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天动慵懒的神色霎时不见,一脚踹开了木门。
「谁在里面?滚出来!」他的声音如长剑出鞘。
压抑的惊喘被硬生生掐断,只剩下一片浅浅的呼吸。
第二章 了却心愿返扬州(2)
「是个孩子。」打开门,日光让屋子变得亮堂,西太瀞发现窝在柜子下的小身板。看不出年龄的孩子有双狼也似的眼眸,防又惊惧的看着他们。
他也不知道多久没沐浴过,浑身有股酸味,一件褴褛的破袄子挂在身上,一把瘦骨头都撑不起来。
听见屋里的动瀞,后头忙着搬东西的水、春水和湛天动给西太瀞买的两个丫头、车夫都进来了。
湛府的规矩是,没有主子的叫唤,下人是不可以随便进屋子的,但是出门在外,一切从权,一听见屋里声响,所有的人都进来了。
男孩看见那么多的大人,身躯更往后退缩,像面对的是无数豺狼。
「我……以为这间屋子没人住。我只是想进来找点吃的,不是小偷……屋子里的东西,我一样都没动,我发誓,我……什么都没拿。」他声音沙哑,却很有眼色的避开湛天动那带着寒气的双眼,只敢偶尔瞟一眼比较和颜悦色的西太瀞。
「你爹娘呢?」西太瀞轻声问道。
「不在了!」男孩眼神一黯,抿唇,本想装出坚强的样子,好像那是不值得一提的事,声音却泄了底。
「请老爷、夫人不要把我送官府,我马上就走。」他见两人没反应……慌了。
西太瀞不置可否,看着湛天动。至于称呼,她没有费力去纠正。
「反正也没损失什么,对吧?」她望着湛天动。
「这点小事,你看着办就好。」湛天动瞧见西太瀞对那孩子眼中似有柔软之色,而且,对他来说这的确也不是什么大事,便自己抬脚走出屋子。
他一走,一群人自然也跟着去了大半,留下春水和两个丫头十九和汤儿。
「你走吧。」西太瀞也很干脆。
「谢谢夫人。」他叩了个头,踏脚要起身,哪知道还没直起身子,忽然往旁边歪去,这一歪就站不起来了。
春水快步把他软趴趴的身子翻过,竟是昏了过去。
「好臭!」摸过了,才慢半拍的用帕子捣着鼻。
「先别管他身上如何,赶紧送医馆!」西太瀞淡淡说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两个丫头自从西太瀞在京城落脚便陪在她身边,时间虽然只有几个月,对自家姑娘的脾气也有几分了解,她很少责骂下人,平常话也少,但只要开口说话,没有人敢打对折。
十九知道自己力气没有汤儿大,她安分自觉的出去叫车夫套车,几个人很快便进城去。
「不打紧,这孩子是饿坏的,醒来喝碗粥就没事了,只是……」安途县城白发苍苍的老大夫按着脉搏,掀了掀那男孩的眼皮,做如是说,但是患者那骨痩如柴小身子上的大小新旧疤痕,却叫已经一把年纪的老大夫看了犹自惊心,频频皱眉头。
「……小小年纪,他的父母怎放心他一个人在外流浪?」
「大夫问倒了我,这孩子是我半路捡到的,小女子也不知他的来由。」
「非亲非故,姑娘倒有副菩萨心肠。」不知来由还敢救人?!就算对方只是个孩子,平常人也唯恐不及,这女子还敢伸手救人?这世间可见好人还是居多。
「一事不劳一至,这伤,大夫瞧着可严重?」
「没有伤筋动骨,多在床上休息个几天,我开个方子和膏药,内服外用,效果会好许多。」
「有劳了。」
老大夫挥挥手,不以为意,开方子去了。
片刻不到,那孩子一声呻吟也无,便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看是陌生的地方,就着急的想下榻。
「欸,你这是做什么?我警告你,你的脚趾尖要是敢碰到地一下,我就请大夫把你扔出去!」用红漆盘端着一碗白粥的春水看见蠢蠢欲动的小鬼,老实不客气的吼了他一嗓子。
她这粥可是借了老大夫家的锅灶熬出来的,除了小姐,她可还不曾给谁熬过粥,这小鬼可别想白费她一番苦心。
男孩看着一脸没得商量的春水,又看看坐在圈椅上一语不发、用茶盖抹着茶叶沫子的西太瀞,把脚尖缩了回去。
「大夫说你饿太久,醒来只能先喝粥,暖暖胃。」春水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等胃口要开了,再给你做别的吃。」
男孩看着自己一身干净的衣着,鼻子闻到粥的味道,他有些恍惚,他有多久没穿过干净舒适的衣物?有多久没吃过热腾腾的食物了?
「这衣服是夫人为我换的?」他有些尴尬。
「你想太多了,是春水姐姐我给你换的,想谢就谢我吧。」想让小姐给他换衣服,他算哪根葱!
