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吃,看来你府上的厨子比宫里那些好几分。”梁羽嫣双目含水、樱唇带笑,一脸仰慕地望着他。
“喜欢的话,我天天让她给你备三餐。”
“这么好,那我可要想尽办法在这里住上一辈子了。”
她说一辈子……怎不是一辈子?夫妻本是一辈子的事。
“求之不得。”
两人一句接一句,说得热切,何桃花的心却是一寸一寸滑进谷底,入了水、浸了冰,冻得全身发寒。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那个墙壁坑坑疤疤的破屋里,即使全身缩在一起,也缩不去刺骨寒意。
她努力对他们的调笑无动于衷,让魂魄飞到九霄云外,然而那苦那痛,依旧像海浪一波波打来,淹没她的知觉。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欠债啊,欠债得还得甘心。
最后这顿饭是怎么结束的,何桃花已经记不起来,只记得他严厉的声音对她喊了一声“撤下”,她便乖乖照做。
收拾了碗筷,那碗怎么看都是菠菜的低等菜,他……没动箸。
是啊,她在妄想什么?过去的,回不来,未来的,不能期待,她能做的唯有现在,还债。
她拚了命,把该做的事做完,拚了命,让所有人都看不出她的异样,然后,拚了命靠在墙边呕吐。
吐完残渣、吐出胃液胆汁,何桃花像把肺里的空气通通吐光了,才擦擦脸、挺着背脊,走出镇远侯府。不哭!
不哭,她不哭,碰到好事儿,没人会哭的。
不觉得很好吗?
有啦,所有的事都在朝好的方向进行,小卿幸福、大哥幸福,现在连赫希都找到幸福了,瞧,是不是好得很?就说吧,没事的,通通交给她,她肯定能办好,她不是别人,可是最有担待的桃花姑娘呢!
再过一阵子,她就要解脱了,等“夫人”病急不治,新夫人入门!她就可以心安理得离开侯府。
到时候,她要找个没人相识的地方,攒点银子,再开一间酒楼,她的桃花醉啊,肯定能让她变成大富婆,买一个勤奋老公,养两三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这样的人生多惬意啊。
她的计划周详、完美,但越是计划,越让人心酸。
那爱情呢?心一震,何桃花连忙捶捶自己的头。疯了吗?她这种人干么学人家风花雪月,那是有钱公子哥儿和千金大小姐才做的事,她是何桃花。心底有爱也打死不能说的何桃花啊!
“姑娘。”一名老翁突地口叫住她。
停下脚步,何桃花抬眸,才发现自己泪眼婆娑。
真是的,哭什么呀?她该做的事是大笑,笑自己就要进行计划、梦想成真了。
“姑娘别哭,这是你的命,逆天本就要承受更多的苦楚。”老翁徐徐道来。
“逆天?”她几时逆天了?她一直都是顺应时势、顺应命运安排的呀。
“不是吗?兰将军的眼睛不应该看得见、何知辛的心志不该正常。那个月光奇迹,对旁人或许是福气,对你来说,是祸。”老翁叹气,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怜惜。
她震惊万分。他怎么知道?他是谁,怎知道她回到过去?
“姑娘,别灰心,撑下去,黑夜过后,天明总会来临。”语毕,老翁看看她的肚子,再看看她的脸,摇头,叹息。“又是一个无缘的家伙。”
“什么意思?”她不理解他的话意。无缘?和赫希无缘吗?这个事实,她老早就接受了。
“姑娘,记住,所有苦难皆自己选择,欢喜做,甘愿受。”
“老爷爷……”
她偏头,想不透。
他慈蔼一笑,拄杖走开,何桃花想拉住他,可不明白为什么,那手,像被定住似的,伸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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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兰赫希房里,展封以夜行者打扮出现在主子面前。
“她去哪里,和谁碰头?”他的声音闪过冷冽。
“她和一个白发老人交谈几句,然后在烧毁的知辛楼前站了一晚。”
他眼神冷酷的问:“那个老人呢?”
“我跟着他到土地公庙附近就跟丢了。”
“把他找出来。”
“是。”
“莫答纳颜呢?”兰赫希冷静自抑,但手上的青筋隐隐催动着。
“他带了七个刺客进京,昨日交手,折损他三员大将,目前行踪成谜。”
“再查。”
“是。”
“汪成军那边,准备得怎样?”
“他遵照将军的命令,带着军队悄悄开拔,预计两日之内抵达鞑靼边境。”
“很好,杀他个措手不及,他们真以为我不在,就能猖狂?”他笑了,眼底射出锐利。那不可一世的狂妄与威势,在在证明。他是驰骋战场的兰将军。
第8章(1)
兰赫希不肯见何桃花,她也躲着他,两个人就拉扯着绳子两端,坚持着。
但她有个很糟糕的发现,事实上,她被这个发现搞得手足无措,怎么办?她怀孕了,她考虑再考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对赫希说。
不说,他早晚要知道,届时会否又是一阵风暴,说了……他和那位梁羽嫣姑娘……
她在痴想什么啊,一个孩子能改变多少?他会因而对她特殊?
