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夏舒阳有片刻怔忡,定睛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正作客帝京,躺卧之处是北定王府的客院厢房。
天光微清,这时节估计再多等一刻,日阳便会完全露脸。
榻边陪夜的一名婢子原打着盹儿,听到动静,倏地瞪圆眸子直直瞅她。
“醒了醒了!禀报王爷,大阳姑娘醒了!”婢子没给她说话机会,起脚便冲出内寝,嘴上不断嚷嚷。
她甫撑身坐起,聂行俨已大步踏进,显示他刚才人就在外边雅厅。
她微怔,跟着勾唇笑笑。“八成是水土不服才莫名其妙发昏,再加上觐见皇帝陛下,自个儿把自个儿绷得太紧,一松懈,人也快散架。瞧俨帅担心成这模样,还守在外头了,欸欸……是说这怎好意思?以身相许个十几二十次,怕都抵不过这等恩义了。”才醒,又满嘴浑话。
婢子提来热水兑进脸盆上的冷水盆里,才绞好一条温热湿巾子,聂行俨已一把取了来,并令婢子退下。
府里仆婢调教有方,自然不敢拖延,但退下前,仍好奇地偷觑夏舒阳两眼。聂行俨笔直朝榻边走去,那面色和气势很教人胆寒。
夏舒阳不禁屏息,然抱着被子退无可退,一下子后颈已被他掌住。
“等等,咱们有话……唔唔……”热呼呼的巾子随即罩来,捂住整张脸蛋。他在帮她擦脸,只是力道用得不小,仿佛她脸上有多肮脏,既搓又揉,拭过再拭,她五官都被挤得扭曲变形。
痛……痛痛痛啊——
她忍不住想拉开他的粗腕,扭头试图躲避。
他终于放开,手中巾子往脸盆架上一扔,双臂盘在胸前。
你到底做了什么?她记起他所问的,一时间被瞪得有些心虚,阵珠悄悄溜转间,却听他声沉、不疾不徐道——
“昨日宫中乱作一片,最乱莫过于太子东宫,太医院老掌院使领一干御医会诊,直至入夜方稳住太子伤势。国之储君遭此横祸,虽保性命无虞,然一生身带残疾已成定论,依祖制,皇朝天子之五体不能有所残缺,事到如今,这位当了二十八年储君的皇子,怕是得搬离东宫居所。”
耳膜鼓动,方寸鼓噪,抬眸见他清冷俊庞透出复杂神色,她本能咧嘴笑——
“莫不是苍天有眼了?:他蹲在那儿,压低声音要胁北定王府的那些话,旁人站得远远没听见,我可听得真真的,俨帅不急不怒,由着他耀武扬威,我修为可及不上你,当场都怒出一片火海,如今这位皇长子被扯落马,说句大不敬的心底话——咱可真开怀。”
他又静默紧盯着她,似欲穿透神魂,看进她魂魄深处。
惶惑之感层层叠叠,无声无息,那深处的她是何模样,连她自己也描绘不出。
“……俨帅有何见教?”忍着喉中艰涩,笑问。
“昨日太子出事,你跪在宫墙下无法起身,当时说的话,你已不复记忆了,是吗?”他一贯沉静,深瞳似渊。
她支吾着。“呃……就见识太少,一时吓到腿软嘛。受惊吓,失心疯,什么胡话都能出口,若言语上有所冲撞,俨帅可万万别往心里去,别当真啊!”
他神情未变,道:“太子重伤,皇上震怒,几名太子亲随首当其冲,全被锁拿下狱。这些亲随多是世家子弟,官阶虽不高,甚有无官位者,然其背后牵扯出的名门世族,关系可谓盘根错节,如今几大世族所依附、所费心筹谋的,全败在一只小猎鹰头上。”
她微微攥拳,咽了咽唾津。“……怪一只鸟干什么?”
