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小娃瞧来,那龙绣得多好,活灵活现,似要由绡上奔出,很是美丽。
「妹妹别误会,我、我没这意思……要不,我赶紧将爪子补绣妥当,妹妹不生气……」
永远唯唯诺诺的娘,总是求和,委屈自己放低身段。
可有些人见你示弱,非但不可怜,更欲将你吞吃入腹,啃个尸骨无存。
「这可不行!鳗儿,将绡料收好,这事太大,妹妹不敢作主,还是交由龙爷来评断……」三娘不肯轻放,紧咬不放。
本是小事,被三娘一闹,再加上其他妻妾在旁扇风点火,绝对以大事收场!
上回被杖毙的小姨妾,不过在练字之际,写了句「龙潜深潭欲待飞」,就被硬指她暗喻龙爷鸿志不展。
写了什么、绣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他旁人如何解读。
「算我求妹妹了……别闹到龙爷那儿去,我是无心的……」娘亲似乎明白,事儿闹开,自己的死期亦不远。
三娘坐下,纤手托腮,指上的真珠戒指大如鸽蛋,耀着珠辉,她作势瞧着首饰,眉眼都在笑,姣好的芙颜间,一片洋洋得意。
她故意安静好半晌,才肯启唇回:「不闹上去也不是不行,就看姊姊……怎么做啰?」桃花眼瞟来,连她这小娃儿,都能看清那眸里的恶意。
娘亲面露惶恐,提心吊胆,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用怯怯的眼神,等待三娘接续。
又是一阵的死寂,卖足关子的三娘,终于再开金口:「姊姊替我织绣了这么样的玩意儿,若妹妹不察,穿上了身,岂不被姊姊所害,变成是妹妹对龙爷大不敬,惹人笑话不说,万一龙爷降罪下来,妹妹这条性命,就枉送在姊姊手里……」三娘说着,还作势轻拭眼角,分明无泪,仍作冤屈。
「我向妹妹赔不是……」
三娘似乎满意这回答,眼也不拭了,唇也不咬了,又恢复那称心模样。
「这『不是』,当然该赔,妹妹讨姊姊奉杯茶,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该做的。」娘亲以为小事化了,用一杯茶、一句歉,便得以排解,不由得面露欣喜,忙不迭斟满茶沫,恭敬地呈上。
三娘笑了笑,不啰唆,悠哉地啜了茶沫,轻轻将茶杯搁回桌上。
「姊姊的茶,妹妹可是喝的,未免旁人说妹妹不懂规矩,妹妹也还姊姊一杯,姊姊若是不喝,便是不赏妹妹这脸,鳗儿。」她唤了身后婢女,老早攒在鳗儿怀里的石壶,此时才放上桌。
原来,早另有用意,迂回了许久,尾巴才露了出来。
三娘轻挽衣袖,慢条斯理打开石壶,壶内飘出异香,像茶,也像花,味道甚好,清新芬芳。
斟入杯内,茶色嫩江青,在杯中荡漾。
可在场众人皆知,这杯茶,绝不单纯。
娘亲蹙起眉,却又不敢太明显,脸上的笑已经僵了。
「来,趁热喝。」三娘目光烔烔,堆满笑,但掩盖不住狞狠。
「这……」
看见娘亲迟疑,也看见了三娘的不怀好意,她虽不知杯里头盛装何物,却隐约明白,那不是能喝的东西。
肮脏之人,能端出多干净的水?
她没多想,假装匆忙进屋,一个踉跄撞上桌子,将桌面那杯香茗撞洒了出去。
茶翻了,没得喝,娘亲就不用烦恼了,嘿嘿。
「无双!」娘亲惊呼,吓得不知所措。
她正得意自己的小聪明,解了娘亲的苦恼,还以为会看到三娘的恼火,也做好臀儿挨疼的打算——三娘有了动作,扬起手,即将落下……
「你这孩子,也不端庄些,毛毛躁躁的,出去丢了龙爷的脸不说,人家还道咱们图江城没个规矩呢!」三娘语中带刺,举抬着的手,没用来打人,倒是扶正了茶杯。
她瞧着三娘的脸,不带半分怒气,甚至缓缓地扬起了笑,那使得她一头雾水,明明被弄翻的茶,坏了好事,三娘怎么不发火,不大肆喧闹一番?
