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小手很坚定。「够了,这样……就够了。子夫。」
汝音说起话来很费力,断断续续又喘息连连。
裕子夫很紧张。「好,我知道我知道,妳不要说话了,不说了。」
汝音微弱地笑了一声。多难得啊!她有生之年,竟能听到裕子夫为她如此焦急心慌的声音。
即使他阻止她,她还是要说:「子夫……我,我……原谅你。」
裕子夫怔住。
「原谅你。」
他再次热泪盈眶。
汝音努力伸长手,想要环住俗子夫的脖子与健壮的臂膀,可她没有力气。
裕子夫回了神,扶着她的手辅助她勾着自己的臂膀。
一碰上,汝音就紧紧地环抱住他,那力道好紧,就像一辈子都不想放开他般。
她还能抱着他、她还能抱得到他。她不由自主开始喜极而泣。
他活着。他们俩都活了下来。
忽然裕子夫的脸压了下来,热烫的唇梭巡着她的脸,急切地像在找什么。
「子夫……」
裕子夫咕哝地说:「嘘,不说话。刚刚喝了血,很不舒服吧,嗯?」
汝音应了一声,嘴巴满是腥味,实在是很难受。
「我帮妳去掉,好吗?」他阳刚的热气,喷拂在她的唇边。
汝音微笑。「好。」
于是裕子夫捧起她的小脸,怜爱地深深吻了她。
她都不知道,原来她的丈夫也有这样的一面,他大胆狂野地舔吮她的唇,不愿放过任何空隙。
只要她稍稍一响应,他就会更加激动,霸道却温柔地包抚她,让她无一处不在他的掌控与保护之下。
彷佛惧怕再一次失去她似的,他只急着想要拥有她。
她的丈夫真的蜕变了。
就这样,汝音冰冷的身子被吻得发热酥软,失血的无力与冰寒的冬天所加诸在身上的伤痛,都渐渐地被这热烈的亲近而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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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穰原城内闹得沸沸扬扬。
不论是朝廷的官员,还是街坊上的百姓,都在谈论清穆侯一家被铲除的消息。
没有人再看到清穆侯与他的家人,也没人敢问罪魁祸首贵援安。
大家表面上避谈此事,却又被这骇人的事实给搞得心惊胆颤。
而那些知道事实的士侯派人马,在刺杀计划失败后,也没有放弃搜寻清穆侯的行动,但他们怎么找都找不到。
裕子夫明白现下局势危险,因此带着老方与汝音避走官道,改走险峻的山路,前往比穷州更遥远、更荒凉的荒州。
由于年轻时长年行军,所以他很了解这区的地形与路径。
沿途经过的这些山脉,秃黄且一片寂寥,没有庄稼也很少村庄,只有漫天的黄土飞扬,视线被蒙上昏黄的纱,使得前方的路途看起来更是无止境,终点彷佛遥不可及。
而汝音便在这充满危险的路途中,提早产下她的女儿。
自从上回险些流产,身子便已很虚弱的汝音,经过长途的奔波,再经历这次耗费她所有精神与气力的生产,她更是连日常的起居都无法自理,想要保持清醒,却只能被疲惫揪扯住,镇日昏睡,分不清白昼黑夜。
她连自己的女儿有没有活下来都不知道。
她想知道,女儿好不好。
那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无法不在乎。
于是某一天,她努力对抗浑身的乏力,坚定地清醒神智,询问照顾她的老方。
「老方,孩于,孩子她……好吗?」
老方一愣,脸沉了下来。
「老方?」
老方愧疚地说:「那孩子,很虚弱。我们没有营养的东西可以给她吃。」
汝音本想再说什么,却只能激动地喘息着。
她想问:那孩子会死吗?因为她无法用自己的身体好好保护她,让她那么早就来到世上,她会不会就这样急着离开她这个失职的母亲?
在她与裕子夫敞开心扉、接受彼此之后,他们俩的孩子却无法活下来,活在这个他们即将一同创造的温暖小家庭?