「谢谢春水姐姐。」他的胸中有种热热的情绪,只觉得快要喷薄出来。
「谢什么谢?把粥喝了才是正事,再不喝要凉了。」平常不是个唠叨人的春水,丝毫没有感觉自己的态度已经超过对待陌生人的方式。
「我可以自己来。」男孩拒绝春水的喂食。
西太瀞赞叹的点头,这孩子坚强的心性令人刮目相看。明明还是个孩子,谈吐间却在努力把自己当大人,可他也没有急吼吼的表现出饥饿吞食的样子。
他把碗放在大腿,有些不好意思的对着西太瀞说:「可是夫人……我说过我没有钱可以付帐,这些东西……」
「先纠正你一件事,我还未婚。还有,谁要你的钱了?」西太瀞看那男孩依旧警戒的眼神,有些失笑。
「你的春水姐姐不是说了,粥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了。」在外面看见太多人情冷暖,已经不相信有不求回报这种事情了吗?
「没银子,你就以身相许吧!我们家小姐还欠一个小厮。」春水自作主张,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妹子!」西太瀞阻止。这样随便决定一个孩子的未来,太草率了。
「姐姐,春水知道逾越了,我不应该自作主张,可是我们要是不管他,他又不知道会流浪到哪里去,太可怜了。」春水踱回西太瀞身边,小小声的认错,「回去小姐怎么罚我都可以,我认罚。」
「你叫我怎么说你才好?这不是件大事,但我们要用人,总得和大当家打声招呼,也得问问这孩子愿不愿意。」
「是春水不好,他让我想起了留在家乡的弟弟。」春水低下了头。
她知道。
但那孩子来路不明,只要是正经人家都不会要他的。
可西太瀞什么都没说,留下春水照料病人,自己慢慢走出医馆内堂。
「没事了吧?」医馆外,看着远处的湛天动感觉到那股若有似无的清香,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只是饿昏头,还有一些小小皮肉伤,不碍事的。」
「嗯。」这世间,一掷千金、没把钱当钱在花的人很多,像那样失去父母的孩子,一条漕河里,他也见过不少,可他的心肠没有西太瀞柔软,也没有她悲天悯人的性格,他只管自己该管的,而西太瀞就归他管。
「想把那孩子留下来吗?」
「没这想法。」
「那为什么要帮?」
「只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吗?」他有些玩味,她即便走南闯北,看见许多人性,却仍有一颗为善不欲人知的良善心肠,这多难得。
「你想说什么?」西太瀞瞅他一眼,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周,不用动都像会说话一般,眸尾波光魅且惑。
「不如我们把你爹娘的屋子收拾收拾,住上几天?」
「喜欢这里?」他心里又酸又烫。
「喜欢,光待着就觉得通体舒畅。大热天的赶路,又热又辛苦,不如住下来,让大家歇几天。」
「你说住,我们就住……等回去,我们就成亲吧?」三言两语就将终身大事提上日程一直以来,他以为她并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在为数不多的几次拥抱和亲吻中,他都能敏锐的察觉她总是身子一僵,才慢慢放柔,对他并未完全敞开心扉。
不过,她从不曾拒绝他的接近,也允了婚事,那么,他还是有机会把她的心全部收拢过来,归他所有的是不是?
这个问题很深刻,她也没怪湛天动独断,但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浑身冒烟,嗓子发干。
「……不是已经说好了吗?」
他放下漕帮事务,在京里一待就是几个月,这期间,不知替她挡去了多少艰难的眼光和注目,替她撑腰,给她当门神,这世上,像他拥有这般地位的男人,谁肯放下身段为一个女子做这些?
