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
“真的不会?”她不大相信,爸爸离开的日子愈来愈长,与她们母女相聚的时间愈来愈短,上次他甚至只待了一个晚上就走了。
妈妈没答话,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然后再度将她揽进怀里。“还冷吗?”
“嗯。”她委屈地应。
“乖,多多,你记得妈妈跟你讲过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吧?”
“记得。”
“想像一下,我们跟她一样点亮一根火柴,你看到什么了?”
她看见一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看见她和妈妈困在美国冰寒的冬天,但是她知道,妈妈不会希望她说实话。
“我看见……下雪了,白白的、细细的雪,好漂亮!”
“嗯,好漂亮。”妈妈语气温柔。“你知道妈妈看见什么了吗?”
“什么?”
“我看见一栋小木屋,里面铺着厚厚的地毯,还有个古老的壁炉,就像我们以前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贵族人家用的壁炉,里面堆着木柴,燃烧着熊熊火焰——你也看见了吗?”
“嗯,看到了。”
“把手伸过去烤一烤,是不是觉得很温暖?”
“对啊。”
“有没有闻到一阵香香的味道?”
“是吃的吗?”
“猜猜是什么?”
“烤鸡!还有薯条。”
“对,有烤鸡、薯条,还有多多最爱的香蕉布丁蛋糕,淋上了浓浓的巧克力酱。”
“好好吃喔!”
“是吧?妈妈也觉得好吃,我们一起吃。”
“妈妈。”她忍住眼泪,细瘦的小手搂住妈妈同样清瘦的脖颈。“我觉得好幸福!”
“我也是。只要跟多多在一起,妈妈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妈妈,因为我的多多是全世界最乖最贴心的小孩。”
“妈咪~~”她笑着撒娇,没有告诉妈妈其实她早就知道这个童话故事的结局了,虽然妈妈没有告诉她,但她有一天在公立图书馆找到了这本书,读完了最后一页。
卖火柴的小女孩把火柴盒里每一根火柴都点完了,隔天早上,被路人发现她冻死在路边,脸上还挂着幸福的笑容。
她死了。
但,死得很幸福。
谎言说多了就会成真,幸福的假象是可以自己创造的,只要你自己全心全意地相信。
相信自己的谎言,相信虚假的幸福,一个人如果连自己都能骗过,还有谁不能骗呢?
钱多多缓缓睁开眼,她正坐在公园里,一株百年老树下,春风微微地拂来,暖意薰人。
她微仰头,享受着这片刻的温暖,阳光自枝叶间点点筛落,在她莹白的脸蛋上斑驳着碎影。
玉手探入口袋,取出一盒火柴,盒面金粉灿烂,绘着细致的浮世绘,这是一个同事从日本旅游回来时送给她的。
自从许久以前那个冬天过后,她学会了说谎,养成了随身携带火柴的习惯。
拨开盒子,拈起一根细细的火柴,擦过盒边,点燃火焰。
她盯着在灿灿日光下显得有些孤寂渺小的火苗。
有时候,谎言与真实的距离,不过只是燃烧一根火柴的片刻。
她看着火焰燃尽,火柴枯干,空气中升起一束焦黯的烟灰。
火灭了,人来了,一个男人在她面前驻足,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像伟岸的天神俯视人间……
唉,他这样看人,还真会让人自觉卑微啊!
钱多多无声地叹息,朝男人绽开甜甜的笑。“你来了啊。”
周在元静静凝视她。是他的错觉吗?他似乎看见那双清澈如水的眼潭里隐约闪烁着莹光。
“为什么约在这里?”他问。
公园里人来人往,谈事情很不方便,他原本想约她在餐厅包厢见面的。
“因为,是春天啊!”她笑应,双手舒展,懒懒地伸了个懒腰。
“春天?”剑眉一挑。
“对啊,你不觉得这个季节就应该出来吹吹风、晒晒太阳、闻闻青草的香味?”
他可没这种浪漫的闲心。
周在元盯着她,眉目不动。
她能感觉到他的嘲讽,却笑得更灿烂了,歪着头,一只耳朵在阳光映射下近乎透明。
他有些恍惚地望着那透光的耳朵,尖尖俏俏的,像是传说中妖精的耳朵。
“你决定了吗?”
他神智一凛,目光霎时变得犀利。“六个月,两百万,给你一张卡,只要在额度内,你可以尽管刷。”
“条件不错啊!”她笑。
“这么说,你答应了?”
“嗯,我答应了。”
“这是契约书。”他递出一式两份的文件。“签名吧!”
“嗯。”她接过契约书,却没有立刻签名,只是仰着脸望他,深深地、仔细地凝睇着,彷佛要从他表情上看出任何一丝可疑的变化。
他微微蹙眉。“怎么了?”
“没有,没事。”她叹息般地低语,依然安静地睇着他,良久,那湿润的羽睫眨落一颗泪珠。
看着那颗在笑意映衬下格外剔透美丽的泪珠,他眉峰又挑起。“为什么哭?”
