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烟清在颠簸中醒来,闻到浓郁的药香,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宽敞舒适的马车内,身上换了干净衣服,裹着柔软的锦被,只是浑身虚软,使不出半分力气,车厢一角的小火炉上熬着药草,咕噜咕噜滚得正欢。
“醒了?”低沉的声音在上方响起,温暖干燥的手指拂上他的面颊,拨开散乱的长发,楚风吟体贴地为他掖好被子,伸手探了探额头的温度,柔声问,“头还晕么?”
沈烟清懵懂地盯着他,摇了摇头,立时晕得躺回座榻上,张了张口,嗓子也沙哑得不像话:“我中了什么药?”
沈烟清幼年习武,功夫自然不弱,只是对江湖上各色各样的迷药一窍不通,不仅不会用,甚至不会防,按理说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走路,这话放在他身上可不灵了,沈烟清既中过迷药也见过那些捞什子,只是像中了邪似地,即使被暗算过几回也仍然一点长进也没有——有心对他下药的,那简直像天老爷打包票,再烂的迷药也能一下一个准。
“你病了,淋了那么久的雨,染了风寒。”楚风吟扶着他坐起身,倒了杯温热的蜜水凑到他唇边,沈烟清这才完全清醒,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嗓子疼得像刀刮过一样。
楚风吟环住他的腰,将他抱坐在身边,塞了颗药丹给他,道:“含着它,会好受一些。”
沈烟清半信半疑地含入口中,片刻功夫,清凉甘爽的味道从舌尖一直漫到舌根,喉咙也舒服了不少,他懒洋洋地靠在楚风吟身侧,半眯起眼睛,低声问:“我中了什么药?”
楚风吟宠溺地弹弹他的额头,道:“‘醉西施’,能暂时压制内力,乱人神志,却不会伤身,那人似乎别有所图,才没有下狠手。”
沈烟清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打了个呵欠,将程秋远抛到脑后,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你……要陪我回扬州么?”
楚风吟露出不悦的神情,道:“为什么要回扬州?”
沈烟清被噎了回来,无言以对,皱着眉头努力思索:除了扬州,他还能去什么地方?
他这付困惑难解的样子让楚风吟忍俊不禁,亲昵地抚上他的面颊,笑道:“你跟我回松月门。”
沈烟清抬起头,脱口而出:“我不去。”
“不行,没得商量。”楚风吟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前,态度强硬,手段霸道。沈烟清眨了眨眼,耳朵紧贴着楚风吟的胸膛,隔着衣衫也能听到对方狂乱的心跳声,他不禁低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楚风吟抬起他的下巴,神情凶恶,腮边却泛起不自然的红晕,沈烟清看在眼里,笑意更深,点点头,道:“好,我跟你去。”
楚风吟闪避过他仿佛洞穿一切的眼神,低咳了一声,暗暗告诫自己:别让人家觉得你像个缠着大人撒娇的小鬼头!
