眸光沉沉的凝睇了好一会儿,八宝才悄然无声的推门而入,藉著银白月光细细审视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写著傅家上一代名字的牌位上,登时眼眶竟隐隐有些泛红,手指微颤地捻了三炷清香,肃穆而恭谨的祭拜著,待将三炷清香插上香炉后,眼尾余光却扫见另一写著「傅元阳”之名的牌位,当下嘴角竟泛起一抹似嘲似讽的冷笑。
像是懒得多瞧那牌位一眼,他迅速收回目光,再次恭谨的对傅家列祖列宗合掌拜了拜,步出祠堂细心阖上门后,这才转身离去。
漆黑中,除了那燃著香的三点红光与几缕淡淡轻烟外,几乎让人察觉不出曾经有人进来祭拜过,而等到天亮,三炷清香燃尽,就连这一点点痕迹也将消失殆尽,永远无人知晓。
第三章
波光潋滟、碧草如茵、细柳抽丝、迎风摇曳,偶尔飞来几只粉蝶翩翩飞舞,为这明媚的景致更添几分灵动,让人瞧了不由得心旷神怡起来。
一大清早,夜玥便精神抖擞的挖起八宝,毫无作客该有的节制与礼仪,拖著他在傅家庄内四处溜达,这会儿终于晃到后院的湖畔了。
“有湖呢!”眼儿晶亮的望著碧绿湖水,她的脸上有著显而易见的兴奋。“八宝,我们来泅水吧!”
呵……谷内也有一汪潭水,她以前也常常拉著八宝去玩儿的。
“不行!”就知她在打这个主意,八宝却不如在绝谷那般会陪她泅水嬉戏,反倒摇头制止。
“为什么?”忿忿不平、瞠目嗔瞪。
“这里不是在咱们谷里,而是别人家的后院,随时会有人来的。”瞄了她一眼,八宝严肃告诫,“你若是真下去泅水玩儿,届时有人来了,你能躲哪儿去?”
“我干嘛躲?”狐疑反问,夜玥不解了。
这年头,怎么泅个水也犯法了吗?不然何必要躲人呢?
“好人家的姑娘是不可以在外人面前衣衫尽湿、曲线毕露,那会有损名节与闺誉的。”义正辞严,八宝不嫌口干地谆谆教诲。
“这没道理嘛!”两手往腰上一叉,她振振有词的反驳。“以前在谷里时,我也时常仅著单衣泅水,浑身湿淋淋的模样,你都看了不下千百次了,怎么那时就没听你说什么有损闺誉这种话?”
被她的话儿堵得语窒,八宝顿了顿,随即镇定道:“因为我不是外人,所以没关系。”
非常怀疑他的回答,但是此刻夜玥无心去计较这些,只是不开心地撇著嘴儿抱怨,“外头怎么这么多无聊的规矩?闺誉和名节是什么?能吃吗?”
知她自小在绝谷内长大,根本无视世俗的礼教,八宝只能苦笑摇头,无奈地当个时时提点叮咛的老妈子。“不以规矩,不成方圆。闺誉和名节是不能吃,但对个姑娘家而言是很重要的,你既然是个姑娘家,就得懂得这层道理,好好保护自己,免得让人占去便宜……”
“行了!行了!你念得我耳朵都疼了。”最怕他这种一连串的唠叨,夜玥连忙举手投降,速速转移话题。“不泅水玩儿,那划船总可以吧?”
划船?
眸光顺著她的视线望去,果然见湖畔边有一扁叶小船,心知她贪玩好动的性子是闲不下来的,若不答应的话,她肯定又会另寻其他乐子,当下便点头答允了。
见他应允,夜玥不由得欢呼粲笑,果然马上拖著他迅速跳上小扁舟,拿起摇桨“呼噜呼噜”的划了起来。
“我来吧!”八宝倾身想从她的手中取过摇桨。
“不行!”摇著小脑袋,夜玥笑嘻嘻道:“你又没武功,力气没我大,还是我划就好了。”
哎呀!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与人抢这种体力活儿干什么呢?
武功……他也曾有过哪!
缓缓收回手,八宝垂眸凝睇著悄悄紧握的掌心,眼底迅速闪过一抹阴霾,随即像是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他马上放松手劲,一脸平静的微笑道:“那就有劳小姐你了。”
没注意到他眼底那一闪而逝的阴霾,夜玥笑咪咪的猛点头,甚是开心的一边划著船儿,一边哼起自己乱编的歌谣,偶尔还要强迫八宝配合合声个几句,当真是欢乐得不得了。
于是在绿波荡漾的湖心,就见小扁舟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的飘转著,而那乱哼的歌声也随著沁凉清风荡啊荡的荡进缓步而来的一男一女耳中。
“这两位贵客倒是挺能自得其乐的。”伫立在湖畔边,傅元瑶望著扁舟上的两人哼歌划船乐逍遥的模样,不知为何,向来清冷傲然的她,竟隐隐勾起了嘴角。
“确实是。”忍笑附和,沈青槐也没想到有人会这么我行我素,在作客的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得不见踪影,让送早膳到客房的丫鬟四处找不到人,最后只能苦著脸去禀告自家小姐,而她得知消息后则找他一起来寻人。
结果这对主仆竟然悠然自得的在划船、唱曲儿,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
“他们……”沉凝著扁舟上的两人,傅元瑶一脸的若有所思。“不像是主仆。”
试问这世上有哪对主仆是当主子的在使力划船,而当仆人的却坐在一旁赏风看景,一派悠哉的?