她想撑起身子,好好地问问老方,可老方还来不及阻止,她就连一个字也来不及吐出,就又被疲惫击败,陷入了不知何时才会再见光亮的昏睡中。
第8章(2)
在这样半睡半醒,分不清昼夜的昏迷中,汝音隐约听到老方与裕子夫的声音。
他们好像在争执什么。
「爷,请别再这么做了。」
「你要看着孩子死掉吗?老方。」
「爷,您看过您的眼睛了没?都快要变成白色……」
「你在乎你的主人,是个盲了眼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您变成怎样,我老方还是会追随您。」老方顿了下,又说:「而且老实说,我比较喜欢爷现在这样好亲近的样子。」
裕子夫笑了几声。
「那这孩子就一定会活下来。老方,你其实也一定很希望她能活下来吧?」
「当然,如果有更好的方式的话……」
「我既然能让她活,我为何不能做?我是她的父亲,老方。」
「爷……」
「她很珍贵。因为这孩子是磬子与我的孩子。」裕子夫的声音很真恳。
汝音昏昏沉沉,总觉得这段对话好像是梦。
如果是以前,她一定会觉得是梦。
那时的裕子夫如果说孩子珍贵,她定会想是因为他们可以继承清穆侯的家业。
可现在她笑了,即使疲弱无力,她还是笑了。
这个早产的孩子是个女孩,既不健康也没有任何承继家业的条件,可裕子夫还是说她很珍贵。
不为别的,就只因为那是他们俩的孩子。
汝音心满意足的又睡了过去。
不知天地的风又吹变了几番流云,昼夜又轮替了多少回景色,时间在汝音身上过得特别缓慢。
当她再张开眼时,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间温暖的屋子里,而不是像之前一样,一直待在局促而又寒冷的驴车篷中。
天色很暗,或许是凌晨时分。
她听到孩子在哭的声音。她想起身去抱抱她、安慰她,可是她连转头看她在哪儿的力气都没有。
此时睡在她身旁的人起了身。
看着那宽阔的身影,是裕子夫。
可看着他行走的动作,汝音愣了一下。
他像个被蒙住眼的人,双手代替双眼,用碰触去感觉事物的存在。
汝音想要唤他过来,看看他的眼睛,可是她连声音都是干哑的。
最后她看到他摸索到桌上的一只篮子,从里头小心翼翼地抱起一个用布包裹的小物体。可即使如此那孩子的哭声还是没有断过。
他摸到凳子,坐了下来,开始拍哄着孩子:「弦子,怎么了?肚子饿吗?」
即使这些个月来的折磨,却仍不减她丈夫那属于武人的健壮身影,但这武人却可以如此温柔谨慎地抱着一个孩子,用那么轻柔和蔼的声音哄抚着孩子……无论如何,汝音都觉得这好像梦一样。
睡睡醒醒,让她身边的一切都感觉不真实,但她知道这不是梦,绝不是梦,这身影、这声音都是属于她的丈夫。
孩子依然在哭。
「很饿吗?弦子?」裕子夫柔柔地问。
孩子用哭声回应。
「好,爹爹给妳吃。」说着,他从大拇指上不知摘掉了什么,接着他便将拇指小心地放进孩子的小嘴里。
他又喂血给那孩子吗?
孩子总算不哭了,屋子内只听得到吸吮的声音。
裕子夫说话的口气,充满了满足感。「弦子好厉害喔!越来越健康了。瞧!妳的小手越来越胖了。这样牙齿很快就会长出来吧?荒州其实有很多好吃的东西,知道吗?那里的湖鱼最是肥美,以前爹爹常吃,到时爹爹就买给妳跟娘吃,妳说好不好?」
孩子哇哇地叫了几声,好像在说话。
裕子夫笑出声音。「弦子说话了,嗯?等娘醒来,妳说话给娘听,好吗?」
汝音的眼皮又沉了几分,她抗拒着昏沉感,她好想赶紧起来加入他们。
那是她奢想多久的家的感觉。
可最后她还是任自己昏睡过去。如果沉睡可以为她快一点换来健康的话,那么她要多睡一些,赶紧康复起来,做一个好母亲,做一个好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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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汝音再次张开眼睛,她看到的是明媚的天色。
这次醒来,她再也感觉不到累,她靠自己坐起身,环顾着房里的陈设。
这是一间简陋老旧的客舍,很便宜的那种。
只有一张炕,一张桌,两把凳。
她看到桌上那个篮子,多少昏沉的日夜,她一直希冀可以靠近那个装了孩子的篮子。
她下了床,腿有些软,还无法马上站起来。
她适应了一会儿,才扶着墙慢慢地走过去。
当她看到那孩子红润着脸,张着晶亮的大眼看着她时,她差点哭出声音来。
她的女儿没有死,健康地活下来了。
汝音克制激动,小心翼翼地将她从篮子里抱起来。
孩子起初还挣扎了几下,甚至想要哭个几声。
汝音本能地摇哄着她。「弦子,乖,我是娘,妳的娘啊!」
孩子彷似听懂了,张着晶亮无邪的大眼不哭了。
汝音笑着说:「弦子好乖。爹爹把妳教得真好。」
汝音细细地看着这孩子,她没有遗承到清穆侯家的青翠瞳子,但是长大后或许她的眼睛会像裕子夫,而她的小嘴、小脸会像她的……她径自想象着。
她将孩子放回篮子,让她保持温暖,然后她再环顾四周,寻找着老方和裕子夫两人的身影。
却四处都没见着人影,她被上衣打算出房走走。
这座客舍建在一大片连绵的青绿草坡之上,以及泛着银光的湖水前。当风抚来时,没有冬季的冽寒,而是很温和的清凉,她想或讦是因为清朗的天空与毫无遮蔽的阳光,柔和这里的冬季的关系。
看着一望无际的湖面与草原,她知道这里就是京畿的人们所称的荒州,但是荒州并不如人们所想的荒芜一片,相反的这里充满无穷的生机。
汝音痴痴地看着眼前令人悸动的景致。
忽然她听到有脚步声过来。
她偏头一看,开心地笑了。
穿了灰色毛毡袍子的裕子夫,他手上拿了一篮的奶酪与烤饼,往她这儿走来。
汝音本想欢快地叫住他,但细看他一会儿后,她愣住了。
他的眼睛失去那美丽动人的青翠,此刻盘据在他眼瞳里的颜色,就像惨杂着泥土的残雪一样混浊不明。
而且她不懂,她人就站在他面前,他的眼睛也对着她,可为什么他的表情一点都没变,没有惊讶、没有喜悦,只是彷若无事的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好像没有看到她。
忽然之间,汝音懂了。看他走路的样子,十分稳妥,不需靠摸索才能前进,汝音又有剎那以为是自己的猜测错误。
然而当他面无表情地与她擦身而过时,汝音不得不相信。
她的丈夫,眼睛已经看不到了。因为他不断地奉献自己那奇异的血,给她以及他们的女儿。
她想起老方的话。爷用自己先祖驳传下的血,那会让死人复生的血,救活了那名敌军。
他破了家族的大戒,救了天命已尽的生灵,因此他的眼睛使病了,时不时就酸痛,要看远方的东西也很吃力。
或许是为了保住那深藏于骨子底、人性中最基本的自尊,所以他在外头,又得装成一切正常,让自己走起路来不像个盲者。
这个男人……受了多少苦啊!
