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着绣着,她抬起头来稍稍歇息,无意间看到已经学会扶着东西站立的女儿正眼巴巴地望着她的巧手。女儿看得很专注,就像是在学习一样。
汝音笑了几声。「看来弦子也喜欢刺绣。」
她看看日头,近似中午了。她放下手边的活儿,走过去抱起女儿。「该为妳爹爹送饭了,一块去吧!」
盐田在湖边,离村庄大概半里的路程。每到中午时分,带着女儿为在盐田工作的裕子夫与老方送饭,已经是汝音的习惯。
今天她在半路上,发现就在盐田的上空冒着白色的炊烟,不知在烧什么。
当她来到盐田时,就看到打着赤膊的裕子夫正守在一块土堆前,炊烟便是从那土堆冒出来,看到他专注地顾着土堆的模样,总让人以为他还是看得到的。
汝音还没走近他,他便抬起头望向她来的方向,笑问:「是磬子和弦子吗?」
汝音笑了笑。「每次都没法给你个惊喜。」
裕子夫站了起来,熟悉这里的地形,让他可以笔直地朝汝音走去,他伸出手接过孩子。
「风带来妳们的味道,还有脚步声。」裕子夫的笑有种期待。「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爷的其余感宫,可是非常敏锐的。」老方从盐田走过来,手上拎了一串鱼。「瞧,夫人,这鱼都是爷抓的,您说厉害不厉害?」
「不过。」裕子夫苦笑。「被一条游得没声的鱼绊了一跤,跌到水里。」
汝音呵呵笑。「可弦子好像很喜欢她的爹爹打赤膊。」
裕子夫怀里的弦子,正把她爹爹丰实的胸肌当温暖又好枕的枕头,舒舒服服地趴在上面吹风呢!
裕子夫温柔地抚摸着孩子的小头,轻轻地说:「真想看看她的脸……」
「子夫?」汝音感受到他的失落——虽然丈夫一直都展现出振作的一面给他们看,生活起居还是保持得像常人一般,使他们都忘了其实他是个盲了眼的人。
是个看不到自己女儿长相的人。
「我总在想,弦子长得像不像妳。要是像妳的话,便是个很美丽的孩子。」
汝音赶紧说:「子夫,孩子的眼睛像你。你的眼睛其实很漂亮,我很喜欢。」
裕子夫愣了一下,有些害羞地笑着。「是吗?孩子的眼睛像我吗?」
「当然。」
「磬子。」裕子夫的脸偏向她。「妳以前从没说过,妳喜欢我的眼睛。」
汝音说:「我喜欢你充满感情的眼睛。就像现在。」
忽然裕子夫空出一只手,将她拥到怀里,他亲了一下汝音的额头。「谢谢妳,现在才对我说。我不会再自卑了。」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看似平静的裕子夫,其曹一直都在担心自卑着,自己已盲的眼睛。
「不要这么说。」汝音心疼地摸着他的脸。「我说过了,子夫,我喜欢现在的你,要我选,我宁可要现在的你,你记得吗?」
裕子夫微笑。「记得,我记得。」
此时他们都闻到了鱼的鲜香味。裕子夫这才想起自己正在烤的东西,他将弦子交给汝立日,走到土堆旁翻拨土堆。
汝音怕他烫到,赶紧说:「子夫,我来吧!」
刚在盐田收拾完用具的老方也赶过来帮忙。「爷,我来弄,您别烫伤了手。」
裕子夫坚持地说:「不用。我自己来。我要亲手弄给你们吃。」
土堆拨开了,汝音看到里面是白盐的结晶。「那是什么?」
「我用盐把鲜鱼裹实,埋在土堆下烤。这样烤的鱼会特别鲜美,是荒州人常见的吃法。」
汝音拿出她带来的餐具,将鱼分成三份。她尝了一口。
裕子夫听着她咀嚼的声音。「好吃吗?」
「好吃。」汝音笑得很幸福。「因为是你做的。」
「鱼也是爷自己捕的,再亲眼看到爷在湖里摔成那样会觉得更好吃,夫人。」老方打趣地说。
「你们这回答好像是安慰啊!」裕子夫苦笑着。
汝音痴痴地望着他难为情、有些羞红脸的模样。
她以前绝对想不到她的丈夫也可以这般可爱。
「至少。」她又吃了一口。「我吃得到里头的爱。」
这有多珍贵,他可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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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故音便将女儿托给老方照顾,自己则带着近日完成的绣品,搭上盐农进城卖盐的货车,到了县城令丘。
最近一个月,她绣品的销路变得稳定了,托人打听据说都是一名富有的盐商购买的,只要她的绣品一在布铺出现,那人便会马上派家仆买走。
最后那商人索性就请汝音直接将绣品送到他府上,省得麻烦。
因此今天她便直接到这盐商府里,送交货品。
平常汝音只需将绣品交给看门的家仆,便会离去。
然而今天家仆却说:「夫人,主人请您进去呢!」
汝音一愣,看着门里头那深深的院落,她有些迟疑。
「何必呢?」汝音笑着推却。「我还有事,急着走呢!」
「主人说定要与您一晤,若夫人推却,他便不买您这回的绣品了。」
汝音没办法,她希望能尽快收到这回的钱,给裕子夫、老方添一套全新的羔羊皮袍。
她只好妥协。「好,我进去。」
家仆便带着汝音进府。而后家仆请汝音先在一间房门前稍候就离开了。
「夫人,请进来吧。」里头传出斯文的声音。
她战战兢兢地走了进去,有些怀疑怎么会在这偏僻的地方,听到有人说这般标准的官腔话?更何况,她如今不过是个急需要钱的贱民罢了。他又何必唤她夫人?
