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边吃,边好奇的问:「母后,我另一个母后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去哪了?怎么我从来没见过她?」
「她是个漂亮可人的女子,很得你父皇宠爱,只是多年前她有很重要的事,回家乡去了。」
「那她不回来了吗?」
「也许在你父皇心里,她从没离开过吧……」
「母后?」
「好了,等你再大些就会明白了。」
「对了,母后,那长安宫里住的是什么人?宫女说有人,可我没见看人啊。」
「有啊,胡皇后住在那呢——」
「母后,你才是皇后啊,怎么又有个胡皇后?」
「怎么你这孩子问题这么多,你再大些就会明白了……」
皇后与太子离乾清宫越来越远,身后一批宫女太监簇拥着,看这对母子情感深厚的对话,都不禁微笑。
只是,乾清宫里还有个被独留下来,情深却无以寄托的男人。
宣德十年元月,明宣宗病逝于乾清宫。其在位期间,因得不少贤臣倾力相助,加上本身治理得当,使得当时政治清明,社会安定,百姓安居乐业,经济贸易上也很发达,后世将其与其父所治理的时期称为「仁宣夕治」,是明朝两百多年历史中的鼎盛时期。
尽管后世认为朱瞻基主导「废后事件」颇不妥当,但瑕不掩瑜,这并不能盖过其在位期间的功绩,可惜他跟其父朱高炽都非长命之人,突然染上不明之症后,于宣德十年病危时草拟遗诏,由太子朱祁镇即位,但所有军国大事须禀明张太后方能决定。
最后,一代明主英年早逝,终年仅三十七岁不足。
太子朱祁镇九岁登基,开始了他自己传奇而又复杂的一生——听说,他直到孙太后逝世时,方知自己并非她的亲生子,但几次危难皆是孙太后助他度过,母子情深,孙太后离世后,朱祁镇仍以该有的礼仅厚葬她。
但他也在孙太后离世后,恢复了当年无过被废的胡皇后的称号,并且废掉明朝令人诟病的「帝王死后嫔妃殉葬」的礼制。
其实,朱祁镇并非不知道他另外还有一个母后,只是绳环遗落了,而儿时的记忆在长大后渐渐遗忘……
尾声
宣德九年十一月,秋末冬近,然而朱瞻基的病情依旧没有起色,缠绵病榻时,他突然想起一个人——胡善祥,他认为自己这一生若真要向谁道歉,便是这个女人吧,一个承受无妄之灾的女子。
接着,他便又想起自己曾经为了她跟心爱的女子起争执……
去说句抱歉吧,到时等自己下了地府,遇见那心软善良的女人时,便可对她说,他已为她改变。
他唤来吴瑾,让他去简单安排,他打算到京城近郊一座山上的小寺上香,对外就说他去寺庙散心,也许佛祖能怜悯他,让他病情好转。
当然,他其实并不是很希望自己的病情好转,他累了,他想有一天睡着再醒来时,便能见到心爱的女子,即便是在阴曹地府也没关系。
最后,跟他成行的,只有吴瑾跟金嫦玉两人。
兴许是心情不错,朱瞻基今日的状态不错,尽管脸色苍白,但少咳许多,自己缓慢爬上山都没有问题。
那年暖阁大火之后,他悲痛欲绝,只是为了襁褓中的孩子才勉强自己振作,但有段时间,他仍无法平复心绪,同一时间,胡善祥向他提出想出宫修道的要求,他起初拒绝了,不想朝中大臣再为这事烦他,不过胡善祥说可以不对外公布,假装她还在长安宫便可,他便允了。
当时,她曾提过,会在这座深山小寺修道。
能再见到故人,朱瞻基心中是有些期待的,毕竟恩恩怨怨也过了多年。
「老爷,山腰处有座凉亭,在那歇息片刻可好?」吴瑾听主子呼吸的频率急促了些,贴心的请示。
「去吧。」他摆摆手。「你们都先去,我想一个人散散步。」
「老爷,让奴才跟着您伺候吧。」吴瑾不放心的说。
「走路能出什么问题,去吧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闻言,吴瑾跟金嫦玉连忙加快脚步,先去凉亭里准备,朱瞻基则放慢步伐,享受林间阵阵吹拂的冷风。
天候是转冷了,可他觉得冬日挺好的,似乎一切都安静了,再过几日,便要下雪了吧。
过了一会,一道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施主,可是要上善行寺上香?」
闻声,他楞了好一会,并没有回应对方。这声音好熟悉,简直太熟悉了……但那是不可能的,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就像在宫里的时候一样吧,老以为她说话了、她走来了……但其实总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
「哎呀,你这人怎么这样,跟你说话呢?」女子缓缓跟上的步伐,就走在他身侧,语气有些不满。
朱瞻基侧过头,把人给看清楚了,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停下脚步,一动也不动。
见状,女子也跟着停下步伐,一脸疑惑的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了?你这样子跟活见鬼没两样。」
「你……你……」太过惊愕,他只发得出单音,一句话都说不完整。
「我?我怎么啦?」女子笑看他。这人有些莫名其妙哩,她只是跟他打声招呼,瞧他吓成这样!