“你也看出来了?”沈青槐早就发现两人的互动确实与一般主仆不太一样。
“嗯。”轻应一声,傅元瑶淡声道:“不管他们是否真是主仆,胡闹招亲擂台的用意又是如何,总之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会把他们当贵客好生招待的。”
“希望他们真的只是觉得好玩,误打误撞跑来傅家庄凑热闹,而非别有居心才是……”沈青槐衷心期盼著,不忍见她内忧外患加诸于一身,毕竟这些年来,她也够苦了。
湖畔这厢,两人心思辗转地凝望著碧绿湖心上自得其乐的主仆;扁舟那厢,八宝仿佛察觉到远方凝来的视线,一个偏首往湖边望去,两条并肩而立的身影登时映入眼帘。
眸光微微一闪,他波澜不兴地开口了。“小姐,该上岸了,有人寻来了。”
有人?谁啊?
夜玥一愣,眸光狐疑地朝湖岸边瞄去,随即噗哧笑了起来。“大清早的,就要来找我把昨日还没打完的做个了结吗?”
呵呵,对手来了,“战利品”也来了,加上天气好得不得了,湖畔边又有一大片空地可供人大打一场,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全备齐了。
闻言,八宝的嘴角扬了扬,平稳的嗓音中隐隐有著一丝揶揄。“是不是要做个了结,等上岸不就知道了。”
“可我昨儿个是打好玩的,并不是真的想赢得美娇娘啊!”边往岸边划去,夜玥的神情有点烦恼。
唉……若打赢了,她也不可能真把傅家小姐娶回家;可要她故意求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的武功差,那多没面子啊!
“昨夜你不是还说想试试‘磨镜之爱’,怎么今儿个就改口了?”闲凉抬杠。
“你管我呢!”娇嗔瞪人,夜玥非常的理直气壮。“小时我还说要嫁给你,现在也没嫁啊!”
哼!她的心意就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随时都在改变的。
回想起她儿时曾说过的童言童语,八宝不由得一窒,随即摇头失笑,实在拿她没有办法。
而就在一搭一唱的抬杠下,小扁舟很快的来到岸边,两人一前一后的下了船,很快的来到沈青槐与傅元瑶面前。
“这么早就要来找我比武分高下吗?先说了,我就算赢了,也没法儿娶傅姑娘的。”别人都还没来得及开口打招呼,夜玥就迫不及待地把心中的烦恼摊开讲明,深怕自己真的得娶个娘子回去,那就惨了。
只听她这话一出,八宝就忍不住摇头叹气,似乎颇为无奈;而沈青槐与傅元瑶则是明显的双双愣住,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接腔才好。
无视旁人的呆愕无言,夜玥笑咪咪的又道:“虽然八宝建议我可以来个‘磨镜之爱’,但我认真的想了想后,觉得还是不要的好……”
“小姐,有时沉默是种美德。”再也听不下去,八宝强抑下到了嘴边的笑气,以著异常镇定的口吻出声制止她再继续说下去。
为何沉默是种美德?有话就该摊开说清楚,免得彼此误会,不是吗?
夜玥满心狐疑,眸光很快扫了三人一眼,发现果然除了自己外,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古怪,当下不由得纳闷地搔了搔头,虽然不解,却也乖乖闭上嘴了。
磨镜?他刚刚真的听到这两个字了吗?
沈青槐非常怀疑自己的耳朵,一时间有点被她的口无遮拦给震慑到,实在不知该怎么接腔才好。
倒是向来冷然不易亲近的傅元瑶,秋水明眸竟闪过一抹有趣的笑意,对方才的“磨镜”言论没有任何回应,反倒若无其事地淡声开口——
“两位贵客早膳尚未用,想必饿了吧?元瑶这就去弄些吃的过来,请两位稍等一会儿。”话落,转身施施然离去。
“呃……我说错什么惹她不高兴的话了吗?”目送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夜玥忍不住俏声询问。
哎呀!若非惹人生气,怎么才没说两句话就走了呢?
“她没不高兴!”
蓦地,一明朗、一低沉的两道男嗓异口同声扬起,在发现对方与自己说了同样的话儿后,声音的主人不约而同的互视一眼。
“你怎么知道?”一旁,夜玥率先对八宝提出质疑。
怪了!怎么他的口气好像很了解傅家小姐似的。
“我想傅姑娘蕙质兰心、秀外慧中,肯定不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发恼而不开心。”微垂的眼帘掩去了眸底一闪而逝的精芒,八宝古井不波的微笑,让人完全看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不知为何,夜玥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当下不由得又多看了他一眼,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怪在哪儿,最后便懒得再想下去,视线朝另一个人瞄去——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傅姑娘没生气?”这次,质疑的对象换成另一个同在傅家庄作客的“竞争对手”了。
“元瑶看似骄傲难亲,可实际上却是面冷心善,是个难得的好姑娘。”轻声微笑著,一谈起傅元瑶,沈青槐的脸上就不自觉地漾柔。“方才她说要去弄些吃的过来,意思就是要亲自下厨烧几道菜来招待两位,若是她方才有任何不高兴,只会让下人去把早膳端来便算聊尽主人义务,更别说是亲自下厨让两位尝她的手艺了。”
“元瑶?”敏锐地从他话中嗅到了一丝端倪,夜玥噗哧笑了起来,满脸促狭的调侃,“沈公子倒是叫得挺亲热的,而且对傅姑娘好像也挺了解的嘛!”
