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有来世,我再把自个儿结定给你,好好的,许给你……
我要嫁你,当你媳妇儿,为你生儿育女,天天让你开心快活,好不?
身躯在坠进深水之前,已先感受到蚀肉侵骨的寒气,冷意肆无忌惮钻进肤孔中,强风一阵狂过一阵,打得浑身作痛。
背部终于触水,激得水荡波扬,还不及感领那份切肤般的剧疼,身子突然高悬而起,她双手紧贴身侧,好一会儿才觉被束缚得不能动弹。
已准备入梦的眸子下意识张开。
目力未复原,张开眸,只觉眼珠也浸在冷雾与山岚中,冰凉不已。
但她模糊能辨出微光和影子了,在那片蒙胧当中,一双展翅的大翼起伏鼓动,她在大翼的阴影底下,猛禽的利爪紧紧擒拿她,爪子所下的力道没紧到弄痛她,却也令她牢牢抵着它肉球突起的趾底。
大鹰来了。
鹰能抓起较自身沉上五、六倍的猎物高飞。
这头大鹰双爪一扣,随便都能逮起一头牛马大畜,她这等重量和如此身板,在鹰爪之下真真算不上什么。
只是……她怎么来了?
是她唤他来的吗?怎会?怎会……
她想跟亲人们在一块儿,她好累好冢,她要去找阿爹阿娘、找姊姊们,还有好多亲朋好友,说不定大姊肚子里的娃娃也出世了,她能见着,只要去到那地方,就能跟娃娃一块儿玩……她想……想去亲人们都在的地方这世上,岂有值得她停留的人……
“丽扬——你混帐——混帐啊——啊啊啊啊啊——”
热潮从眼角溢出,她听到小哥哥愤恨无比的怒吼,霎时间尝到剜心般的疼痛。小哥哥伤心了吗?
她令他那样、那样生气。她伤着他了,是吗?
“……老大,我做错了吗?”她唤着大鹰,低语呢喃。
那幕黑影只顾着鼓振双翅,而风声猎猎,完全散去她的话音。
她最后却还是笑了。“不管错没错,到底……是我欺负他,欠下的,下辈子还,都想好的,你……你来干么呢?”叹气。“你不该来……”
她合睫,神识随风,将所有的所有挡在五感之外。
好累,想好好睡上一觉,老大将带她往哪儿去,全随它老大开心了。
待醒来,许就能瞧见爹娘和姊姊们。
又或者再醒来,她会变成另一个人,无牵无挂无羁绊,恣意潇洒的活着……
关于翅影和鹰爪的梦,已许久不作。
夏舒阳蓦地醒来,身子还留有梦中余劲,仿佛仍被擒拿着,飞掠过千山暮雪、万里层云。
额上微汗,心音略鼓,鼻中所嗅竟是熟悉的身香,这个榻子和被窝不是她的地盘,她是鸠占鹊巢了,但……很好。她喜欢。
继续蛰伏不动,竖起耳朵再细细开了道眼缝偷觑,这座大帐的主人正跟三名将领交代军务,从她这方瞧去,恰可窥见他峻厉却漂亮的侧颜轮廓,剑眉飞扬、目色深沉,鼻梁挺得不像话,人中下的唇瓣一动又一动地轻掀,那感觉柔软得令人想叹息,然后是尖尖的下颚,还有……欸,连喉结都这么好看呵……
脸热呼呼,心口也温烫,她悄悄将脸埋在暖窝里,内心发痴般暗笑。
榻子突然震了震,有人正踢着榻脚。
“醒了就起来。”男人语气淡淡,命令意味却浓,老早发现她在装睡偷觑似。
夏舒阳慢吞吞抬头,一见他就笑,随即往他身后瞄了一通。
“原来那三位威武好汉已经离开啦!欸,我这不是见俨帅正跟属下谈正经事,什么驻防分布又宿营警戒的,怕这一起身要搅了各位,让你们不好意思了,所以才伏着不动,乖得可以。”
聂行俨忍住想捏碎她的冲动。
她自前夜昏睡,到得今早已睡足十八个时辰,醒来还是在满男儿汉的北境军大营里,到底谁该不好意思?