“不怪鸟,那要怪谁?朝局动荡,人心难测,倘是有人驱使了一头猎鹰造乱,迫使东宫易主,你觉有此可能吗?”他再逼近一步,高大身躯挡在榻边,根本堵了任何让她跳下榻溜走的可能。
“我……不知道。”再次吞咽唾沫,她想朝他高深莫测的峻庞露笑,可惜笑未成笑。
“你不知道,但我知。你不记得昨日在宫墙下所说的,但我记得一清二楚。”
她愕然,摸不透他话中本意。
到底都说了什么?
她努力再努力地回想昨曰昏乱间从口中泄出的字句。
那些话断断续续,宛若脑中所思,寸心之意,像毫无遮掩与回避……然后恍惚间,似听到那一声叫唤……
丽竭!
“丽扬。”
她骤然一震,没料到回想的那声叫唤会乍然重现。
她僵住,定定然与他相望。
男人高深难辨的神态仿佛有细微龟裂,尽管仍看不出喜怒,却是异常刚强,十二万分笃定,便如巨锚被重重抛落海底,定住,船只再如何漂流,亦逃不开他定下的范畴。
聂行俨沉着声,极慢的问:“这场所谓的‘英雄救美’,你玩得可畅意?”
小哥哥,我也喜欢英雄救美啊……
……小哥哥长得美,以后丽扬救你,丽扬也成了救美的英雄。
第10章(1)
朝阳升起,清光穿透窗纸倾泻进屋,驱走一室幽微。
光束斜斜打在男子修长伟岸的侧身,令他半身如沐在金阳中的俊美神只,未被照见的另一侧,犹隐隐端着肃杀之势。
尽管是他的北定王府,是他家地盘,他想怎么来都成,但堂堂大将军王爷天未亮就杵在客院厢房等着“欺负”姑娘家,这事若传出,可也不怎么好听是吧?再有,他对她如此这般逼迫,连榻都不让下,府里老王妃若然知闻,又要找她打探他们俩究竟是谁收了谁,误会又要大到顶破天去……
还有……还有……她还有许多乱七八糟、拉西扯东的招式能使,只要她没堂堂正正认了,她就还是天养牧场的夏舒阳,嚣张跋扈,无赖至极,发疯作狂,她喜欢当这个夏舒阳。
四周静得出奇。
她瞅着清光里浮动的微尘,竟连半句的嬉笑胡言都吐不出。
“我不需你救。”一句峻漠之语如利刃劈风,令她背脊陡凛。
聂行俨目光须臾不离她,继而又道:“北定王府聂氏一门的兴衰安危,自有本王一力承担,何须丽扬三公主手染血腥,横插一道?”
“我没……我不知道……”她声音变弱,下意识摇头。
昨儿个的事如何发生,说句大实话,此时的她心里亦没个底。
当年自我了结,而后在天养牧场醒来,她神识与意志常这般交叠穿插,许多时候知道事情发生,却记不清始末……她就是个疯子。
昨日瞧着那头小猎鹰,安静蛰伏、静到几近寂灭的那一抹魂魄忽遭扰动,加上太子信誓旦旦说着那些要胁话语……疯劲压不住,她又发疯了,便如当时孤身入陀离军大营,两眼摸黑一路到底,抛却生死,只想浸在仇敌鲜血里。
她脸上表情突然变化甚快,疑惑、仓皇、痛苦、惊惧……五官不自觉扭曲。她紧紧闭眸,气息急促,双肩忽地一紧,被人握住。
最后的最后其实都归沉静。
她沉静掀睫,沉静看到男人不知何时已坐在榻沿,抓她肩臂的姿态像要狠狠给她一阵昏天黑地的摇晃,以泄心头之火,又像是紧张她的,怕她再陷疯狂。
她于是沉静笑。“你只管当你的护国忠臣,只管铁血铮铮、浩气凛然,只管行你聂氏一门的正道,你杀不得、不能杀之人,由旁人横插一道代劳,不挺好?”略顿。“……手染血腥又如何?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一双已沾过敌人鲜血的手,哪里还怕染红?”
