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分明是骗钱!随便找个琴姬躲在屏风后就可以鱼目混珠了吗?太不讲信誉了吧!我以为伴乐的是寻蝶,才开出七百二十两的天价啊!」陈老爷简直气炸,其他客人听到这番言论,也开始愤愤不平。
「没的事没的事,陈老爷,半个月前我们就在门口贴单子,言明以后初一、十五春拨楼大场皆由梅家姊妹妙舞演出,可没有欺骗您的意思呀!」
梓姨也连忙出来安抚,免费加开三坛酒,陈老爷还是不领情,直嚷着要退钱。
梅青丹哪堪这等羞辱,尤其她视为眼中钉的寻蝶也在现场,教她面子挂不住。
「在京城,千金难求梅家舞,你只花了七百二十两就该庆幸了,再说寻蝶琴技不过尔尔,根本弹不过两刻,要她为我伴乐,简直是糟蹋我的舞!」
「青丹——」梓姨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她这样明目张胆地斥责陈老爷,还要开店做生意吗?
她望向凤歧,希望他能帮忙调和,却见他一点也不吃惊,好似梅青丹说出这样的话是再正常不过。
她突然有些后悔没听他的话,退了梅青丹的聘书。
花钱受气的陈老爷砸了手中酒杯,指着台上的梅青丹大骂:「什么千金难求梅家舞?我呸!到隔壁的月牙坊不用五十两就有梅家人为我独舞,你算什么东西?!来人,我们走!」
「陈老爷,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京城人么,眼界高了点便是,对她的话认真,就是跟自己过不去。」这时,寻蝶忽然笑盈盈地迎上,以眼神示意,要凤歧有所动作。
不行。他用唇形回答。
「不行也得行,快去快去。」她挥挥手,要他照办便是。
这丫头,真拿她没办法……凤歧摇头。相形之下,他还没有她如此在意春松居呢。
「哼,还真敢说呢,京城人了不起吗?我到京城也是横着走的,这种素质的舞姬你们也舍得花钱,梓老板,我对你的眼光真失望哪!」
梓姨只得拚命鞠躬哈腰,其实满腹心酸,只是寻蝶的表现倒让她惊喜,以往漫不经心、只懂作曲抚琴的她,居然亲自为陈老爷倒酒,让他舒心以挽救春松居的名声。
「蝶儿,你要的东西。」不到半刻,凤歧便取来黑檀木琴。
「谢谢。」他果然懂她的心意。「歧,这儿有我,你去安抚其他的客人吧,别担心,说不定我能成为你的贤内助呢!」
「现在已经是了。」
两人会心一笑,梓姨却完全笑不出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可以眉来眼去?
「陈老爷,你今天以高价标下主座,如果让你败兴而归,肯定是我们春松居不对了。上回我抚琴出了差错,日后很难接大演出,这事你也知道,不过一、两首曲子还难不倒我,所以我是想请您观赏完梅家的舞姿后,再为你单独奏上一曲,做为标下主座的福利。你要离开,那我这琴弹是不弹?」
「弹,怎能不弹!那两个丫头舞技再好,都是梅家的东西,不新鲜了,你的曲子不一样,外头听不到的。」
「多谢陈老爷赏脸。」
寻蝶笑了,却吓坏梓姨。以前她是不管这种麻烦的,若是为了凤歧做这么大的改变,春松居当真少不了他俩。
「梓姨,」寻蝶悄悄唤她。「梅家姊妹铁定沮丧得很,你过去看看。」
「你不是很讨厌青丹吗?」
「是不喜欢,但不表示我乐见她从此一蹶不振。」
她只希望梅青丹能从中学习,眼睛别再长在头顶上了。
★★★
前厅丝竹缭绕、热闹非凡,反观秋收台,尤其是一楼梅家姊妹的房间,却是阵阵哀伤啜泣。
「寻蝶姊,你、你怎么来了?」站在房门口的梅青扉一见寻蝶,双手急忙抹脸,拭去泪珠。
「被大梅骂了,嗯?」寻蝶喟叹,拍了拍梅青扉的肩膀后,推开房门。
「啊,姊姊在里面,她心情——」
「嘘。」寻蝶纤指搁上红唇,要她噤声。「放心,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有些事,多少该教给你们懂。」
第10章(2)
一进门,房里阴暗,仅有湖面花灯的微弱光芒,但也够寻蝶看个仔细。整间房宛如洪水过境,除了过重的大圆桌外,其他能砸的都砸毁了,包括今晚上台的舞衣,也让剪刀裁成碎片,可怜地散在地上。
「是你?!」窝在角落的梅青丹一抬头,看到她最不想见的寻蝶,像发了疯似地拚命朝她丢东西。「给我滚——我不想见到你!给我滚——滚——」
「够了,别像只输不起的狗一样,难看死了。」寻蝶将头探入内的梅青扉护在身后,闪开迎面砸来的物品。