调息稳住,他探出两指不太温柔地扳过她的脸,见颈侧被铁箭所伤的口子已结薄痂,红肿消退,他半句话没说便又收手。
夏舒阳一闹明白他在察看什么后,笑得更是天地同光,遂拥被坐起,挠了挠脸蛋,两颊红扑扑。
甫见她眉梢波动,眸光流转,聂行俨心中一咯噔,才想她这小奸小恶的神态不知又要说出什么气人话,果不其然——
“你说,我该不该把被子掀开呢?毕竟是上榻躺平,脱靴卸衣再合理不过,若然衣衫不整,露了香肩或酥胸,俨帅瞧着可要不好意思了。”
他一把扯掉她卷抱在怀的被子当作答覆。
“哎呀呀——人家呃……唔……欸欸,怎么还挺齐整的?”她放下捧脸的双手,见自个儿周身上下包得妥当,仅去了牛皮小靴和外衫,一时间竟还颇惋惜。
不过她衣物换过,连足袜亦是干净,穿在身上之物皆属她所有,并非新置。
“我干娘来了?”所以她才有这套衣物替换,且体内中毒之感尽去。
她脸容陡抬,问声略高,瞳底有光浮掠。
聂行俨意味深长盯了她一会儿,道——
“舒夫人确实来过,今早才走。离去时留话,要你睡醒就滚回天养牧场……我这是转述原话,她确实要你滚回去无误。”
“……干娘知道我领你们走石林暗道的事了?”双肩缩了缩。
“我没说。”待她徐缓吐出口气,他淡然又道:“不过舒夫人跟我要那条暗道的通行使用费。说暗道虽天然生成,却是天养牧场所发现,凡事讲求先来后到,天养牧场既取得先机,旁人要用那条道,就得留下买路财。”
他如愿地看到姑娘的张扬神态尽被摧毁。
“那……那在大军屯里聚众斗殴,被逮进都统司牢房的事,干娘也知了?”
“若没闹事,不会进牢房,自然就不会供出石林暗道以求脱身,这是有因才有果的局,你觉舒夫人不会问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唤……”眉儿都成八字了。
她惨兮兮仰望他,不怕在他面前现可怜相。
浮荡在瞳仁上的光原是星星点点,渐渐再渐渐地汇作浅浅如流,仿佛心悬何事,欲言又止。
“事已至此,大阳姑娘还有何事可疑、可怕?莫非是想知舒夫人除跟我讨暗道通行费外,还与我谈了哪些?”
“干娘跟你……你们还说什么了?”背挺直,好不容易才问出似。
她紧张的、屏息以待的表情显而易见,那令他左胸略感钝痛。
“她将香魂渡你,甘心情愿的,在她鹰族一向传承的习俗里,那是与你结定,将你视作至亲之人,结此生此世的缘,定一生一世的情。”
“在她眼里,你就是唯一伴侣,是她的丈夫。”
“你可知否?”
她的干娘昨夜与他深谈的那些,此时想起,胸中那股钝痛更深。
她带来的混乱不是一星半点,一阵乱风自七年前掀起,张狂席卷,来回飞去,至今犹不能平息。
问他可知否,他仅想冷笑。
无端被拖进泥淖,滚得满身烂泥,始作俑者却突然撒手不玩了,在他仍一团混乱之际选择背弃,她留给他什么?全是懊恼和恨!
他恼自己当时太蠢,傻透顶了,听她立在崖边说那么多何用?早该出手将她逮回,她想寻死,好啊,他来成全,一口咬死她了事!
眼睁睁见她坠崖,拽不住,救不下,只能看着。
多想冲她发火,多想啊!