他待她好,护着她,她明白的。
她这是害羞了吧?看着她仰起头,肤白如蜜,阵含羞涩的春光,唇如花瓣,那露出的一截水嫩脖颈如粉藕般线条优美,湛天动几乎痴了。
「我收了你的玉簪,这样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她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她对自己的婚姻一直没有太多想象,也不敢想象。
她和其他同龄的女子不一样,她们从小被灌输婚姻的观念,那些什么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又想着女子是泼出去的水,对家里的唯一帮助就是嫁个好人家,行有余裕了,能回来帮助娘家,帮助弟妹。
她没有那些憧憬,没有年纪一到,便有长辈到处为她相看对象,品头论足。
平常女子要是一帆风顺的说上了还可以的人家,便要开始紧锣密鼓的张罗嫁妆,有着一颗待嫁女儿心。
这些,她都没有。
因为没有可以倚仗的人为她盘算终身幸福,她的丈夫得自己找,所以她自然得想明白。
扪心自问,嫁给湛天动也不算盲婚哑嫁,最起码,她是有些明白这个男人的性子,比之那些婚前见不到一面,真的见着面已是洞房花烛夜的男女,幸运多了。
「我一直怕你改变心意。」在外,他能撑起一片天,对这小女人,他却除了不确定,还是不定。
「我认定了的人,绝对不会三心两意。」
「瀞儿。」他的声音沙哑,蓄满浓情。
看着她似风一吹就能刮走的窈窕身子,他眼中隐隐的阴霾都化了去,心中大石也落了地,笑意浮起,嘴角似是想掩饰又掩不住的向上弯。
他决定马上飞鸽传书,让府里的人先把一切布置起来,等他们一回去,马上成亲!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第三章 大街遇险(1)
翌日。
安途县城里,六条井字大街,客栈、丝绸庄、钱庄、染布坊、酒肆、打铁铺、药铺……应有尽有,一早的市集里,打几里外的小镇还是村子来的农家小贩早早占了位置,卖的是自家母鸡产的鸡蛋,顺便带几幅自家闺女的绣品;卖跌打膏药、祖传秘方的汉子也不遑多让,裸着精光的胸膛,吹嘘药效;卖玉兰花的小媳妇,收拾得一身干净,鬓边簪着自家的玉兰花,就算不买看着人也舒坦,猪肉摊子的屠夫,那肋骨剁得可利落着;顾着竹笼子里装着活蹦乱跳鸡只的老妇人,口沬横飞的吆喝声……很吵,很入世的鲜活气氛。
湛天动毕竟是男人,于生活顼事并不入心,也不甚明白,青葱和白蒜不都长得一个样?反正都是能下肚的,原来自告奋勇要陪同的脚步一看见那些大小媳妇、大姉大娘,很果断的打了退堂鼓,转而去茶楼喝茶去了。
西太瀞并不介意,事实上,除了生孩子外,很多事情女人独自也可以干,何况有春水在,也用不着她操心。
屋子里有十九和汤儿,那些家务事没春水的分,也插不上手,闲着也是闲着的情况下,便跟来凑热闹。
随着越发能干的春水,看她那里割一刀肉,这里扯几尺棉布,瞧瞧摊子上五花八门、见也没见过的在地商品,西太瀞什么都看得津津有味。
「我想说给海靖那孩子缝两身衣服,他身上就一件成衣铺子买来临时凑合的衣服,实在不成样子。」春水对自己拿主意留下海靖的事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虽然后来小姐和大当家都没吱声,算是默许了她的自作主张,她心里还是有几分不确定。
就算小姐认她当义妹,在她心里怎么说,都还当自己是湛府的半个仆人。
「既然要给他裁衣服,就别省那几个钱,料子别挑太差的。」西太瀞虽然看似心不在焉、左瞧右看的,可春水说的话倒一字不漏的听了进去。
「你也别忘记要叮咛他,大当家说了,漕帮不留没用的人,他要有用,没有人会赶他走的。」春水扳着指头数。「他可勤劳了,才能下床,一早就跟着老姜上山捡柴火,回来之后还喂马……十一岁的孩子,看不出来吧,个头那么小,能干的活却不少。」老姜、老左是车夫,对漕帮的人来说,车夫不见得就是车夫,他们都有一身武艺,必要的时候,可以是护院,也可以是许多角色。
「贫苦的孩子早当家。」春水自己也是贫苦家庭出身,细细数来,言下多有维护之意,西太瀞明白,却没点破。「那就多买两只鸡吧,孩子正在长,喜欢吃肉不是?」
「姐姐的意思是?」
「既然肯守规矩懂分寸,我们也不能亏待他,不多吃点哪来的力气做事干活?」就算随手救起来的一条命,就算只是个孩子,也得从外圈一步步做起,只要他勤劳诚恳,不会有人亏待他的。
于是,她们又多要了两只鸡,说好让卖鸡的老妇人给杀鸡拔毛去内脏,完事后送到茶楼,会另外给钱。
半个时辰后,买齐了东西,两人往回走,远离吵杂的市集。
安途县城的路虽然都是黄泥路,倒也平整,道路不算宽阔,因着车不多,大家都守着规矩,也少有纠纷,不料才这么觉得,穿过十字街的这边,却不是那个样子了。
大街上横着两辆马车,一左一右,正好把整条路都堵上了,这边人过不去,那边的人过不来,加上好事者围观,塞了半条街。
两人不必刻意去探听,路人的七嘴八舌和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让人把事情给摸清楚一个轮廓了。
事由很简单,路太小,加大型的马车在两方会车时,一个小擦撞就演变成其中一方被惹恼了,使出马鞭,这一打,就不可开交了。
「换条路走。」西太瀞做下结论。
对这种互相让一步就可以万事皆休的意气用事,她半点兴趣也无。
她转身想走,然后也不知道谁喊了声「打」,一群各为其主的奴才便出了拳头,很快,棍棒、刀械、店家的桌椅都成了斗殴的牺牲品。
「这安途县我们不熟,姐姐你待着别动,我去问一下店家有没有其他往茶楼去的路?」春水待在西太瀞身边几年,早已经不是那个没有见识的丫鬟,她机灵地匆匆钻进一旁的药铺去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