何况他身边有人、心上有人,她怎能成为他的碍眼。
为梁羽嫣做菜那夜,她学会,眼睁睁看着他热爱另一个女人,那苦楚,比她认定的更甚。
她承受不来的,不过是随侍一餐,她就痛苦得想死掉,她没有自以为的宽容大度,她其实是个小心眼女人。
“你可不可以快一点,要让贵客饿肚子、让大人丢脸吗?”一只水瓢扔了过来。何桃花一惊,手上的菜刀划入指头,鲜血迅速染红。
“我马上好。”
她回神,连忙撕帕子扎起指头,继续切菜。
“今天大人生日,羽嫣小姐要替大人庆生,你可别搞砸差事。”
“是。”
今日朝中来了许多大人,听说皇帝也要大驾光临呢,兰大将军的官是越做越得心应手了。
他轻松下令,只说了一句——今晚的餐点由何桃花掌厨,她便从天未大光一路忙到黄昏,腰酸背痛、头晕目眩,却是半句都不敢吭。
大火快炒、文火慢炖,一道道精致好菜上桌,那些讨厌她的厨娘们也不得不承认,她确有一身好手艺。
又晕了,翻胃的减觉涌上,以前老以为是自己太累,现下她明白,是肚子里的宝宝在抗议。
她抿唇,心底暗道:宝宝乖啊,当下人没有不累的权利,再撑一会儿就行了。
厨娘看着她摇摇欲坠的样子,忍不住埋怨。
“什么嘛,还真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做那么点事儿就不行啦?得了、得了,收拾的工作给别人做,你下去休息吧。”
“谢谢大婶。”何桃花像得到特赦般,低头福身,走出厨房,迎头,一阵清凉泼洒了满身。
下雨啦,在里头忙了整天,居然没有发现外面下雨,真糊涂,不过这天气,皇帝要来这么一趟恐也不容易,足见皇上多么器重兰将军。
好事,他本来就是意气风发的英雄。
地有些湿滑,手边没伞,她只好加快脚步回屋里。
屋里有一个小小的泥盆,里面煨着炭火,火上一个瓦罐,罐里塞了茶叶和盐巴,一颗鸡蛋、一颗鸭蛋埋在里面慢火黑着,黑出满室茶香。
那年她穷,又想替赫希过生辰,就照这样弄了两颗蛋送到他手上。
她说:“这是我们穷人家过生日的法子,代表一只鸡、一只鸭,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后来她有钱了,办得起满桌子丰富菜肴替他贺生辰,可桌上还是要有这昧——
一颗鸡蛋、一颗鸭蛋。
因为他说,他喜欢穷人家过生日的方法。
找来油布,把新做的玄色披风折叠好,再摆上那两颗蛋,她笑笑,把礼物包起来、揣在怀里,再找出一把伞,慢慢往他屋里走,这时候府上上下都在前厅伺候,走到哪儿都碰不上人。
推开门,她不疾不徐把披风放在他桌上,两颗蛋一左一右摆好,这是穷人家过生辰的方式,堂堂大将军或许看不上眼,可何桃花的赫希是会感念的,至于他还是不是何桃花的赫希,她就不敢确定了。
就是这份“不敢确定”,让她犹豫该不该把意外发现告诉他。
要是直接回后屋就好了,但她忍不住想看他。
她多久没见他了?好多天呢,赫希似乎刻意避开她。
避开?她又把自己说得太重要了,这里是他的镇远侯府,他不想见谁,谁便见不着他。
可今夜,她想见他,即使是远远的一眼也好,她要看他的精彩、他的快意。看他被众星拱月地崇拜着。
于是,何桃花放大胆量靠近大厅,小心翼翼不让人发现,她不靠近大门,只从侧窗边偷偷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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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希和羽嫣姑娘说笑着,几个大人胡闹起来,要他们喝交杯酒,连皇上也闹了,闹得哄堂大笑。
多热烈的气氛,她该为他高兴的,这是她要的不是?可惜她连笑容都扯不出来。
蓦地,兰赫希像发现什么似地,两道厉锐眼光向窗边射来,何桃花一慌,连忙躲进阴影处,吓得胸口怦怦跳。
他看见了吗?他气了吗?