“因为,太高兴了。”
“高兴?”
她轻轻扬了扬手中的契约书。“六个月就能赚到两百万,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确实应该高兴,她在饭店不吃不喝连续工作四年恐怕也存不到这些钱,何况还有一张信用卡供她日常花销。
想着,周在元嘴角一扯,切开锐利的弧度。“你好像很爱钱。”
“我是钱多多啊!就是因为爱钱,才会答应你做这种事。”她飞快地在契约书上签名,然后将其中一份还给他。“什么时候开始‘上班’?”
“下礼拜吧,我先带你去见我爷爷。”
“好。”
“我会再联络你。”语落,他也不跟她多说,不多看她一眼,迳自转身离去。
钱多多跟着起身,目送那俊逸挺拔的背影,直到他完全消失在她的视野,她依然迎风娉婷而立,柔软又傲娇的身姿如莲,亭亭长出水中央。
许久,她才恍然回神,从包包里取出手机上LINE,点了某个帐号,与对方对话。
他答应我了。
对方彷佛一直在等着她似的,迅速传来回应,并且附上一张笑脸贴图。
恭喜你!
钱多多怔怔地瞪着萤幕上看来十分灿烂的笑颜,两秒后,指尖才又灵活地输入——
你真的不后悔吗?
不后悔。
真的不想再见他一面?
不想。
可你已经离婚了,或许你们可以破镜重圆?
颤抖着指尖送出讯息后,对方陷入了长长的沉默,钱多多感觉自己一颗心提在喉咙口,带着某种复杂的紧张与期望。
不可能了!过去的已经过去。
过去的已经过去,看来对方是真的放下了。钱多多暗暗舒了口气,连她自己也没察觉这样的情绪变化。
那我们以后就不联络了?
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我,就让他以为我死了吧!
对方传来的文字看似潇洒,钱多多却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无限惆怅,她送去一张表示祝福的献花贴图后,结束了对话。
微风吹来,凌乱了钱多多一头乌黑的秀发,她抬手拨开挡在眼前的刘海,试图看清前方的路,视线却仍蒙胧着。
如果周在元知道,起初两人在饭店的相遇就并非偶然,而是自己有意的接近,并且这一切都是为了她曾经撒下的一个漫天谎言,他,会怎么想?
怕是会十分厌憎她吧!
但,即便如此,即便早就预料到他会恨她,她也绝不回头,因为谎言一旦开始,就注定了没有后悔的退路——
思及此,钱多多不再犹豫,坚定地勇往直前,不怕受伤。
第2章(1)
周英雄,MK餐饮娱乐集团的总裁,花莲顶级度假饭店SunriseHotel的董事长,周家最高的主宰。
也就是周在元的爷爷。
老人家七十多岁了,最近身体情况已经大不如前,虽说一双鹰眼仍是凌锐犀利,但略微浮肿的眼皮掩饰不住他经常失眠的事实,松弛的皮肤放肆地长着老人斑,身材清瘦,脸色蜡黄。
爷爷,老了。
看着握着把手杖,姿态尊贵地坐在客厅主位的老人,周在元一时之间心情有些复杂,不知该怨该怜。
这个老人,自从他十岁那年,双亲因意外去世之后,便宛如暴君般控制着他的人生,坚持他走的每一步路都必须遵照周家继承人的蓝图,不许有丝毫自作主张。
他不能有自己的兴趣,不能有梦想,不能奢望属于平凡人的自由自在,因为妄想做一个普通人,便是糟践了他高贵的身分。
他是周家长房的独子,父亲去世后,他便成为礼法上的宗子,是家族事业内定的接班人,周家的事业将来都会交在他手上,为了守护这份家产,他必须担起继承人的责任。
只能认命。
这是从小到大,爷爷灌输给他的最高信念。
他周在元,负有身为周家宗子的使命,甩不掉也躲不开,唯一能做的,就是心甘情愿地顺服。
他认了。
纵然不开心,纵然经常感觉自己活得像个傀儡,一个可悲的、没有自我意志的傀儡,他还是认了,接受爷爷的一切安排。
直到爷爷连他的爱情也要干涉。
年少的初恋,单纯而美好,他爱上了一个蕙质兰心的女孩,就如同春天的雪崩,宿命而必然。
但这份恋情,终究得不到爷爷的祝福,只因为那女孩的出身卑微,配不上“高贵”的他。
那样的女孩,只能玩弄,不能珍爱。
爷爷如是告诉他。
而他开始学会反抗爷爷,老人家被激怒了,使出雷霆手段拆散他们,羞辱了那女孩,甚至羞辱她的家人。
女孩的家人收了一笔钱,答应离开,等被调虎离山到国外的他赶回台湾,才听说那女孩割腕自杀。
她死了,而他连她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他以为能够轰轰烈烈的初恋,就那样悄无声息地结束。
爷爷说,一个连自己的爱情都没有勇气捍卫的女孩,不值得他挂念。
或许吧!但这并不表示他可以就此原谅自己,原谅爷爷……
周在元将思绪从遥远的过去拉回,看着仿佛永远严苛的老人,嘴角一勾,似笑非笑。
坐在他身旁的钱多多默默观察着他的表情,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周爷爷,心下若有所悟。
“你说要结婚,带回来的就是这样一个丫头?”