汝音难过地叫住他。「子夫!」
裕子夫震住了。好久都没有动静。
久到汝音差点儿怀疑他是不是也听不到了。
最后她看到他深深地呼吸,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挂起笑。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妳醒了?磬子。」
在那段昏沉的时间,她常常听到他的笑声,可如今真的看到他笑得毫无保留,她才发现,她的丈夫真的是个很适合让笑容常挂在脸上的人,那使得他更英俊,更温柔,更让人想要拥抱他。
但看他笑得那么想让人放心,眼睛的焦距却对不上她时,汝音只想哭。他的眼睛看的是走廊上的一根柱子,而不是她。汝音激动地上前,紧紧抱住他。
「磬子……」
「不要说话,子夫,你不要说话。」
裕子夫静了一会儿,当他再开口时,他的声音被伤感与自卑袭过,变得沙哑哽咽。「磬子,我、我很想好好看看妳,看妳是不是恢复健康了,可我的眼睛……」
「那又如何?」汝音打断他。「那又如何?!」
裕子夫得鼓起勇气,才能问出这话。「妳会嫌弃眼睛看不见东西的丈夫吗?」
「我告诉你,子夫。」汝音捧着裕子夫布满风尘沧桑的脸,真心地说:「我更深爱现在的你,不管你如何,不管你的眼睛如何,知道吗?现在的你比以前更好,我要你知道这个事实!所以你少胡思乱想了,好吗?」
此刻的裕子夫,是个容易显现自己心情的人。
被这样露骨地一骂,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让妳担心了。」
「不要说这种话!」汝音埋在他的胸口,呜噎地说:「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准再把我推开了,知道吗?」
裕子夫也伸出手,牢牢地箍牢汝音瘦弱的身子。
那拥抱的力道,就是对她的一种承诺。
然后他亲口立下誓言。「好,磬子,我不推开妳。」
第9章(1)
荒州,其实一点也不荒芜,它是个水草茂盛的宝地。荒州不过是习于务农的中原子民对他们不熟悉事物的一种蔑称。
此处不但畜牧发达,又因境内有多座咸水湖,因此制盐也相当盛行,在京畿贩卖的上等盐,也都是由荒州而来的。
裕子夫一家人,在一个名叫天余的小村庄住了下来,该地之所以叫天余,是因他们临靠的那座湖是该区产盐最丰的地方,当地人们认为这是上天余下的恩典。虽然产质没有高到足以引起贪官肥商的觊觎,但是收入稳定也够一家人安安稳稳地扎根三代。
裕子夫和老方受雇一家殷实的盐农,盐农一家热诚地对初来乍到的他们伸出援手,不但替他们找来租金低廉的坚实屋子,也不吝与贫穷的他们分享肉乳以及昂贵的菜蔬。因为有他们的帮助,汝音与孩子的身体复原得更加完善。
他们现下的生活的确大不如从前,可是汝音知道自己与裕子夫都宁可要这种平实朴素的日子,穰原城里的纷纷扰扰他们不想再沾染。
也因为日子过得太平静,他们几乎都要忘了,士侯派的人马或许也还未放弃找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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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音坐在阳光充沛的桌子前,埋头绣着她所熟悉的富贵繁丽的绣图。听说这里的县城——令丘,有许多官商都很喜欢这类刺绣,由于这类技艺在本地不易找到,往往要求诸于遥远的穰原,因此价格异常昂贵。如今当地这里也能产出这样丰美华丽的刺绣,在地官商们自然趋之若鹜。因此这便成了汝音添补家用的副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