沈烟清看着面前俊挺的男子,笑容中多了几分纵容与信赖,轻声道:“风吟……”
“怎么了?”楚风吟只觉快要醉死在他的眼神情态中,幸好向来的君子做派让他保留了几分清醒,才忍住没有兽性大发。
“多谢你。”沈烟清坐直了身体,离开他的怀抱,声音带着喘意,楚风吟拍拍他的后背,压下心中突如其来的空虚与失落,起身端起煎好的药,盛入瓷碗中晾了片刻,端到他面前,道:“来,把药喝了。”
沈烟清嘴角抽动了一下,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看向药碗的眼神活像是看一条毒蛇,嫌恶中带着惧怕,微眯的双眼透出几分赖皮,楚风吟看在眼里,又是喜爱又是心疼,摸着药碗不烫了,硬下心肠凑到他唇边,道:“良药苦口,这道理小孩子都懂。”
沈烟清无奈,只好闭着气一灌到底,沁人的苦味让他整张脸都扭曲不已,若不是当着楚风吟,只怕舌头也要吐出来。
楚风吟盯着他把药喝了,莞尔一笑,又倒了杯蜂蜜水,道:“解一解苦味吧,晚上找家客栈住下,好好睡一觉。”
沈烟清又要道谢,却被对方点住双唇,威胁道:“你再说一次‘多谢’,我就把你的舌头咬下来。”
被他手指碰触的地方传来细微的酥麻感,理解了他的语意后,沈烟清的脸腾地红了,默不做声地接过白瓷碗,一口一口地啜饮着甘甜温热的蜂蜜水。
半晌无话,沈烟清低垂着眼睑,修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双颊的红晕一直漫到耳根,让人爱煞。
美景如画,楚风吟看得入迷,冷不防马车猛地颠簸了一下,蜜水洒了沈烟清一身,虽然不烫,湿答答的感觉必然也不好受,楚风吟赶忙掏出帕子为他擦拭,一迭声地问:“烫着了没?烫着了没?”
沈烟清一直没有做声,等他擦到对方白皙光滑的肌肤,才惊觉自己竟然像个色鬼一样把对方从外袍到里衣全解开了。
马车不知何时停了,呼吸声清晰可闻,形状优美的锁骨伸手即可触及,平坦的胸膛瘦削而结实,衣衫半掩处,分外惹人遐思。
楚风吟暗中叹了口气,笃定自己又要被骂了,抬起头,却对上一双明澈如水的眸子,幽静而清朗,含着几分懊恼,几分羞赧,几分温柔,却不见半点嘲鄙。
“烟清……”像着了魔似地,楚风吟低喃出声,不敢相信这宛如梦境的瞬间真的为他所有,一时情难自禁,迷醉中,慢慢地凑近那双微抿的绯色薄唇。
然而,美梦,都是容易醒的。当楚风吟已经触到对方温暖的气息时,饱含着笑意的声音随着秋风吹了进来,将周身的旖旎风情破坏殆尽——
“哟——臭小子!我说怎么马车停了也不出来,敢情是小俩口在里面亲热,让我老头子在外面等呐!”
沈烟清猛然惊醒,脸红得快滴出血来,一把推开他,楚风吟眼看着到口的美味飞了,万分扼腕地拉起沈烟清的外袍掩住凌乱的衣衫,再看看贺老头捂着眼睛作“非礼勿视”状,一张嘴却快裂到耳后,不由得心头火起,劈手夺过空碗朝自家师父砸过去,怒道:“装什么正经?!你这老不修!”
***
桃花镇,悦来客栈。
用过晚膳,贺长老去当地的丐帮分堂找几个老家伙喝酒聊天,留下楚风吟照顾病人,临走的时候还故作天真地挤挤眼,道:“小子,别趁人之危哟。”
得到的回答是一块抹布迎面掷来,贺长老呵呵一笑,体贴地替他们带上房门。
楚风吟满脸不自在,悻悻道:“臭老头。”
沈烟清倚在床头,笑过之后是一阵咳喘,慌得楚风吟飞一般掠过来,又是拍背又是端水,倒让他过意不去了,润了润喉,道:“别这么紧张,只是风寒而已。”
楚风吟擦去他唇边的水渍,笑道:“你多病上几次,我的轻功也就练得无人能及了。”
沈烟清心头一颤,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径自拍拍枕头躺下,轻声道:“你……回去休息吧,这几天辛苦你了。”
楚风吟神情严肃地盯着他,道:“今夜我跟你睡。”
沈烟清被口水呛着,咳得说不出话来,苍白的脸颊又涨得通红,楚风吟拧了冷帕子擦拭他的额头,道:“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留在这里照顾你罢了,烟清。”
沈烟清闭上眼,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楚风吟眼珠子一转,凑到他耳边,暧昧地道:“难道说——你心术不正?”