下意识地,她望向那杯茶……
那杯,握在三娘手里的茶……
倾倒在桌面的茶汤不泓如镜,本有半张桌子宽,慢慢变小,却不是被桌上的布料所吮去,它,流回了杯中,像富有生命那样,挪动着,一滴不漏!
「想耍手段,你还太嫩!」三娘嗤笑,高傲且不屑,冷冷睨她。
「茶……」她确实嫩,被眼前看见的景象,怔得说不出第二个字。
「这杯茶,倒不掉,只能喝,你们大可试试……若不嫌白费功夫的话,呵呵呵。」三娘仿佛看穿她们的心思,语带嘲讽,「瞧你们那脸色,好似我准备毒死谁?太多心了,这杯茶,喝不死人,只不过……」
她掩嘴一笑,不说破,更教人瞎猜。
三娘似乎看跑了她们的恐惧,餍满了才甘愿离开,这处冷院,她也没想久待,目的已达到,求她多留一刻,她还不愿哩!
「何时喝完,拿空杯来换缺爪龙绣,但别让妹妹久等,妹妙哉是个没耐性的,怕夜里伺候龙爷时,一不小心将这绣物的事,说给龙爷听……到时,怕不是一杯茶了事,而是赐死的毒酒。」三娘如此说,已属威恫,带着胜利微笑,款摆离去。
「我不信这茶倒不掉!」她抓起杯子,将怪异茶水倾倒于地。
它,仍是流回来了。
像条诡蛇,由地瓦蜿蜒曲线,仿佛与杯子系有无形之绳,无论它被倒向何处,它总会寻找那杯,再迳自回到杯内。
「夫人,三无人并未指名由谁来喝茶,不如让老奴喝!」说话之人,是娘亲带来的鲛人鲲婆,已服侍娘亲数十年,忠火耿耿。
「不!鲲婆,这茶究竟是什么,我们都还不清楚,若冒然喝下,万一……」
「三夫人的意思很明显,这茶不会要命,只是想为难您,老奴斗胆猜测,应该是添了脏东西,腹痛几日便罢……」鲲婆想安了主子的心。
「你已有年纪,身子怎能挨得住?!……若只是腹痛而已,那么我来喝,顺遂了她的心意,她会更乐见!」
「夫人前些日子还痛着,才刚好,不能再伤,您别与老奴争——」
「你与无双是我仅存的亲人,是我连累你们,绝不对再让你们受苦!」娘亲泪眼汪汪,心疼地道。
第11章(2)
两个大人激烈相争,都抢着要喝茶,都不愿让对方受累……她在旁瞧着,心里气呼呼想:
为何非要由她们来喝不可?
为何她们三人之中,非得有一个得受腹痛之苦?
旁人欺负她们,她们只能乖乖忍下吗?
既然她们弱势,便可以欺负,那么,比她们更无权无力的,是不是她们也能欺负呢?
脑子里转了好多的声音,有气愤,有不满,更有委屈。
她小脸气鼓,像只发怒的豚鱼,没再细思,拿了茶杯往外冲。
「无双?!你要去哪?」
「小姐——」
娘亲与鲲婆的叫嚷,紧追在后,也停不住她的步伐,她一路奔跑,手里的茶水就算洒了出来,亦会自己回到杯内,无须她小心翼翼。
「别人来害我们,我们也去害别人,反正在这城里,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她喃喃自语,心中已有好些人名浮上,水灵、水彩、玉鲢,鳜婆、勇鮀……全是平日里欺陵过她们的恶仆……
实际上,她最想端去的,是她爹亲!若不是他,又怎会有这般多的姨娘侧妃,得宠了,便嚣张坐大,随意伤害别人?!
