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直直站着毫无反应,符希小心问,
「不可以吗?」
「……可以。」
又是背转过身,除下长褂「掩」和最外层「章」,好见外啊,就是不让我看现在是左衽还是右衽就是了……两层衣料落在地上,符希抢上几步站在背后,隔着右肩低头看他固定绳的打法——
「你干什么!」
被一个肘锤敲中胸腹,符希捣着跪在地上答不出话来——到底是谁说,层云族不喜欢武力、层云族非常文雅的啊……这就叫做尽信书不如无书吧,田治博士……我……我被我害死了……我……「我只是想看清楚一点啊……」
「……对不起。」
被他搀起来,仍然捣着被敲中的地方,「是我不对,」是我不对,早在民族学导论就开宗明义地说过了,实际观察比文献更重要,「你看起来总是那么优雅的样子,我从没想过你会出手打人……」
「对不起。」
对了,「层云族也会用暴力解决问题吗?」
「……有的时候。」
凑上去问:「什么时候?」
「……」忽然再度端坐起来,「使用暴力是我的错,与层云族无涉。总之,整齐的领口是很重要的,才能够正确地解读,」
符希连忙掏出笔记簿抄下,「解读?」
「从领口可以看到每一层的纹样,连缀起来表达一件事情。」
好复杂,「什么样的事情?」
「一般通常只是谈谈季节天气,这方面的纹样最多,通常也被认为最能显现品味和教养。但是,如果遇上生命中的大事……也会说些其他的事情。」
匆匆速记:「怎么说显现品味教养?」
「最基本的就是不要把不同季节的景物穿在一起……但是如果文采很高,也有成功的例外。比如说,隆冬穿着雪花冰晶的『章』,但里面是春天的繁花,就是表现『困境中的希望』。」
好深奥啊……记下这点,符希抬头,不禁朝绢的领口望去——可是大多数纹样都没学过,不晓得是什么含意——「所以说,煤纹和炭纹主要是用在工作服喽?」
「……你很聪明。」
符希总觉得他没有称赞的意思。
***
今天应该处理「热带雨林联展」民族学部份的筹备事项,可是符希怎样也定不下来,还是翻出昨天的纪录看了又看。到下午发现已经复习了太多次,干脆把全部带有「层云」关键字的资料,无论发表过的文献还是学者的私人手记,统统调出来重新读过。
「『成人房』房门必然挂着织帘,共分五种:蓝色鳞状纹、红色叶形纹、白色锐角锯齿纹、黑色S形贯穿六角纹、黄色弯角状纹,含意不明。因为层云族没有姓氏观念,猜测具有代替氏族的效果,」……青白朱玄黄,那就是和五行有关喽?偏偏缺乏方位的关联,五色的数目又不平衡……「已知红色最多(28%),蓝色次之(23%),然后是黄色(21%)、黑色(19%),白色最少(9%)。关于织帘的访谈都缺乏具体的答案。可以归纳出来的结果只有男性不挂红帘、女性不挂蓝帘,尤其值得注意的,在所有的调查中,白帘从未呈现『转帘』状态,亦没有性活动……」整个氏族都没有性生活?!叫我怎么相信这个假说呀——
留上了心,今天仔细看了,绢的成人房门,挂的是白色。
「你在那里干什么。」
听他声音严峻地出现在背后,符希连忙转过来。「没有,不要误会,我不是又打你帘子的主意,我是想……我是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摊开手绘记录着青帘纹样的文献送上,明明是好声好气请教,却看他反应出乎意料地激烈。挥手打翻了端着文献的双掌,气得双颊都通红了:
「你……你问我这种东西……」
「对不起,你不要生气,我不知道才问的……」看他双肩起伏终于慢慢平复,怎么会气到这个程度呢,看研究者们的访谈,顶多是笑笑不回答啊——「这是……不能问的东西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没什么不能问的。」
啊?那你又生那么大的气?