僵凝了许久的氛围,终于被老人家沉厉的嗓音打破。
钱多多暗暗松口气。就算是一句刻薄话,也比漫无边际的沉默好。她望向老人,甜甜一笑,周爷爷似乎没料到她这当口还笑得出来,不禁楞了楞。
“多多是个好女孩。”周在元也不知有没有看见两人无声的表情交流,径自深沉地开口。“我觉得她会是个结婚的好对象。”
“哪里好了?”周英雄怒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丫头是我们饭店的打扫女佣,去年还在饭店的耶诞舞会闹了个大笑话!”
“闹笑话的不是她,是我。”周在元冷静地回应。
“不管是谁都一样!”周英雄恼火地握着手杖敲了敲地砖。“你当婚姻是儿戏吗?你随便公开征个婚,这丫头随便在台上弹了首〈凤求凰〉,这婚事就成了?你以为你娶进来的能是随便一个女人吗?你是周家宗子,你娶进来的老婆就是宗妇,她是得跟着你撑起整个家族的!要是你们的事传出去,知道你是用这种方式在选我们周家未来的宗妇,你要我们一家人的面子往哪儿摆?”
“我倒不晓得我娶回来的不是老婆,而是我们周家的面子。”周在元闲闲一句。
“你……”周英雄气得面色铁青。
钱多多见情况不妙,连忙插嘴。“周爷爷,您误会了,我跟在元并没有把婚姻当儿戏,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什么?!”周英雄愣住。
就连周在元都禁不住暗暗瞥她一眼。
“我们是因为相爱才打算结婚的。”钱多多语笑嫣然,声嗓甜脆如珠。“在元不会说话,爷爷您可别生气啊!”
“别叫我‘爷爷’!”周英雄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没见过她这样厚脸皮的女孩。“我可没答应你进我们周家的门。”
“是,那我还是叫您‘周’爷爷好了。”钱多多语气更甜了。
周英雄狠狠瞪她,若是目光能杀人,她早就被砍得遍体鳞伤了。
但她仿佛毫无所觉,笑得没心没肺。“周爷爷,起初在元办那个征婚活动,的确是有点……嗯,恶作剧的意思。”说着,她转头抛给身旁男人俏皮又妩媚的一眼,就好像拿他那般幼稚的作为很没辙似的。“而我之所以故意上台演那出戏,也是有想教训他的意思。”
“你……教训他?”周英雄有些木然。除了他以外,他还没听说哪个人胆敢“教训”他这个冷漠高傲的孙子,尤其是女人,她们争相讨好都来不及。
“是啊,我觉得他太坏了,弄出这种活动很明显就是瞧不起我们女人,他大概觉得自己是一块美味的糖,而我们就是见了糖就追逐不放的苍蝇吧!”钱多多感叹似地摇摇头。“周爷爷,您不觉得他这样做很过分吗?”
圆亮亮的大眼睛对着他眨了又眨,宛如一头无辜的小鹿。
周英雄一时哑口无言。
周在元微敛着眸,却依然掩不住从那狭长深邃的眼潭里溢出的点点流光。
“总之呢,我就故意大闹一场,破坏他的征婚活动,没想到他反而注意到我了,三番两次来找我的碴。”
“在元……找你的碴?”周英雄更惊讶了。
“是啊。”钱多多重重地叹息,好无奈又有些羞涩。“这就叫不打不相识吧!周爷爷您看过电视上那些偶像剧吗?不对,您那么忙一定没时间看,而且我想您对那些儿女情长也不会有兴趣……嗯,反正电视上都是那样演的,男女主角一开始如果是欢喜冤家,就注定了后来一定会爱上彼此。”
“你的意思是……你跟在元在演偶像剧?”
“不是的,我的意思是戏剧相当程度反映了现实,周爷爷,您应该明白吧?”
他不明白。
周英雄死死瞪着言笑晏晏的钱多多,很少有年轻女孩敢在他面前滔滔不绝地说上这么一大串,公司那些女职员见到他都像老鼠见到猫,唯唯诺诺地半天吭不出一句话来,经常令他忍不住发脾气。
“周爷爷,我想说的是,在元是因为爱我才想娶我,我也是因为爱他才愿意嫁给他,所以,请您祝福我们的婚事好吗?虽然我可能有很多不足的地方,但我答应您,我一定会努力学习做好周家的宗妇,尽量不让大家丢脸的。”
沉默。
周英雄没说话,周在元也不发一语,这两个男人是都觉得她的承诺很可笑吗?
钱多多微嘟嘴,眼波流转,横睨周在元。
他察觉她娇嗔的注目,心下霎时感到些微奇异,这女人果然擅长说谎,直率自然的演出连他都不能明白分辨出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