算了,快走,快乐的地方容不下悲伤,她不要自己的痛苦渗入他的喜乐。
何桃花一路走着,一路自我告诫。
她该谨记,自己留下来是为什么,是赎罪、是带给他幸福,只要他快乐,不就好了吗?她想要的事情正在发生中,该快乐不是忧郁。
何桃花向来很乐观,没事的,欢喜做、甘愿受,老爷爷说得多好。
嗯,她该更欢喜、更甘愿些。
于是她逼自己微笑,笑大一些、笑透彻一些,慢慢的,笑容就会变得更真心诚意,她就会相信自己好快乐。
她笑,努力却狼狈。
雨更大了,天空像把水一盆一盆往下泼似的,打歪了她的伞,湿透她全身,尽管她的头发湿答答地黏贴在颊边,雨水模糊她的视线,尽管心掏空、情破碎,她仍然打起精神努力笑开怀。
是啊,笑得越真,才能让美好的事发生。这不是她从小到大奉为圭臬的吗?大笑,再笑,笑得用力……
闪电敲过,剌痛了她的眼,劈上她身边的大树,紧接着是一阵教人不及掩耳的惊人雷声,当她掩过耳朵、抬头,发现被劈裂的树干朝她身上砸来时,已经来不及躲了。
嘶……树干在空中断裂、折成两半,断掉的那一边凌空坠下,硬生生打在何桃花身上。
树枝底下,小小的身子在蠕动,疼痛一阵一阵,然而求生意志逼她从缝隙中爬出来,她要活、不能死,她的肚子里面还有个孩子需要她的坚持意志,不昏,她必须爬出去、必须找人救!
咬紧牙根、何桃花艰难的从树底下钻出来,即使她匍匐着、跪着、爬着都要离开这里。她承认自己倒楣,连雷电都要为难她,逆天这罪行,不是普通的大,但她不是别人,她是有肩膀、有担待,皮粗肉厚,逆境也困不住的何桃花!
怕不怕?不怕,苦,她还吃得少了?痛,她承受过太多,早练就一身铜皮铁骨。
一个早被雨水淋透的女人,怎会在乎雨水大,不在乎,她半点都不在乎,老天还要继续惩罚她吗?来啊,通通过来,她准备好接招了,谁怕谁,她是越苦越要呛声的女人,不会被打倒的。
吞着口水,她一步步往屋里爬,因为痛得站不起来了,但她不怕!
她的泪水猛掉,悲伤太过,石子磨痛了她的膝盖和掌心,但她不怕!
赫希和羽嫣姑娘的幸福喜乐椎入她的心,她不怕!她天不怕、地不怕,她是力大如牛的何桃花……
意志力撑到她爬进屋里,接触到干爽的地板时断掉,她趴在地上喘息,放任自己跌人黑暗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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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桃花醒来的时候,屋里一片漆黑。
她忍住疼痛,攀着凳子、勉强起身,试了好几次才燃上烛火,低头喘气,然后,看见被血水染透的衣摆和……勉强辨认得出形状的胎儿……
又是一个无缘的家伙。
老爷爷的话倏地撞入她的脑袋瓜里。
霍地,何桃花懂了,原来无缘的是她与宝宝!无缘啊……她怎么和赫希就这么无缘?连一个小小的生命都留他不住……
空了、脑袋,虚了、胸口,碎碎片片的,是她组织不起来的爱情。
她应该捶胸顿足、痛不欲生,她应该嘶吼尖叫、嚎啕大哭的,但是并没有,她连掉眼泪的冲动都没有。
心死,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有趣吧,前一刻,她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赫希,这一刻,她连想要对他说些什么,都没有事情可以说。
命运呐,真是糟蹋人最严重的家伙。
呛声吗?她没力气,生存对她,已是沉重包袱。
勇敢坚强?有什么意义,越坚强就会碰到越多困逆,不如柔柔弱弱,事事依赖人,来得轻松惬意。
这个世界像张牙舞爪的怪物,吞噬着她的生命,强烈的恐惧席卷了她每一根神经,她……被彻底打倒。
心诚实了,她再不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来乐观自己的人生,她再不要欺骗自己无妒,逼自己为赫希的幸福喝采。
她好累,累得也不想还债,欠他就欠他吧,随便了。
她要留着力气,用来跟宝宝诀别。
捧着宝宝到后园,挑了棵桃树,徒手挖洞,她的手被剥磨得伤痕累累,风像刀般刮着她的脸,她丝毫不觉得痛,但把宝宝埋进去时,一股蚀心刨骨的疼痛顺着经脉蔓延开来。
合掌,她有满肚子的话却只剩下无语。终是无缘……
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着、激烈着,难受,她跪在地上,死命抓住喉咙却喘不过气,突地,滚烫的液体争先恐后呕了出来。
斑斑红、点点腥,渲染着伤心。那个未成形的生命啊……她居然在这个时候,想起孕妇吃的鸡仔汤。
何桃花没晕死过去,都说了她命韧、她铜皮铁骨,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活不了,她还是得活得好好。
缓缓回到屋里,捧了盆水,拧干抹布,她像机械般,无情无绪、无苦无乐,一回回擦拭地上的血痕。
一盆水、两盆水,她擦了又擦,总得清得干净了,才能把心版上的罪恶抹去。
如果抹不去呢?
就压着吧,压得密密实实,直到她再也喘不过气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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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闪电划过时,兰赫希心底没来由的一阵慌。
他解释不出为什么心慌,就是心呛着、拉扯着,眼皮乱七八糟跳动着。
他以为是莫答纳颜要出手了,他仔细观察着屋里的每个人、每分动作,甚至用银针试试桌前的每道菜,这些是桃花煮的,要下毒并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