指向自己挂着的帘子:「我的选择是……」闭上眼睛正了正色,「白虎。」
白虎!所以这个是青龙喽——呃,想起他刚刚对青帘的反应,翻了一页换到红色的图样:「所以这是朱雀……的羽毛?」
微微点头,「嗯,凤和凰。」
「那么这是玄武的龟壳和蛇身,这是……」
仍然闭着双眼看也不看:「麒麟的角。」
白虎的爪牙和斑纹,青龙鳞,原来是这样啊……「那它们的引申义是什么?」
终于睁开双眼瞟过来。「我不要告诉你。」
逻辑上推论起来,「我可以问,你可以不答……就是了?」
「对。」
想到自己没有一天不惹研究对象生气,不禁沮丧。拿什么让他高兴一点好——「……啊!昨天我带了显微镜忘记带发电机,今天我记得带了携带式的,你想不想看看?」
你把发电机搬过来——「这里有电啊。」
「——啊?」
有电……?!把光源插头插到插座上时想到一路上都看到的电线杆,文献上明明说过层云族十分富庶……我开车来的时候到底满脑子都装着什么呢?走进村子来的时候,脑子里装着什么;接过他明明是用电热壶烧的水所沏的茶时,又是装着什么……
只有那条衣带子吗……
「你看,我们用肉眼很难看出十条黑纱里面的红纱,但是不同染料发出的自体萤光不同,在萤光显微镜下看起来就很明显,」
看他好奇观察的样子,符希稍稍松了一口气;不管是什么种族,男人就是会喜欢科技产品吧:
「这样燃煤纹和煤纹、燃炭纹和炭纹,就很容易分清楚了!」
忽然从接目镜上抬起头来。刚刚还很高兴的脸上露出一丝疑虑,右掌隔外褂「掩」按在襟前:「你这个……显微镜……能不能把物体看穿?」
「啊?怎么可能呢,」萤光仍然是可见光,「又不是X光……」
「……哦。」低头又看了半晌,忽然说,「如果把电力也做成纹样,你说什么引申义好?」
「比炭纹更进一步,当然是『知识的力量』了;」沉思起来:「那如果织进红纱难道是……『闪电结婚』吗?」
他一本正经地抬起头来:
「是『用知识夺得爱情』。」
「有道理,」好像挺有趣的,新发展的纹样,「我写下来。」
「这又没有历史价值,有什么好记录呢。」
看他这样问,却闪着双眼十分开心。想起方才他盯着显微镜看的样子,「你到底几岁呢,你一直那么稳重,我还以为年纪不小了——」
忽然恢复。背转过身:
「我总以为,这比相反过来好。」
糟了,他又严肃起来,赶快说个什么笑话,「是啊是啊,像我,就是年纪一大把了还是什么事都不懂——」完了,不会说笑话的人还是不要勉强,大家都说学民族学的人要有亲和力,我该多背一些准备起来的,「我这样自我调侃,你也不会笑……」
「笑?」反而蹙了眉:「讥笑别人,不是很不礼貌吗?对方被笑会受到伤害的,怎么可以在这种时候笑呢?」
「……那……」莫、莫非——「你们……你们都是……什么时候笑?」
「高兴的时候,当然;此外,就是希望对方不要难过的时候。」微微笑起:「尤其在表示拒绝时。」
想起文献中的微笑民族,符希天旋地转。
「原来,原来——」
原来那些令人印象深刻一再记载的美丽笑容,是这个意思。
第二章 「章」
夜路颠簸,早上便没赶上九点。坐下正想拿昨晚的笔记出来,出现一只食指曲成钩用指节在眼前的桌面敲了几下。
「吓、是……是、是你啊……」
「是我!我们同一个部门的同事耶,是我,难道很奇怪吗?!」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来,「这阵子你每天飘进研究室,然后就冲出去。整天恍神对每个人视而不见。从你眼里望出来,是不是博物馆里就你一个人了?还是说,根本世界上就你一个人了?」
「你不要生气……」视觉慢慢聚焦,终于看到眼前的女性。本来就已经非常俐落的短发还再挽起,脸前不留一丝余发。形状清晰的右眉高高挑着。这次预计展出的三颗人头就是她从猎头族带回来的。研究大楼的格局配置是每三间个人研究室共用一个茶水休息厅,于是符希以及隔壁的冯学弟便不时会被她逮个正着:「……找我有事?」
「找你加班。」
「啊?不行!」这下符希看得很清楚了,「我今晚没有时间——」
「你哪天晚上有时间!上班迟到,下班倒挺准时的。你有女朋友了?」
什么,「没、没有!你……你在说什么……」
「既然没有每天跑到哪里去,」不管回答有或没有都有话说,「我们单身的人不加班,难道要组长和学姊他们有家庭的人加班吗?」
「话不是这———」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热带雨林联展你完全没在处理。你要摸摸良心耶,每个部门都出动的,几年难得这么大的整合性展览,你要不要去每层楼绕绕,大家多么拚就只有你眼睛不知道被什么糊了看不见。动物部门的萧学姊,剥皮剥到没时间洗手,怕接电话血会弄脏,干脆整个话机用布包起来。植物部门的兰学长,把开馆以来所有的热带雨林标本都搬出来,旧式的纸带固定法早就坏了,一个大男人捻着针线每天缝二十个小时。你有没有身为博物一份子的——」
「知道了。」符希举手挡住:「对不起,我加班,我一定弄好……」
「哼!我出生入死带回来的珍品,如果届时民族学部份办不出来,就把你的脑袋如法炮制拿去展!」
听了整日隆隆的战鼓——华学姐冒死录回来做展览背景音乐的——符希起身喝一杯茶,接下来还有整个晚上。注视电热壶,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暮霭沉重笼罩,平常这个时间,交通顺一点的话,说不定已在山上了……
在香木筑成的小楼里……
该要让他知道,今天我没有办法去,有特殊原因——可是,他没有电话……
「你捏着纸杯在那里发呆干什么?」华学姊一把把符希的手拉到水龙头底下冲冷水,「热茶流到手上不会烫哦?!」
「哇啊!」
已经早早穿好外褂「掩」了,月上梢头的时候,那人就会来到。
誉族的成人仪式——明天一定要问他,层云族的成人礼是怎么样的,几岁的时候呢?