她看到一名蓄着精致八字细胡、长着了副文人白脸的男人正卧在躺椅上,就着窗外的日光,细细地打量着汝音的绣品。
「这般好绣工,在荒州这偏僻的地方,连半个都找不到呢!」那男人说。
「谢谢您的实识。」汝音福了个身。「请问爷,您找我是……」
男人没让她把话说完,径自说:「这绣工我很熟悉,好像是出自一个织造监的绣宫。对吧?」
汝音一震。
「我记得,那个绣了许多舆图的女人,就叫汝音。」那男人鹰隼般的利眼定住她。「她的丈夫,就是鼎鼎大名的清穆侯。」
她的脸发青,不好的预感让她急着否认。「爷,您误会了,我只是……」
「别说您只是荒州当地的贱民,夫人,您的口音也骗不了我。」那男人站起身来,口气略带抱怨地说:「真是的,怀沙是怎么做事的?拿了钱,做事却不彻底,亏他还是道上有名的家伙……」
汝音不敢再吭一声,就怕只要出了一点声音,都会让这男人有机可乘,看穿她的不安与恐惧。
她想,他该是士侯派的人吧?他们的行踪被发现了吗?他想杀了他们吗?
男人慢条斯理地倒了两杯热茶,将其中一杯推向汝音,似乎在邀她就座长谈,而他径自喝茶,云淡风轻地说道:「其实夫人与这件事无关。只要您供出您丈夫,您便能脱罪,您也能回到穰原,不必在这穷乡僻壤流浪。」
汝音瞠大眼睛。供出裕子夫?
「或者我给您一个好选择,我身边正好缺了个妾,我觉得您定是个蕙质兰心的女人。只要您提供清穆侯的行踪,一辈子便吃用不尽,您觉得这交易如何?」
汝音没说话。
「这需要想吗?夫人。我希望您今天就可以给我答案。这么划算的交易,聪明人都该知道如何做。」那男人好整以暇地刮了刮茶碗的杯盖。「若不,你们一家人就有得好看了。」
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拿起另一只往汝音走去。
「这是饶州的佛手茶,夫人喝喝看。」
汝音强装镇定,不理会他。
「喝喝看吧!喝了,这笔交易就成了,您也不必多说什么。」
汝音不说也不接过。
那男人的耐性到了极限。「我说,喝!」
汝音依然冷漠。「我叫妳喝!」他忽然抓起汝音的脸,硬是要把茶水灌进汝音嘴里。
汝音吓了一跳,伸手挥开他,茶碗碎了一地。
那男人更怒,直接将她压倒,像头野兽一样要扯开她的衣服。
汝音尖叫,但是她也知道不会有人帮助她。
她挣出一只手,拿到地上的茶碗碎片,抵着男人的喉头威胁。
那男人停下了动作。
她颤抖地说:「放开我!否、否则,我杀了你!」
那男人嘲讽地笑着。「妳再挣扎也没用。妳敢伤我,我就加倍还给妳丈夫!妳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汝音恐惧的睁大眼。她完了吗?
她那个好不容易和谐幸福的家,也会因为她的关系而惨遭毁灭吗?
「妳收不收手?」那男人笑得恶毒。「妳收手,让我要了妳,一切就会平平安安的,这不是妳要的吗?」
第9章(2)
汝音倒吸一口气。「你……你听过这个忌讳吗?」
「什么?」男人挑眉。
汝音手上的碎片慢慢离开男人的喉。而往自己的脸上靠去。
她必须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这么做。以前她绝对想不到,自己肯为她的家庭、为她的丈夫如此付出。可因为现在的她太幸褔了,幸福到让她充满决绝的勇气,去维护这得来不易的幸福。
即使毁了自己也在所不惜!「女人的脸破了,会为夫家带来厄运。」
男人震住。
就在这剎那间,汝音重重地在自己的脸上划了一道口子——
「妳这是干什么?!」男人大吼。
汝音忍着痛,咬着牙笑出来,颊边的血痕配上这笑,竟让那男人不寒而栗。
「我的脸破了,你想要一个会给你带来厄运的女人吗?」
「妳……」
汝音趁男人呆愣之际,赶紧脱开他的束缚。
「像你这种仰仗他人鼻息而活的人,最在意的不就是运势吗?」她嘲笑他的慌张,边退到门边。「你还想纳我为己有吗?」
「妳咒我?!」
「我告诉你!」汝音顶撞他。「你杀了我,我也不会向你低头!我的丈夫永远就只有一个人!」
男人恼羞成怒,随手拿了个瓷瓶就往汝音身上砸。
汝音慌张闪过,赶紧撞开门顺着游廊逃走。
男人在后头叫嚣。「来人,抓她!杀了她全家!杀她全家!」
汝音一听,心全揪了起来。
她一定得逃出去,逃出去保护裕子夫他们!