嘻嘻,从他方才的神色与言谈中,只要是没瞎了眼,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与傅家小姐绝对不可能是因比武招亲才认识。
露了馅又被点破,沈青槐的脸皮不禁一阵臊热,不过生来不擅撒谎,是以只能点头的尴尬承认。“我与元瑶是旧识了。”
“既然是旧识,那肯定是你对傅姑娘日久生情,所以才来参加比武招亲,是吧?”一脸的恍然大悟,她很兄弟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非常义气道:“放心!我不会和你抢美娇娘的。”
日久生情是没错,但她也不必要这么大声的说出来啊!
被点破情思,沈青槐承认也不是,不承认也不是,当下真是窘迫异常,只能无言相对了。
一旁,将他的窘迫与无奈全看在眼里的八宝只好赶紧出来打圆场。“小姐,你划了许久的船,也该累了,我们到石亭里歇息一会儿可好?”
“嘻嘻,不说还没发觉,现下经你这么一提醒,手还真觉有点酸,肚子也饿了。”夸张地捶捶手臂,又捂了捂肚子,一蹦一跳的迳自朝不远处的石亭内奔去。
而被抛下的两个男人看著她已经安坐在石亭内,还不断地笑著对他们招手的古灵精怪样,当下不约而同皆被感染了笑意,迈步缓缓而去。
“沈公子,我家小姐是天真烂漫了一点,若话中有得罪之处,请勿见怪才是。”缓步而行中,八宝率先开口致歉。
“千万别这么说。”连忙摇头表示自己并无丝毫不悦,沈青槐神态甚是真诚。“夜姑娘纯真可爱,并无恶意,我怎么会见怪呢?”
“既然沈公子并无见怪,那我就放心了。”幽深眼眸中闪动著几丝笑意,八宝颔首点头致意后,便在某个天真烂慢姑娘的连声呼叫中,跨著大步飞快迎上前去。
咦?他那微偏著头颔首示意的细微动作与闪耀著笑意的深邃眼眸,竟和记忆中的好友重叠了……
两人第一次近距离面对面谈话,沈青槐这才发现这个叫八宝的男人的眼眸及一些小动作与好友竟是如此相似,当下不禁有些怔忡,随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这才终于回神摇头失笑……
他这是怎么了?竟然把一个脸色蜡黄,毫不起眼的男子与丰神俊美、器宇轩昂的好友联想在一起?
唉……难道时日一久,好友的神采也在自己脑海中渐渐模糊起来了吗?是时间无情,还是自己无情呢?
想到这儿,沈青槐不禁暗叹了一口气,心中对自己竟对好友的记忆逐渐朦胧而感到羞愧,但在夜玥连连挥手招呼下,还是强振起精神,尾随八宝身后步入石亭,哪知方才坐定,某位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记性非常好,立即重拾旧话题——
“既然你说与傅姑娘是旧识,那你们当初是怎么认识的?”眨巴著好奇的大眼,夜玥笑咪咪询问,对别人的情事充满兴趣。
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沈青槐微笑答道:“应该说是我与元瑶的兄长是好友,以前我便常来傅家庄与傅兄把酒论剑、笑谈天下,那时元瑶还小,最爱在我们身后跟进跟出的,还被她哥哥笑话,替她取了个小跟屁虫的外号,元瑶还因此气哭了,最后还是傅兄赔罪劝哄,她才破涕为笑……”
想起了久远前的趣事,他的声音渐微,就连神情也多了几丝抑郁,最后全部化为一句似喃似叹的轻语。“没想到这些却成了如今最美的回忆……”
将他脸上由微笑到黯然的神色变化全都看在眼底,八宝悄悄的垂下了眼眸,始终不发一语;倒是夜玥惊讶地瞪大了眼,诧异惊叫起来——
“你与傅庄主是好友?”真是……完全看不出来啊!
“你误会了!”摇摇头,沈青槐低缓解释,“我所说的好友并非指傅庄主。”
愣了愣,夜玥恍然大悟。“难道傅姑娘还有另外一位兄长?”
“嗯。”轻应一声,他神色怔然地陷入沉默,似乎不愿多言。
可惜夜玥无视他的脸色,满心纳闷地嘀咕道:“既然你对傅姑娘有意,直接提亲就好了,以你与她兄长是好友的关系,傅家应该会答应才是,何必还来打擂台?而这傅家庄也真奇怪,明明有现成人选不要,偏偏多此一举办什么比武招亲,真是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