他没有回答,到底几岁了……
一定、一定要通知他才行啊,明明有电线杆又有管线,为什么,为什么会没有电话呢?!
「你从刚刚就在咕哝什么?你要打电话给谁?」
我要——
忽然震惊抬头,手上的笔滚到桌下。
轻轻起身拿灯,走出屋外。
然后是村外。
那人常常说起,山路崎岖……
沿着很久没走过的道路往前。走在崖边察看,难道是……
现在的电话线早就地下化,层云是个富足的民族,早在还是明管明线的时代,就有电话普及了。没有电话,是后来才停的,不可能是因为不会用。
他为什么要把电话停掉?
崖边的护栏一路上都好好的。
三点五公里,奸像有个缺口,站着看着。
应该不是车子冲撞出来的……不像是……会是……吗?
为什么停掉电话——
他打电话给谁?
谁打电话给他?
***
忽然听得声响时,绢睁眼坐起,月亮已经高挂半天。
那人微笑。「虽然说层云号称不用钥匙的文化,可是真的彻夜不锁,外人轻易就可以来,你的宝物那么多,一个人会不会危险了一点。」
啊……「符希……博士。」
「哈哈,我还以为迟到就可以让你松懈,突袭到你不穿『掩』的样子,没想到你随时穿着,连睡觉也不脱下来啊?」
……「你是为了这个原因,迟到的?」
「不是。」苦笑着坐下来,「对不起,我临时加班,找不到办法跟你说……啊对了,」反手从背后拿出一个硬纸盒递过:「还好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大卖场。」
这是……「行动……电话。」
「我已经把我的电话存进去了!幸好讯号收得到,以后我如果又被抓去加班,就可以尽快找到你。你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啊,要从山下买什么东西上来,比如说要不要先打一把锁……怎么了,你不喜欢吗,」看他定定地看着自己,一动不动,完全没有把盒子打开的意思;可是他应该不会排斥科技产品,还没读说明书也不会是觉得功能不够好啊——叹了口气:「你不喜欢这个颜色?我也觉得你见惯那么美丽的织品色泽,生活那么有意境,实在看不上这样的涂料。可是我已经尽量选了七彩的,某个角度有一点点像绅带呢——」
仍然怔怔看着,终于开口。「你不是说夜路很危险,要怎么回去。」
「哦,没关系,我开的是采集车,」底盘高得要跳下来,回转半径大得可怕,但是好处就是,「我可以住在上面!等到早上天亮了,睡过精神也比较好,山路就不是问题……」
「睡在车上太辛苦。」缓缓站起,「我这里最多的,就是空屋。」
并指随着九重袖点向两幢悬空小筑,成人房前分别挂着朱雀和玄武。「除了这些属于绸之外,其他你可以随意选。都是长辈留下来给我的。」
「绸……?」
「嗯。这两位长辈病重时是她照顾,葬礼也是她办,所以留下来的财产是她的——」忽然转睛,黑白分明地瞟过来:「你不必动这念头,有些东西是不能继承的,包括绅带。」
有点委屈。「我又没有这个意思——」随即兴奋起来:「层云族还有其他的人?怎么从来没见到过?你不是说村子里只剩下你?」
轻轻哼了一声,连续三个问号,你这么高兴做什么。「绸成人礼都还没办就走了,说要去看世界。」
看世界——第一次想到,「你不想看?」
「我对别人没有兴趣。」
冷冷走出几步,说。
「你想要住哪间。」
「都可以……我住哪里你比较方便?」四顾之后微笑看他:「近些好了。」
他转身过来,又是盯了半晌,方才举步领符希到了离他最近的一幢。「最后照顾我的长辈,以前住的。」轻轻在门口合十:「远长辈,感谢你留下小楼给我,现在我要使用了,谢谢你。」
符希忙着记录打量,忽然停下。
——青龙。
看他对青帘反应那么激烈,我还以为是因为「青龙白虎是对头」之类的……想不到却可以是最亲近的长辈?!那,到底是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