这院落太大,人马无法实时赶到,汝音甩掉那疯男人,看到湖边植了一片竹林树丛,便奔了进去,暂时躲在那里头。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一批人马横冲了过去,以为她还在那游廊上奔逃。
这时汝音才知道自己全身都在发抖,像是刚刚掉进冰湖一般冻得打颤。不但是颊上的伤痛,还有她内心的牵挂……
她得不断地在心中喊念着:子夫,我得保护你,我得保护你,子夫……如此她才能迫使自己无力的脚跨出一步,往出口寻去。
最后她绕到这宅邸的后院,这后院是一个小型的盐库,配有车库、马厩。
车道上有一辆运盐车,马都已套好,盐货上也铺上厚厚的芦苇草,就是没见到车夫。
汝音挣扎了一下,跑向那货车,躲进那大把大把的芦苇草中,藏了起来。
不一会儿,有人来了。
「那守财奴在前头叫什么?」
几个工人鄙夷的谈论起前院的混乱。
「好像他重要的客人跑了吧?」
「抓到了没?」
「不知道,反正不关咱们的事。把这批盐送出去,咱们就收工了吧!」
「好。」
然后,工人们呟喝几声,驱着马将这辆盐车拉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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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老方先回到家生火煮饭。
却发现汝音正在翻箱倒柜,将家当都装进箱子。
「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这里很危险,老方,士侯派他们发现我们了。我们得走,我们得快点走。」汝音不看他,径自收拾着什物。
老方担心地走近,却看到汝音颊上的伤疤,膏药与血块黏合在一块,看来教人心惊。「夫人,您这伤是怎么搞的?」
「你别间,快来帮忙。」汝音态度强硬。
「不,不行,我得叫爷来看看。」老方想出去叫裕子夫。
「不要,老方!你不要告诉他我受伤的事。」
「可……」
「你只要告诉他士侯派发现我们了,待会儿我们整理好就出发!」
老方嗫嚅地答。「好,好的……夫人。」
老方退了出去,汝音看了看天色,更加快手脚收拾细软。
一抹影子静静的出现在门边。
汝音一愣,缓缓抬头看着那影子的主人。
裕子夫望向她制造出声响的地方,如果他的眼睛还能看得到事物,他此刻一定会看穿她的恐惧与不安。
她有点庆幸他现在什么都看不到。她佯装镇定地说:「子夫,士侯派发现我们了,我们得快点离开,今晚就走。」
裕子夫没说话,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
他脸上的表情很忧伤,让汝音剎那间有个错觉,以为他看到她脸上丑陋的疤痕了。
他伸出手想抱住她。
汝音心一悸,她一直积压抑止的惧怕与无助,竟然想要突破伪装的坚强,在裕子夫面前倾泻而出。因为他的存在让她有了安全感,想要依赖他,却忘了现在他才是真正需要保护的人。
她深吸口气,继续收拾。「老方和孩子呢?叫老方进来一块帮忙吧!」
「磬子。」裕子夫扳住她,将她往他怀里拉去。「让我看看妳。」
这话裕子夫说得多自然多强势,让汝音几乎要屏息。
眼看他的手就要摸上她的脸。汝音连忙推开他,拉开两人的距离。
「房里还有东西,我去收。」汝音沙哑地说,尽管知道她的丈夫盲了,仍是心虚地低下脸赶紧走进房里。
「磬子……」裕子夫想唤回她。
汝音瘪着嘴,强忍着哭意在房里匆忙收拾。
接着她又听到脚步声靠近。
裕子夫循着她收拾东西的声音跟了进来。
汝音索性什么都不动,不制造任何声音,让他无迹可寻。
裕子夫轻轻地说:「磬子。妳不用再隐瞒了。」
汝音紧紧抓着胸口。
他说:「妳受伤了。我闻到了药和血的味道。」
她倒抽一口气。
「我也知道妳很害怕。妳骗不了我知道吗?」他温柔地再诱哄。
汝音哽咽一声。
裕子夫便靠着这一点声音,走向汝音。「妳说好要同甘苦的,磬子。那妳现在是在做什么呢?妳怎么可以把我排除在外呢?」
汝音终于克制不住,哭出声音。
裕子夫跨步上前,紧紧地抱住她,粗糙硬茧的大手颤颤摸上汝音的脸颊。当他感受到那口疙瘩的伤疤时,他的喉头滚出痛苦的叹息。
「磬子,是谁?是谁……」他问得有些愤怒。
汝音颤抖地问:「子夫……我变丑了,你会不会不再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