逗弄病人实在是一件缺德的事,眼看着沈烟清连耳根子都红透了,楚风吟收起玩笑之心,回房取了被褥铺在地上,脱掉外袍躺了上去,从被子底下朝他挥挥手,道:“睡吧,别胡思乱想了。”
沈烟清不禁气结,本来心里就有事,这一闹腾更是半点睡意也无,挺尸一样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揉着额角坐起身来,才掀起被子要下床,楚风吟像长了顺风耳一样,翻过身来盯住他,问:“怎么了,起夜么?”
沈烟清摇摇头,道:“你睡吧,我睡不着。”
楚风吟皱皱眉,一弹指熄了油灯,黑暗中响起的声音更加低沉惑人:“不是教你别胡思乱想么?快睡。”
沈烟清懒得与他夹缠不清,随便找了个理由:“……有些冷。”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暗骂自己什么不好说偏偏用这个烂借口,果然,眨眼之间,高大结实的身体已经硬挤入被中,温热的身躯紧紧贴着他的,手脚环抱,密密实实地将沈烟清搂在怀里,还像哄小孩一样拍拍他的脸蛋,道:“睡吧,乖。”
沈烟清张口结舌,挣扎了几下,最后老老实实窝在那人怀里,一来是虚软无力的四肢不给主人面子,二来,楚风吟粗喘了一声,狠狠按住他的腰身,哑声道:“别乱动!”
沈烟清立时乖顺下来——虽然顶着“以色事人”的恶名许多年,但在情事上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嫩雏,对于冒冒失失撩拨对方情欲的下场隐约能猜到几分,自然也不想去尝试。
紧贴的胸膛能真切地感觉到彼此的心跳,沈烟清闭上眼睛,身体虽困倦,头脑却越来越清醒,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半个时辰,楚风吟妥协地叹了一声,问:“在想什么?说来听听。”
沈烟清沉吟了片刻,低声道:“楚大哥不会害我。”
“嗯。”
“六年了……音讯全无,我一直在找他,他却不想见我。”
抱着他的手臂不知不觉地收紧,头顶上方不悦地哼了一声,沈烟清叹了一声,道:“但是,我知道不会是他,六年前他曾将性命交予我手上,今日,断然不会加害于我。”
自打醒来之后,满脑子都是楚瑛的事,当时震惊太甚,失了冷静才会让程秋远钻了空子,现在想想,疑窦颇多。楚瑛当时收养他,曾立誓即使粉身碎骨也要保他平安,而六年前那人在他的安排下逃出京城时,更是不假思索地托以性命,如斯信任倚重,怎会突然动起杀机?
楚风吟忍住难言的酸意,抚上他的面颊,轻声问:“他是不是很喜欢你?”
沈烟清有些摸不着头脑,道:“他待我如手足,若不是他一直护着我,沈烟清早成一堆枯骨了。”
黑暗中,温热的气息罩了上来,楚风吟的唇近得快贴住他的耳朵,低沉的声音触人心弦:“从今以后,我来保护你。”
又是没得商量的霸道口气,沈烟清莞尔一笑,连连说不敢当,却被楚风吟一口咬住耳垂,湿痒潮热,带起阵阵轻颤,那始作俑者得意地笑了,笑纹还未消便被一肘子拐在胸前,满腔笑意化为一声痛叫。
“活该!”沈烟清低斥一声,啪地翻过身去,拉起被子,不再搭理他。片刻之后那双手臂又环了上来,沈烟清调整了舒服的姿势,不知为何心里松快了不少,打了个呵欠,瞌睡虫开始一只一只地住外爬。
半梦半醒时,听见楚风吟低声说:“烟清,我会保护你,相信我。”
沈烟清已经困得神志不清了,低低地“嗯”了一声,便沉入黑甜乡中,一夜好眠。
而那个拥着心上人入怀的楚家三少,却被搅和得睡意全消,独自煎熬到天亮。
***
越向北,草木越见萧条。
齐州松月门,位于朝云峰与暮云峰之间的连云谷中,风景最是秀丽,溪流清澈,树木参天,早晚还常见白雾从山峦漫下,与人追逐玩耍,而朝云峰顶,是门下弟子学艺练武之处,暮云峰顶,则是松月门的祠堂。
门主楚承业还在扬州陪伴娇妻,乐不思蜀,楚风吟带着沈烟清策马飞驰上山时,家中只有二哥楚莫辞和二嫂唐月婵,一个是斯文儒雅的白面书生,一个是豪爽泼辣的江湖女子,夫妻二人到门前相迎,还未开口,便被小弟气急败坏的样子吓了一跳。
楚风吟怀抱着用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沈烟清,跃下马背,急吼吼地冲到唐月婵面前,叫道:“二嫂,看看他是怎么回事?!”
