”他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事实上,这事也一直悬在他心上,总觉得疑点太多,而他掌握的线索太少,让他难以厘清。
朱宓吃着,随口道:“会不会是詹天启?”她会想起这个人,是因为他是近期和她有过节的人。
当然,还有个巡抚大人,但她不愿意这么想,就怕引导二爷杠上朝廷命官,后果难以收拾。
“不,他没这种胆子,也没那个本事。”要不然,那厮不会直到今天还得倚靠老父过活。“那些杀手身手不凡,难以猜测出处,更加难以判断是谁买收。”
他话说得保留,心里却已经锁定宣玉璇,只是又觉得宣玉璇再大胆,也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况且,宣玉璇要的是利,杀了他,对他自己有什么好处?
“杀手……”她沉吟着,没来由地打颤。
“怎么?会冷吗?还是你害怕?”见状,他探出手,发现她身上的衣裳极为粗糙又轻薄。
“害怕?”她喃喃自问。
那是害怕吗?不,如果要形容,那是一种冷到尽头的绝望,并非恐惧,而是看不见未来的茫然。
“可不是吗?教你见血了,又瞧见那么血腥的场面,你会害怕也是正常。”叹息着,他将她拉向自己,希望能让她放松一些。
他该关心她的,但却老是注意到她古怪的部份。
朱宓垂眼睇着他,勾弯唇角。“二爷在,我不怕。”她要保护他,不管是谁想伤害二爷,她都不允许。
可是,她现在却开始惶恐,尚未失去记忆之前,自己到底是什么人?
手沾上血腥时,她有片刻恍神,那种快要失去自我的感觉,才真正教她害怕。
如果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并不是个寻常人……怎么办?
第7章(1)
休养两天之后,尹少竹终于可以走出房外,从一开始赞叹这里青山绿树,激瀑池湖,满山姹紫嫣红,到最后瞪着朱宓在数十尺外的湖里,和村里的小伙子有说有笑的抓鱼。
她没心眼,抓着又叫又跳,旁边的小伙子帮着她捞鱼,很明显,几个小伙子都对她有意思,
而她,一点都不避嫌,就这样跟他们笑闹在一块,眼中完全没有他,让他除了落寞之外,还有一股很难形容的滋味。
他随手抓来稻草折着,告诉自己心胸必须宽大,毕竟这根本就没什么,不过是一起抓鱼罢了……他娘的!抓鱼就抓鱼,有必要靠那么近吗?一群不知死活的年轻人!
他瞪着,还不及细想,便已张口——
“朱宓!”他吼着,感觉背部一阵撕裂的疼。
然后下一刻便后侮了,不是因为背痛,而是在她玩得正开心时叫她过来,觉得自己很幼稚。
远在数十尺外的朱宓耳力极好,听到唤声,把鱼一丢,连招呼都省了,飞步朝他跑来。
眨眼,她来到面前,尹少竹一怔。
“二爷,你叫我?”她笑着,随意扎成辫子的头发微湿,皮肤白里透红,在闪耀的光线下,她像是出水洛神,教他有些恍神。“二爷?”她偏着螓首看着他。
他猛地回神,轻咳一声。“你跑得挺快的。”他转移话题,又想,她确实跑得极快,快得像是轻功了。
“对啊,我以前很少有机会跑,现在才知道原来我跑起来很快的。”她笑着,
依旧没什么心眼。“二爷找我有什么事?”
“怎么?我非得有事才能叫你?你这么急着要我说,是不是想赶回去和他们一块玩?”他不悦道,然而话一出口,就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我没有在玩,我在抓鱼,我听他们说,鱼汤有益于伤口的恢复,所以我想替二爷抓条鱼来煮汤。”
尹少竹突然自我嫌恶起来,但又不能忍受她为了抓鱼,和那群小伙子走得那么近。于是想了想,他这么说:“你可以去抓鱼,但是别跟他们靠那么近。”
“可是,我不会抓鱼,要是他们不帮我,我就抓不到鱼。”她苦着脸道。
他眯起黑眸,“那好,待会你就跟他们说,你是我的妻子。”他不想觉得自己很没用,居然得靠她和人玩闹,才能有鱼汤喝。
搬出他的名号,至少那群小伙子会收敛一点。
“二爷为什么要我这么说?”她呆住。
“这么说不对吗?我不是允诺过你了。”他才想问她,为什么她会说她只是他的贴身丫鬟?