但那股暴火最后只能生生憋在心底,都不知该对谁撒去。
偶尔午夜梦回,回到当年雪峰的地底洞中。
那两具裸身在幽光里交缠,明明是梦中身,一缕浅淡神识却犹能嗅到虚境中漫开的香魂,由淡渐浓,渡进他灼烫的血肉里……
每每醒来,身躯绷紧刚硬,有时能可耻得弄脏自己。
而清醒之后,胸间总怀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虚空怅惘。
能不恨吗?!
“大阳姑娘以为呢?舒夫人还可能跟我谈什么?”以问制问。
“呃……”她眨眨阵,实在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像有意吊她胃口,亦似语带嘲弄,但藏在话锋里的火气是有的,也不晓得怎又惹恼他……
干娘既见了他,他那身香定然引起大疑,而她家干娘何等精明,岂能不对他追根究柢?
……追根究柢之后呢?
她暗暗苦笑,实也不知何以如此心焦。
无论他们谈什么,于她而言有何差别?
她像在梦中行了好长的路,身心俱疲,累极,于是睡下,睡了好长一段……干娘说她当时昏睡了大半年方醒,自那时起,往昔的事记不全了,又花上好长一段时候才东抓一点、西挖一块地慢慢拼凑成形……渐渐地,她记起他,记起雪峰地底洞里的种种,记起他们的结定,却没想过回头寻他,因那名将他扑倒又要好了的少女,她夏舒阳已不是她。
然,此际因缘再会,他来到眼前,可她怎么就舍不得了?
舍不得放手。
舍不得从此变成陌路。
舍不得不去亲近。
她究竟安什么心,疯癫作狂,连自个儿都没闹明白。
“我……”她动了动嘴,却也想不出话。
“你干娘确实跟我谈了不少。”
“啊?”她见他下颚微扬,一副小人得志……呃,不,是一副睥睨众生的模样,不禁怔然。
聂行俨双臂盘胸,稍觉有扳回一城的痛快感,徐慢问:“你想知?”
眸子眨都不眨,她本能颔首,点了点头,略顿,再点了点头。
他嘴角似有若无一翘。“可我不想告诉你。”道完,他蜇足走人,将她干干脆脆地晾在原处。
夏舒阳真真傻愣透彻,瞠阵张口,惨得可以。
不是战功赫赫、铁血铮铮的冷面大将军王爷吗?
那是闯过多少修罗场才能淬出的峻毅面庞?
怎么……欸,怎么能微乎其微一勾唇,浅淡一笑就逼得她丢了魂、丧了魄?
好惨啊她……
第7章(1)
昏了十八个时辰,夏舒阳醒来自然得解决三急大事,只是想找个完美隐密的如厕之地,着实费了她九牛二虎之力才办成,为来为去还是那句话——怕一旦不小心被撞见,她被看光无所谓,可别人都不知道要多不好意思!
对付了三急,肚皮大打响鼓,有人送一托盘的热汤热食进帅帐,她瞧左右无人,帐中无帅,索性就把那一托盘吃食痛快解决,吃了底朝天。
反正干娘在牧场肯定磨刀霍霍,她伸头是一刀,缩头亦是一刀,总得提头去见,还是吃饱喝足再滚回去。
她在大营围场里寻到自个儿的大黑爱驹,白鬃黑马被照料得挺好,她抚摸马颈一时间有些怔忡,想着是否该去找聂行俨告辞,辞别时又该说什么……
“磨蹭什么?”一道高大阴影挡去她上方的春阳天光。
她怔怔抬头,见所思之人即在眼前,身上轻甲已卸,换成一袭俐落劲装,胯下大驹轻甩红鬃,趵啼喷气,像对她慢郎中模样也颇不耐烦。
“上马。”大将军王爷拿她当小兵命令。
惨的是,她呐呐应了声,竟紧紧张张踩着鞍蹬赶紧上马,毫无异议。
他马鞭虚空一甩,红鬃驹立时放蹄。
用不着主子姑娘多催促,大黑马头一调,立刻追出军中围场。
方向是往天养牧场而去,这倒让夏舒阳小小讶异。
纵马飞蹄,五戟岭飞泉关离天养牧场不到半个时辰便至,这一路夏舒阳想了又想,终于在进到牧场地界的玉带河边,她想明白啦。
见他令红鬃驹缓下驰速,似打算瞧瞧牧地四下风光,她驱马与他并行。
“俨帅百忙之中竟还亲自送我回来,原来是放不下我了。”她乐呵呵笑。
八成已习惯了她自得其乐、自觉甚好的言行,聂行俨这次面庞既没绷起更没阴黑,仅淡淡斜睨她一眼。“确实放不下。”
听他答得坦然,她气息不禁微顿。
聂行俨撇开脸,将目光远放在蓝天碧草间。
忽被长草上一只低空翻飞的丹莺引住,他专注瞧着,道——
“待你返回天养牧场,你干娘那一关该怎么过?是要被罚面壁思过、禁吃禁喝,抑或头顶大缸挑水五百担?”一顿。“没来亲眼瞧瞧,好生欣赏一番,实在放不下。”
那条石林暗道还不是让他的两千轻骑便宜了去,干娘责她,他倒欢快。
她见过过河拆桥的,没见过像他这样过河拆桥的!