赶了五天,沈烟清的病一直不见好转,前日晨起竟然咳出血来,楚风吟一下子慌了神,找了几家医馆,都诊断是风寒,不碍事,吃几付药就好,然而沈烟清被连哄骗带胁迫地灌了几天苦药汁,好像吃到别人肚子里,半点效用也无,索性不吃了,楚风吟实在没办法,只好弃了马车,快马加鞭赶回松月门。
二嫂是唐门大小姐,精于用毒且通晓药理,见这情景,也顾不上寒暄了,一边吩咐丫头小厮们去准备热水饭食,一边领着楚风吟回房。
沈烟清一路昏昏沉沉,被楚风吟放在床上之后,稍稍清醒了些,强撑着要起身施礼,却被唐月婵按住肩膀,道:“不必多礼,我是风吟的二嫂。”
楚风吟胡乱擦了把脸,神色紧张地凑了过来,悄悄握住他垂在床边的手,唐月婵看在眼中,有些了悟,把了把脉,又瞧了瞧包回来的药渣,蛾眉紧锁,问:“风吟,他中了毒,亏你回来得及时,再晚三天,神仙也没法了。”
楚风吟一惊,道:“我知道他中过‘醉西施’,那药不是过一日就能解的么?”
“笨蛋!”唐月婵叱道,“哪里是‘醉西施’,分明是‘巫山云雨’!”
“什么?”不仅楚风吟,连沈烟清也愣住了,唐月婵叹了口气,醉西施与巫山云雨气味极相似,不是专精之人难以分辨,楚风吟会弄混也是意料之中。
“二嫂……那个‘巫山云雨’难道就是那个……”楚风吟不敢看沈烟清疑惑不解的眼眸,吞吞吐吐地“那个”了半天,被唐月婵挥挥手打断,道:“春药而已。”
春药?还而已?!沈烟清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尴尬至极,楚风吟忍住笑,低声问:“那他怎么一直没发作?”凭良心说,他是有点遗憾的。
唐月婵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道:“这可全是你的功劳,若不是你给他吃了一堆治风寒的药,压制住了‘巫山云雨’的药性,这一路上只怕……”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二人心知肚明——这一路上只怕享不尽的艳福,还是美人主动投怀送抱。
沈烟清低咳了一声,暗笑自己的风寒染得正是时候,楚风吟则是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着急——虽然对沈烟清未存半分狎玩之心,可是食色性也,心上人中了春药,还夜夜缩在他怀里入眠,正是生米煮成熟饭的大好时机,千载难逢,而自己竟然动心忍性硬憋着当了这么多天柳下惠,真是想想都要吐血。
楚风吟一脸掩饰不住的懊恼,心里抱着一丝希望,转向唐月婵,问:“二嫂,你有解药么?”
唐月婵面带难色,摇了摇头,道:“没有。”
“真的?”楚风吟大喜,沈烟清深吸一口气,强忍住想踹他的冲动,唐月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慢条斯理地接了一句:“现配的话,得要一天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