“三公主!”他以公主尊称她,语气却生冷不已,饱含警告。
她眸底明亮与阗暗交杂,像看不清他,亦似看痴了他,不禁探手去碰。
略凉的指抚过他温烫面容,无比郑重认真,指尖走过的棱线弧度与轮廓起伏,她似都想深深镌刻在怀。
这一次,聂行俨没想闪避,甘心情愿任她轻薄。
这一次,夏舒阳不耍无赖,每一下碰触再虔诚不过。
聂行俨表情依旧生寒,但内心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像被缓缓熨烫平整。
昨日见太子伸手欲抚触她,端持极好的冷峻表相乍然碎裂。
那瞬间岂无嗜血念头?!
男子汉大丈夫,本该是他护她周全,最后却仅能眼睁睁看着,看鹰儿发狂,看她仿佛又茫然历劫,神识丧失,倒进他臂弯里。
怒极,却止不住怜惜。
可说恨透,但恨里透着种种情思,连恨都不纯粹。
说穿了,她就是枚混蛋,透顶至极的混蛋,如今逼得她不再否认出身,他这股怨气加怒气的庞大火气算是稍稍得解。
她垂下臂膀,两手敛藏在被里,微微露笑——
“俨帅对那位绯云公主,可还看得上眼?”宛如朋友间闲聊,问得无心。
绝非无心!聂行俨眉目一沉。她这混蛋,就是太有心!
他抿唇不答,下颚越发绷紧。
他没察觉自己竟屏息相待,且层层叠叠建立防护,造出铜墙铁壁以应万变。然后,听她浅声悠然道——
“关于你的婚事,还有聂氏一门香火传承的事儿,当真愁煞了老王妃,只是与哪个名门世族结亲,都得考虑到党争这吃力不讨好的糟心活儿,唔……我就想,挑来选去既整不出个好的,不如就押给皇家吧?绯云公主很不错,迎她进门,你稳稳当个驸马爷,既然成了皇帝老子的女婿,你再把朝堂上中正不偏、忠君不二的立场好好阐扬几番,下任的太子不论换谁,应也不会再给你使绊子,与北定王府为难吧……”
他注视着她,眨亦未眨,黑黝黝的眼底……黑黝黝得瞧不见底。
等了会儿没听他答话,她徐然牵唇,笑里透着点腼腆——
“咱们的绯云公主大大地心悦你啊,大将军王爷阅历甚丰,不可能没瞧出来吧?公主的表现真的挺明显,瞧着你时,眼里发亮,跟你说话时,嗓音隐隐发颤,全是真诚模样,真诚到令我都想好好把她抓到怀里,再好好对她疼爱怜惜个一番、两番又三番了。”
她似乎在某个点跳回无赖面貌,然下一刻又转性儿,调回正经模样。
一变正经,怔怔然神情不知想些什么,她静默了一个徐长呼息,平静道——
“会很好的。你跟个温柔美丽又极喜爱你的公主在一块儿,会很好很好的。”很好很好。
所以,她也才安了心,也才能够很好很好地过自个儿的生活。
没有丽扬,没有鹰族三公主,更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神选鹰主,就过她夏舒阳单纯的、恣意张扬的日子。
聂行俨顿时明白,毕竟太高看自己。
本以为造出的铜墙铁壁不怕她撒野,却还是将她瞧小了。
无形的气劲含霜伴雪,毫不留情撞击过来,尽管重重防备,依旧被冲撞得五脏六腑几要移位,而面上是热辣辣的痛,像被狠狠甩了好几巴掌。
他极怒的是,自己竟会为她恼恨到此等地步!