「小爱——」响起的声音,来自另一名女子。
被唤作小爱的女子看向声音来源,随即挂上大大的笑容,迎向从山腰上跑下来找她的人。
「静慈姐姐——」她眉眼带笑,却故意嘟起嘴巴。「不是有些不舒服吗?让你在凉亭里等,你却跑下来了,分明是担心我一个人下山会买错东西吧,你放心好了,该买的我都买了。」
「不、不是……」胡善祥有些慌张的看向她,「你……你……没遇、遇上……」
「奇怪,怎么今天都要你……你……你的叫我?刚刚那个怪人……」顿了下,她明目张胆的指着跟过来的男人。「就他,怪人一个,见我跟见鬼一样,我瞧他不是来上香,是来驱邪的。」
胡善祥看她这样,连忙斥责,「不可无礼,他可是当今——」
「静慈仙师。」朱瞻基打断她的话,摇摇头,神色镇定多了。
「当今什么?」
「没什么。」胡善祥催促她,「好了,天冷了,你跑了这一趟也累了,先把东西拿回去放,始歇息一下。我跟这位施主相熟,我们聊聊。」
又嘟起嘴,她想问,但最后还是作罢,听话的将东西提着,先行往前走。
看人走了一段,胡善祥才又开口,「皇上,怎么您会……」她在凉亭遇到吴瑾跟金嫦玉时,吓了好大一跳,才会连忙赶下山。
朱瞻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是幽幽的问:「那可是我心中所想之人?」
顿了好一会,她长叹口气,才应道:「是。」
「可是她……似乎不认得我了?」看着把他当陌生人的女子远走,他的心像被拧紧一样揪痛。
怎么会?怎么会不认得他呢?
「是啊,她不认得了,其实……她谁也不认得了,那时候,她只知道自己叫郭爱……」看他这失神、难以置信的样子,她都有些不忍了,又道:「皇上,我们先回寺里吧,我会向您解释的。」
善行寺后院的某间厢房里,朱瞻基坐在榻上,胡善祥却不顾他阻止的跪在他身前,而吴瑾跟金嫦玉则守在门外。
「有什么话,起来再说吧。」他抬起手,要她起来。
胡善祥仍坚持跪着,低着头说:「我这一跪,不仅是为自己,还望皇上能多多体谅众人的为难。」
也许再早个几年,他会怒极拍桌,别谈什么体谅众人,定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来补偿他这些年的哀伤与孤苦。
然而,当年的朱瞻基已经变了,在多年历练与等待中变了,他沉稳许多,又或者该说,比起那些,他更在乎小爱为何不认得他了?
抿了口茶,他道:「把事情说清楚。」
「皇上可知当年废后一事之后,小爱曾经来找过我?」
「知道。」就是那次之后,他总觉得小爱心里摆了事,没跟他说,总教他有些不安。
「那日我向小爱提起,若有机会便要出宫,当时,她向我讨了一个人情。」看到喝茶的男人双眉拢起,胡善祥顿了一会,才又下定决心的说下去。
「她说,相爱她不曾后悔,可相守对彼此都是苦楚,这宫,中局势,有了她便不得安宁,再者,与亲子不能相认,对她太过残忍……所以她说,若有机会,我要走,便带上她。」
闻言,朱瞻基捏紧茶盏,心中感到沉痛。
他不怪她想离开,虽说都是无奈,但的确委屈了她。这两年他身体差了,有时候会想,若她还在,怕是他撒手人寰的时候,也没人能保得了她吧……光是想看,心中便一股酸涩。
他沉看声音问:「所以,那火是你们放的?为了演一场戏?」
「不——」胡善祥连忙摇头,「不是这样的,她当时只道,等孩子再大些,她才会跟您提起,让您准她跟我出宫,她不是绝情之人,知道你心情深,又怎会不告而别。」
听她这么说,朱瞻基心里好过一些。「那么那场火……」
「应该是……是我们离开暖阁后,太后让人……」
母后?怎么会?