「你现在可得意了,哪懂我郁闷的心情,遭人当众羞辱的人又不是你,风凉话你当然说得轻松!」她哭喊着,以往高高在上的傲然已不复见。
「我哪里不懂?」前阵子才刚发生的事,记忆犹新呢。「你又不是断腿,这点小事也捱不过,如何成为春松居的台柱?」
「你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明明心里乐得很!对,你厉害,你行!歧哥哥跟春松居都是你赢!」说到这,梅青丹又哭了起来。「我爱了歧哥哥八年,练舞练了十五年,到头来,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失败的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找藉口。」寻蝶走到她面前蹲下,在她抓狂失控前,赏了她一巴掌。
梅青丹压根儿没想过她会动手,讶然地瞪着她。
「我不需要你假惺惺,你巴不得我早点离开春松居!」
「对,说实在,我的确不喜欢你。」寻蝶起身往外走去。说完该说的话,她还得回前厅,免得凤歧找不到她。「横竖你都这样了,我又何必在意你的心情,明白告诉你也无妨,这回你出了大糗,我是庆幸大于惋惜。你性情高傲、目中无人,以为自己舞技艺冠天下,失败了只会怪别人不懂得欣赏,而不是反省自己是否不足。我为你与小梅伴过乐,看得清楚,小梅的扬腿、云手、旋身这些基本动作都比你到位,步伐也比你扎实,到春松居这段时间也不断进步,她朴实肯学、温柔有礼,而你呢?只会自满那点勉强上得了台面的技巧——」
「你说够了没有!」她咬着牙,目光在寻蝶与妹妹身上来回。
「既然你听不进去,我多说也枉然,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寻蝶素指轻弹,离去前把梅青扉一块带往春拨楼。
刚才她称赞小梅底子好,天晓得她离开后,大梅会如何折腾她,还是把她带离此处稳当些。
★★★
这日,风和日丽,寻蝶挽着凤歧的手臂畅游湖畔,仔细一瞧,两人的脖子上皆挂着白玉蝴蝶,恰似蝶舞双飞。
「你今天好神秘,究竟问了我爹娘还有兰姨什么事?快从实招来。」春松居正忙着进货,他却提了一篮酒菜与纸钱,拖着她来上香掷筊,问了好几回才得到满意的答案。
「有些事情,还是请示过长辈比较好。」他笑望她让晨曦照亮的小脸,以前想到往后的日子得在春松居度过,心里总有些不快,现在有她相伴,每天都是笑着醒来。
「你说过有事不瞒我的,这么快就说话不算话了?」寻蝶睨着他,佯装生气。
「我哪敢,现在可是妻管严呢。」
「还没过门呢,凤管事。」松开搂着他的手臂,她往前跑去,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
「小心!」凤歧连忙把她拉回。跑堂小李冒冒失失地奔来,险些撞上她。「吓死我了,我见不得你落水。」
狂乱的心跳在她耳边怦怦响着,寻蝶知道他的恐惧,那是五年前的过往留下的梦魇。
「我没事,你放心,我舍不得离开你,就算你要赶我走,我也一定拖着你。」她心疼地回拥着他。
「傻蝶儿,又在说傻话了。」凤歧揉揉她的头,要她乖乖地待在他身侧,才迎向满头大汗的小李,眉心紧蹙。「梓姨差你出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那、那个……」小李竟然紧张到结巴。「京、京京城梅、梅家来人了!」
「该不会是梅家姥姥吧?」寻蝶看了凤歧一眼,不排除这样的可能。
上回梅青丹表现失控,把自己深锁在房内,任谁相劝都不肯出来,迄今仍是不见人影,仅剩梅青扉一人独撑大局。
铜安虽然是个小地方,但是地点好,不少贸易商队都在这里留宿,消息自然传得快,没几天,京城也听到风声了。
凤歧神色一凛,将篮子交给小李后,便与寻蝶双双运轻功,奔回春松居。
一到春松居门口,金桂树前停了七辆马车,从马车上的梅花浮雕看来,是梅家人马不错。
「该不会又是场硬仗吧?」她还没休息够呢,更别提总是负责善后的凤歧更头疼。
「凤小子,你可回来啦!」在前厅的梓姨一见到凤歧的身影,手挥到快断了。「梅家退还青丹的聘书,你说,接是不接呀?」
「我们有人修书给梅家吗?」随后跟上的寻蝶一见凤歧接过的聘书,脸都绿了。
「这才是纳闷的地方,我并没有写信给梅家姥姥。」
梓姨没有,凤歧也没有,难道是梅家姥姥主动解了聘约?