拿她莫可奈何,若想将这一笔烂帐算清,该怎么算?从何处着手?全然也无头绪,真真把她挫骨扬灰了,还觉不甘心。
“你是劝本王尚公主?”他薄薄唇瓣掀动,问得低且轻。
夏舒阳心潮涌动,藏在被子里的十指暗暗攥紧。
他又发怒了,戾气加倍凝重,目光如刀似剑,劈得她脑门阵阵作疼。
“俨帅不妨仔细斟酌。”喉中滋味涩然,她有些费劲儿地吞咽唾沫。
聂行俨蓦地松开钳握她肩臂的大掌。
立起,他勾唇笑开,脸上寒戾不退。“还需斟酌什么?你不都替本王斟酌妥当了?尚公主吗……”颔首,似越想越满意。
“好啊,多好的主意,本王老早有此打算,这一回,就听你的。”
她丽眉微扬,与他深冷目瞳又一次对上。
见她唇珠轻嚅却无语,他俊颚一绷,随即抛下一声冷哼,拂袖而去。
听那仿佛每一下都能踩出一团火的脚步声,夏舒阳叹气,下意识抬手,揉捏着被他手劲狠狠荼毒过的肩臂……
疼……很疼……
像他的手也钳握了她的心,重重地掐,那疼痛从里到外,从心涌到四肢百骸……
太子重伤至残一事,震惊朝野。
锦仁帝以“为太子治伤”为由,令其迁往东郊泉山的皇家林园静心疗养,随侍在侧的宫人与寻常用度仍按东宫品级,只是帝京皇城里,那座位在金銮大殿旁的太子东宫当真腾出位置了,即便圣心未言废立,待得朝中大臣轮番上疏,重立储君已是预料中事。
而最后会由哪一位皇子出线,谁也料不准。
总之帝京的纷纷扰扰已不关她的事。夏舒阳思忖,自个儿是该启程往北境缓缓归,回到牧场大抵是秋天时候,有好多事忙碌,还得帮大畜小畜们准备过冬。
这几日,她躲着聂行俨,天天往外头窜跶,不仅代干爹、干娘拜访了常与天养牧场互通消息的风云客栈,与客栈年轻东家和老掌柜相谈甚欢,帝京的大街小巷亦是快被她摸到烂熟。
后来才知聂行俨也是大忙,一样天天往外头奔,且较她更早出门,更晚回府。
也许……真忙着求娶公主。
这事是得请个有分量且相宜的人往宫里传消息,需先求皇帝老儿同意才行,怎么也得费一番迂回曲折的功夫。
他这位大将军王爷兼未来的天朝驸马若走不开,她自可单独上路。
呼……沉沉吐出口气,察觉心中那股涩然如熔岩火浆淌流开来,胸中既麻又烫,令她直想蜷缩身子抵挡。
真的,不应该这样。
她对他的依恋和喜爱是她自身的事,毫无矜持、没脸没皮蹭上,图的就是自个儿痛快,从来也没想与他能有个什么样的结果。
如今是重遇了,心里残余的一点星火活起,渐渐作起过往的梦,然后是过往的那些温情旧梦让她留恋起如今的他……如今这样的一个男子,顶天立地、严峻刚毅,仍然啊仍然,令她非常喜欢、喜欢非常。
所以要学着收手了。
缠着他闹腾这么久,亲也亲过,摸也摸了,还蹭了他不少豆腐,像也足够……
噢,不对!欸欸,其实下手该再狠些,该把干娘特制的迷药使上,迷他个昏天黑地、不省人事,好方便她拖他上榻再大肆挞伐!
这样便决定收手,哎呀呀,亏了啊!
胡乱想着,她笑着往脸上抹了几把,下意识摇了摇头,似还无法下定决心收手,然很快又用力点点头,给自个儿定念……眼角有些不中用地泛潮,她反手掠过,抹掉那模糊湿意。
既欲启程返回北境,怎么也得先跟主人家知会一声,好好道谢辞别。
询问了下人,知他今日在府尚未出门,她赶往他的主院,想着先告知过他之后,也好再跟老王妃郑重拜别。
甫踏进主院便觉古怪,寻常负责洒扫的仆役竟一个也没见着,而府里的大总管赵大管事却独自一个守在通往主院正厅的月洞门外,一张黝黑老脸东张西望,生怕有谁突然出现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