要喝,就拿去给那些人喝!
偏偏在城里生存久了,那些恶仆早非天真单纯的蠢蛋,一个老遭他们恶待的小主子,突然端来一杯茶,说要让他们解渴,再笨,也不会真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好福分。
她有心眼,他们便没有吗?
相较下,她还青嫩太多了,毕竟不过是稚龄娃儿。
碰了几回软钉子,或是直接恶声狠拒,她手上那杯茶,仍是好端端的,没能送出去,她对自己的无用更加生气了。
要不……自己喝了吧,这样一来,娘亲和鲲婆就甭争了。
可是,她不想肚子痛,也不想娘亲或鲲婆肚子痛……
她瞪向那杯茶水,妄想着,可以用眼睛将它瞪得消失不见,可惜,她的双眼发了直,又酸又涩,它仍在杯中,哪儿也没去。
无计可施间,她看见了一个男人。
年轻,且面生的男人。
他坐在海亭间,眼轻闭,似乎睡着了,那方的海潮,流拂得异常缓慢,像一轻暖风,他的长发束了一些,也散了一些,脑后发丝扬起,好柔软的模样,飘在他浅红的脸颊边。
原来,他没有闭起眼,只是微微敛着,察觉到她的目光,立即有所反应,侧着首望向她。
当时,那张年轻的面容,她藏进记忆深处,对于自己接下来所做的污秽事,不肯再多想,长年过去,她逐渐忘了——
忘了她举步,朝他走去。
忘了她心底,说服着自己,就是他了,让他喝吧,反正,我又不认识他,他喝了肚痛,我也不会心疼。
谁教他……看起来,一副好欺负的样子!
忘了她站定在他面前,对他露出笑靥,抬手捧上了茶水。
忘了她亲眼看着,他将茶水饮尽……
忘却的那些,如今,全数回想起来——
是她!
那肮脏行事的坏家伙!
是他!
那在海夜间,静亭之人,无辜遭她牵连的少年……
是了……她做过那样的事情,在年纪尚稚的岁月里。
她没见过这么好骗的人,她不过一句:「你喝酒了吗?脸好红……我这里有杯热茶,喝下去……能舒服些。」
他竟不怀疑她的用心、没追问她的身分,暖声道谢,便伸手接过。
还夸了茶香。
他,一定不是图江城的人,她记得,她脑袋瓜里闪过这个念头。
因紧张,胸口怦怦剧跳,更因做了坏事,让她额头生汗,怕被他看出端倪,一等他喝完,她半字不多说,再没逗留,取回见底的空杯,转身便逃了。
双手紧紧收握,绞着茶杯,里头没了势茗,正逐渐退温,变得不再温暖。
她几首是逃回了屋里,窝在墙角,恍惚看着空杯,不知下一步如何才好,直至鲲婆发现她,摇晃她的肩,让她回神。
「小姐,你怎躲在这儿?咦……杯子空了?你……你喝下了?」鲲婆担忧地问,眼看便要去唤娘亲过来。
「不是我……不是我喝的……」她一迳地摇头。
「不是你,是谁?告诉鲲婆婆,你拿给谁喝?」
「我不知道他是谁……」她开始觉得害怕,小小身子颤抖了起来,眼泪哔地流了下来。
想着的……全是那少年,满地打滚的痛苦哀号。
她怎么可以伤害一个无关之人?