朱宓垂了眼,“可是二爷不是不希望丹禾发现我们的关系吗?”
“你……”他一愣,“不是、那是因为我们尚未成亲,你说咱们睡在一块……丹禾会胡思乱想,以为我对你胡来。”
真是的,原来她也懂察言观色,只是怎么想岔了?
难道,他长得凶恶,就没有害羞的权利吗?
“是喔。”她喜孜孜地笑眯眼,突见他手上有个像用稻草折成的小玩意,极为精细,约莫两寸大小。“二爷,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鹤。”说着,他随手一丢。
“我要!”她赶忙捡起,当宝贝似的搁在掌心。“二爷的手好巧喔。”
“会吗?”他随意扫了一眼,压根不觉有何特别。
他的手向来不巧,拿笔拿剑刚刚好,折那只鹤,纯粹是因为他无聊到爆,这一辈子他还没闲到这么无事可干,偏偏她又不陪他……这么想着,他不禁叹气。
他这么想,不就跟个娃儿一般了吗?从小到大,从没在双亲面前争宠过,现在倒是在她面前展露这么不争气的一面,教他呕死了。
“会呀,很漂亮呢,我要带在身边,带着一辈子。”
“不就是稻草折的?”有这么希罕,让她这么宝贝?
“我从没收过二爷给我的任何东西呀。”
“你还真敢说,金钗玉簪,我给得可不少。”他没好气地道。
她偏着头看他,“可那是钱财,我不需要。”
“……”他益发觉得她像是一团谜,这世间有谁会不需要钱财?又有谁能像她那般,不把钱往外扔会浑身不对劲?
不过,倒没想到一只稻草折的鹤,竟也能哄得她这么开心。
“二爷,朱宓姑娘。”
听到有人唤着,她抬眼望去,瞧见是村里的老大夫从另一头走来,笑道,“孟大夫,你要来替二爷换药吗?”
“是啊,今天特地带了我的侄儿过来,他已经很久没回村里,今天回来正好让他帮点忙。”双鬓早已霜白的孟大夫,笑得一脸慈爱,他走向前,为两人介绍着,“这是我的侄儿中儒。”
孟中儒走向前抱拳的瞬间,蓦地扬开惊喜的笑。“采月姑娘?!怎么是你?我找了你好久,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朱宓一愣,对“采月”两个字有了反应,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厌恶,像是要摆脱什么,不禁微恼道,“我不是采月,你认错人了。”
听到她不曾有过的森冷口气,尹少竹不禁微扬眉睇她。
“咦?”孟中儒怔住。
“孟大夫,赶紧替二爷换药吧。”说着,她搀起坐在大石上的尹少竹进房。
因为朱宓的态度,孟大夫伯侄一阵尴尬,于是换药就在静谧中进行着。
然而,一揭开尹少竹背上的布纱,她的小脸就皱成一团,看见药撒在已经收口但依旧红肿的伤痕上,她不禁眯起眼,不断地发出细微的吃痛声。
“药是撒在我身上,又不是你身上,你是在叫什么?”尹少竹没好气地道。
“我在替二爷痛啊。”
他不由得低笑,抬手轻抚她眉间的皱折,这样溺爱的动作,教她笑眯水眸,仿佛只要他一记注视、轻触,她便会开心得飞上天。
一旁的孟中儒见状,出言缓声道:“朱宓姑娘,真是对不住,在下认错人了,要是惹你生气,还请见谅。”他认识的采月,是个不懂笑的姑娘,绝非眼前这位。
她没看他,淡声回应,“我没有生气。”
“这世间如此大,长得相像也没什么。”孟大夫也出面缓颊,顺道提起,“倒是我这两天外出采药材,瞧见有人在山谷外,打听你们两位的下落。”
朱宓猛地抬眼,面容有所防备。
“是吗?”尹少竹敛眉,斟酌着自己的伤势能否步行出谷。
“欸,我刚刚回村的时候,也遇见有人问着,村里是否有对外来的男女。”孟中儒亦道。
她垂下长睫,暗暗思量。
入夜、喝了药的尹少竹、因为药效而沉沉睡去。
朱宓就坐在门边,眼也不眨地守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