「是我写信给姥姥的。」
「大梅,怎么是你?」众人闻声回头,备好行囊的梅青丹一身远行打扮,跟在她身后的梅青扉却是平日装束,似乎没有跟姊姊一道回京的打算。
凤歧也难掩惊讶,猜不透梅青丹的用意。梅青丹一反常态,不向她最爱的歧哥哥道别,反而走向他身后的寻蝶。
「你想做什么?」凤歧伸出右臂,挡开她们。
「事到如今,我还能做什么?」收敛起骄蛮,梅青丹的眉目显得柔和多了。「我只是想跟寻蝶说一会儿话。」
「跟我?」
温寻蝶与她对视一阵后,拍拍凤歧的手臂,要他宽心。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跟我说的话,我的确少了好几项舞者该有的特质,所以我修书给姥姥,要她另外挑选三名舞姬过来,而我则回梅家重新学习。」梅青丹的眼里没有不甘与迟疑,反而有股熊熊燃烧的热切。「等我可以独当一面后,我一定回来击败你,到时春松居的台柱身分还有歧哥哥,都是我的。」
「呵,你算盘打得可真响。」寻蝶侧过身,轻倚在凤歧身上。「春松居的台柱,你要就拿去吧,至于歧哥哥,我就要跟你说声抱歉了,他,我是不让的。」
台柱可以成双,凤歧只有一个。
「你还是这么讨人厌。」梅青丹斜睨着她,却有惺惺相惜的神色。
望着他们脖子上双飞的白玉同心结,她还是无法真心祝福他们,但比起以前,心情是好多了。
「别五十步笑百步了,你又多讨喜?」寻蝶伸出右手,娇笑道:「回去多学点,可别让我失望。」
「你也是,别退步得太快,不然等我回来轻而易举就追过你,可就不好玩了。」梅青丹握上她略微冰凉的手。「我妹妹就拜托你照顾了,她性子好,算讨喜了吧!」
「呵,放心,我连你歧哥哥都会照顾得很好。」
「别得了便宜又卖乖,我只是运气还没到而已。」梅青丹嗤之以鼻,如同来时一般,骄傲地步出春松居大门。
她留步,望着大门悬挂的「春松迎客」,良久,才坐上梅家前来迎接的轿子。
「蝶儿,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找过梅青丹?」凤歧低哑的嗓音在寻蝶头上响起,一阵寒意瞬间窜过她的身子。
「找她说几句话罢了,又不是偷汉子,紧张什么?最后大梅也想开了,有什么不好?」她轻吐香舌。
「你还敢说!出了事,你要赔我个妻子吗?」梅青丹气焰高,万一来个玉石俱焚,后果不堪设想。
寻蝶啐了一口。「什么妻子,八字还没一撇呢!」
「这可难说。」梓姨绕到柜台后方取出簇新的嫁衣,镂月裁云的刺绣与黹工,全出自拥有三十多年手艺的老师傅。「这袭嫁衣,凤小子早在一个月前就订了,今早才送来,无非是想快点把你娶过门。沁兰过世好几年了,你们两个也没有长辈,我就主了这件婚事吧!」
「这、这分明是逼婚,在场这么多人,我不点头也不行……」寻蝶红着一张俏脸,原来凤歧还要她再等几天,是等这袭嫁衣啊。
「你不愿意吗?」凤歧的语气有些受伤。「我早上才禀明义母及岳父岳母,说我后天就要迎你过门了。」
「你——真是的,这件事,私下说不就得了,新来的舞姬还在场呢!」
「唉,你又不用麻烦,安心地做你的新娘子就好了,管他私下说还是台面上说,这里谁不知道你们俩是一对呀,苦的人是我呀!」梓姨哭笑不得。
「如果麻烦,一切从简便是。」寻蝶才一开口,便遭两人强力否决。
「不行!」凤歧朝思暮想的就是风光娶她过门,从简怎么行?「梓姨,如果你觉得麻烦,我来发落就好。」
「谁跟你说麻烦,我是心疼我的荷包!」愈想愈难过,梓姨脸都变了。「我当初发那什么宏愿,上回演出的损失还没收回,重辟厢房的钱也才刚赚回来……唉,真会挑时间。」
寻蝶突然发笑。「你不说我都忘了,谁教你小看我呀!」
「梓姨是发了什么宏愿吗?」凤歧好奇地问,一旁看戏的人也巴望着答案。
「不就梓姨说我性子差,嫁不出去,要是有个男人肯接受我,她就在铜安大办三天流水席,还要为福德正神塑金身!」
哈,做人,还是不要太铁齿的好。
终曲
十年后
「梓奶奶,爹爹下午要告假,这叠单据给您,麻烦您处理一下。」一个脖子上系着平安符的小孩,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恭敬地送上一叠需他双手合捧的据子。
「又告假?!你爹娘又野哪去了?」梓姨气皱了脸。她五年前就将春松居全权交予凤歧,安然养老,结果那对夫妻三不五时就告假溜出门,气死她了!
「爹爹说前阵子太忙,很久没跟娘好好聚聚说话,要您多担待些,爹爹说就今天下午而已。」小男孩似乎见怪不怪,自有一套方法应对,完全不慌张。
「那他为何不亲自来跟我告假呀?以为差你过来,我就会准了吗?」
小男孩没有回答,体贴地为梓奶奶倒了杯茶,送到她眼前。「梓奶奶,请喝茶。」
「唉呀,还是你这孩子贴心。」幸好上梁不正下梁没歪,他俩的孩子乖巧听话又勤奋,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孩子,她多少还宽慰一些。
「不,是您生气也没用,爹娘早就跑出去了。」解开单据上的草绳,小男孩仔细地分类。
「帐房的老陈说你会看进出单据,没想到是真的呀!」她初听闻时,还以为是笑话呢,才刚会拿笔的小孩看得懂单据?原来错得离谱的人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