那人还带着微笑,向她致谢,眼神那么柔,眼珠子的颜色,美得像茵,没有半丝恶意……
「鲲婆婆,给我药……帮我把腹痛药全拿来!我、我送去给他!他现在赶紧吃药的话,或、或许,他就不会痛得厉害!鲲婆婆,快!快点!」她终于记起来她该要做什么了。
手还是抖着的,揪在鲲婆的布袖间,慌忙催促。
鲲婆以最快速度,找了一匣子的药,她抱进怀里,匆匆又跑去海亭。
他已经不在了,海亭空荡荡的,谁也没有……
再下来数日,没听说城里出了人命,她才慢慢安心,相信那人平安无无恙。
直到今天,她终于知道,那杯茶,盛着怎生的阴谋诡计——
三娘真狠,明知她娘亲所专精的,便是配色针线,一旦无法辨色,等同于废人,她不取娘亲性命,却要夺走比娘亲更紧要之物……
「无双?」
霸下喊了她数回,她只是紧瞅他,眼神怔呆,目光微微的惊恐,仿佛他脸上生出了什么怪物。
他喊她的名,她听见了,想应他,却被涌回的记忆,束缚、捆绑、动弹不得。
他的双眼,是因她而坏的……
这件事实,震慑了她。
「你的神情有些吓人。」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颊,要她专心于他。
方才还气呼呼地为他抱不平,现下却安静过头了。
「我觉得,有些冷……」一股寒意将她包围,她很怕……被他知道了实情,那份恐惧化为冷颤,通肤透骨。
他也没认出是她吗?那时匆匆一瞥,他对儿时的她并未上心吧。
「冷?」霸下像听见了颇意外的词儿,海中无寒暑,水的温凉差异不会太大,不过,她既然开口,他也不怀疑,卸下身上鲸皮裘要为她添暖。
无双动作更快,不待他褪衣,便扑进他怀中,似取暖,又像撒娇,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惧怕。
她怕,会再失去这个怀抱。
「真这么冷?」被抱得好紧的他,出声调侃,一方面却拉拢鲸皮裘,将她密密裹住,以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她身子很暖,但,心冷着。
再多的自厌,也弥补不了现况,她眼下该要做的,不是懊恼着已经发生的过去……
回不去那时,能补救的,只有现在。
她不能任由他的眼,继续灰蒙下去。
无双深吸口气,环在他腰际的双手,不再微颤,转而充满坚定,下了决心。
「答应给我的绘像,你多画几张,喜怒哀乐,我全都要。」她在他怀里轻轻地说。
「真真实实的人在身边,不是比绘像更好?」
「……我怕最后,留不住真真实实的人,有绘像在身边,总好过没有……」她说得好细声,只是蠕着唇,将这些话藏在嘴里。
「嗯?含糊地说些什么?」他没听得仔细。
无双慢慢抬头,仰望他,她真喜欢他那对漂亮的碧眸,能被他所注视,何其幸福……
几乎被吸引了过去,她贴近他,以唇碰触了他的。
蜻蜓点水,再稍稍退开,觉得不餍足,又啄了一回,这次力道深了些。
霸下非草木,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的辰,嫩如花瓣,丰软,甜美。
没有胭脂点缀的香味,只有属于她干净的气息。
她正欲退开,他紧随而至,四唇短暂分开,又胶着在一块儿,纠缠,舐吮,啜取彼此的温暖,独占对方的回应。
总是温雅的男人,一反往常,吻得好重、好深,不满足于轻尝浅啄,越发激狂,贪索着她,她一步步退让,只换来他一寸寸逼近,缠戏她的舌,访尽着她口中每一处的绵软。
仿佛要将她吞下去……连呼吸都一并夺去,心跳受他掌控,完全失去自制。
失去控制的,岂止是她?
他,没能置身事外。
唇舌厮磨,濡沫相交,她嫩甜的唇辗吮在他嘴里,不可思议的软,像一坛酒,饮了迷醉,饮了……教他两鬓的鳞争先浮现,一片翠青玉泽。
她在他唇间浅吟,热气全窜袭到脖子以上,手与脚发着软,而脑袋,因为那股火热,沸腾得无法思考……
若非时地不宜,这一吻,不会结束得如此之快,仅会是开端。
两额相抵,她的额温好高,看来……是不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