“有你这样的吗——噗……呸呸呸——”待她回过神,红鬃驹已离她好几个马身,扬起的草屑土尘令她吃了一嘴。
她策马追赶,一望无际的原野始见成群的牛羊。
羊只分布得极广,东一小群、西一小撮,好几头还跑到远远的坡棱上游荡。
小牛原本随大牛混在羊群中,见几只莺飞蝶舞,自然被引了去,发倔的小拧跳跃追逐,一追追进玉带河里,水花大溅,又把莺儿蝶儿赶得更离。
深深呼吸吐纳,满腔的清冽夹带泥腥与草香,暂且放下军务跑马一趟,聂行俨只觉许久不曾这般心旷神怡。
不过,说他放下军务似乎并不算是,此趟前来天养牧场,主要是为了战马供给之事。
舒大涛返回牧场前,不意间与他谈起战马供给的改良法子,他这两日想了想,决定走一回天养牧场实地瞧瞧。再者,舒大涛当日曾提,牧场近日收来不少匹良驹,并邀他得空前去一观。
拜访天养牧场这些是明面上的事,或许心里还有那么一、两个理由,是他选择略过,绝口不提的……
或许真在意她会在她干娘手里吃苦头。
或许真想看看大鹰将她送来安置的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也或许想知她如今的生活,活得是否尽如心意?
当年以为的死别,蠢得任伤情盘桓心间、久久未弃的,从来只有他。
夏札娜与他所谈的一席话,说心志不被影响是假,但,毕竟心有不甘。
他亦想问,如今这般活着,对她而言,是否值得活了?
风声鼓过耳际,吹扬鬓发,隐约听到叮当作响的串铃声,似在远处。
此时地面忽起震动,杂沓声响渐渐传至,几头大牛和小羊像也颇习惯,只慢吞吞往两旁挪动,边挪还不忘边低头啃草。
身后突然有铁哨吹响!
哨音与他之前领教过的一样,又是长短音交迭变换。
他的红鬃驹尽管训练有素,一听那穿脑般的哨声,蹄下犹滞了滞。
“夏舒阳!”他恼火,有力地控着缰绳,双腿夹紧健壮马腹。
红鬃大马仍奔驰中,趁他分神之际,一人已跃来跨坐在他马背上,从后头紧紧抱住他的腰,琳琅般的笑音尽是得意,不是那混帐姑娘是谁!
聂行俨连质问一声都来不及,不远处的坡棱陡然出现一群野马,约莫二十来匹,其势汹汹从坡上奔腾而下,地面震得更明显。
主子虽跃到红鬃驹背上,大黑仍紧追在侧,发出清厉嘶鸣。
那群骏兽来得好快,为首的那头亦发出长鸣,似为呼应。
“这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俨帅踏进天养牧场地界,想自由来去、畅意纵横,还得问问咱们家牛羊马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