朱瞻基吃惊不己,大喝道:「把话说清楚!」他以为知道小爱是女儿身后,母后早该放下成见才是,怎么会……
「那个晚上,我突觉心慌,睡下又起,心中直觉有事要发生,便起身到乾清宫找她。」这大概也是她跟小爱之间的缘分吧,她会救了她,只是因为一股直觉。
「在啜阁外瞧见刘保看守,心中有异,便绕到另一侧的窗下——」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太后用丝绢捂着郭爱的口鼻意图闷死她,而小爱闭着眼睛,几乎无力反抗。」
「不可能,母后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没有这么做的理由……」他猜不透,但胡善祥也没必要说谎……
「我听到了太后说的理由,这也是我坚持要跪求皇上原谅的原因。」胡善祥红了眼眶,又磕了几下头。「皇上,太后真的是逼不得已,她要杀小爱时,自己也是泪流满面、难过不舍,只是只是这是太宗遗言啊。」
胡善祥边拭去泪水,边将当年的事缓缓道来,思绪也回到那时候一听到太后说的话后,她心中有了两全其美之计,便出声央求太后放过小爱,而她会带着小爱出宫,并誓言永世不再入宫,且不再让小爱跟皇上见面,会带着她出家为尼。
太后也是真的不忍,便允了她的请求。
只是她带走小爱后,小爱一直昏迷不醒,找了大夫看诊抓药,几天后才醒过来,但却是谁也不认得,只知道自己叫郭爱。
「怎么会这样?」朱瞻基叹了口气。他终于知道,当年皇爷爷何以容不下苏丽一家,只因一场梦,一场梦而已啊——真是冤枉!「大夫有说她这病何时会好吗?」
「大夫说……」接下来要说的话,胡善祥自己也有些犹豫,考虑再三才说出口,「大夫说小爱没病,生活日常都能自理,兴许是内心阴影造成,可能是惊吓过度,也可能是有她不想回想起来的事,总之,这病不是吃药会好的,大夫也建议让她回到熟悉的环境……可是,她不能回去了。」
听她这么说,朱瞻基的眼神黯下。
沉默了一会,他才又开口,「我听她喊你姐姐?」
「确定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之后,我便编故事给她听,我说我们俩是姐妹,只是父母早逝、自幼家贫,后来我出家为尼,便带着她在寺里种菜自给自足。」她心想,既然想不起来,干脆都忘了,也比较好过。「但她有时候会跟我提起前世的事。」
「前世?」朱瞻基攒眉。
「嗯,说她有一辈子似乎在很远的地方生活过,那里跟这里很不一样,还有对疼爱她的父母,有时候又会说,她有一辈子像是在个很漂亮的地方待过,她说我们姐妹的缘分,可能是上辈子就定下的。」边说,胡善祥硬咽了。「我想,她说的可能是进宫前在家乡发生的事,也可能想起一些在宫中跟我聊天时的事。」
「那……她会想起我吗?」他十分不安的问。
「皇上,您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啊,她肯定会慢慢想起来的,只是太后那边……」这才是她的顾虑。
她一直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当年她虽然有跟皇上提及修道处所,但她心中认定,以两人的关系,他不可能会找上她,才敢将小爱带在身边,没想到两人还是相见了。
可见了又如何?难道要将小爱接回宫中?那皇上岂不是得在小爱跟太后之间做抉择?而宫中又会如何变化?
「这事我会再好好思量,也许……」他话没说完,便被一道惊呼声打断。
「娘娘!危险啊!您快下来——」
闻声,朱瞻基连忙冲了出去!
「你给我下来——」
朱瞻基站在后院一棵大树下,有些着急又恼怒的看着树上的女子,在他旁边的还有同样担忧的吴瑾跟金嫦玉。
倒是在树上晃着脚丫的郭爱,一脸悠闲,还咬着刚才从山下买来的苹果。「你谁啊?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再说,爬树我可拿手了,从来没有摔下去过。」虽然天冷了些,但她觉得在这赏景挺不错的,姐姐都没管过她,这群陌生人不知道在穷紧张什么。
听她这么说,朱瞻基楞了好一会,像想起什么,突然大笑不止。
见状,郭爱的眉毛都皱起来了,「啧,果然该让姐姐替你驱邪,瞧你这样,神经兮兮的。」
闻言,他不以为意,倒是别有深意的看着她。「你认不出我是谁吗?」
「我怎么……」
「你怎么可能认得出我是谁,也是,谁让我不像那些贵人一身紫装金冠的。」
说完,他自己又笑了。
被抢了话,郭爱也是一顿,总觉得脑中闪过一些片段。
她有些错愕的问:「那个,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你有来上过香吗?」
虽然他还是挂着笑容,但心里其实很激动。
原来,她没有忘,她不是真心想把他给忘记的……
「你下来吧,你下来我就告诉你。」他张开双臂,鼓励她跳下来。
她有些挣扎,倒不是怕危险,只是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心里又有道声音跟她说没关系。
「皇……老爷!还是让奴才去……」
担心主子虚弱的身子会受不住,吴瑾想干脆自己施展轻功将人带下去,却被朱瞻基制止了。
「没你们的事,你们都退下吧。」他说完,吴谨他们不敢不听,便都退远了,而他则又侧过头笑着对郭爱说:「如果你怕我没接稳害你脑袋开花,那这样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