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后,江南秋意渐浓,凉风徐徐,吹得人身心舒畅。
水依楼闭门谢客,沈烟清立在软榻前,对着秦水衣微微凸起的肚皮目瞪口呆,好半晌才挤出一句:“几个月大了?”
秦水衣横了他一眼,悠然道:“四个半月。”
“谁的?”沈烟清在她身边坐下,还是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她的肚皮——啧啧啧,一向眼高于顶、卖艺不卖身的秦大美人不仅有了入幕之宾,还给人蓝田种玉了,若是让扬州城那群狂蜂浪蝶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扼腕得吐血。
秦水衣明澈的杏眼眯了起来,纤纤细指掩着小口打了个呵欠,漫不经心道:“他死了。”
沈烟清皱眉,觉察出秦美人一身怨气,决定识相地避过这个话题。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秦水衣发起脾气来连楚大哥都哄不住,更不用提对她忍让成性的自己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肚子已经大到瞒不住了,孩子只怕冬天就要出生,沈烟清眉心打结,强忍着想敲她头的冲动。
秦水衣抚上才显形的肚子,眼中柔情款款,甜甜地笑了,问:“烟清,你娶我好不好?”
沈烟清怔忡片刻,点点头,立即吩咐丫环道:“给小姐收拾行李,我这就带她回去。”
“烟清!”秦水衣坐起身来,扯扯他的衣袖,笑道,“瞧你,说风就是雨的,你——”
后半句被一阵紧过一阵的擂门声打断,伴着粗犷浑厚的男声:“水衣!你开门!你听我说清楚!”
秦水衣脸色变了,冷哼一声,沈烟清想要起身去看个究竟,却被她死死拽住,娇嗔道:“不许去!”
就这么片刻拖延,水依楼的大门已变成一堆碎木片,然后脚步声如滚雷一般,从楼下一直冲到楼上,震得地板颤颤作响。
“砰”地一声,花厅的雕花木门被一脚踢开,沈烟清抬起头来,定睛一看,只见来人生得虎背熊腰,高壮得几乎要把门框塞满,浓眉大眼,雄姿英发,一双冒火的双眼瞪在他身上,吼道:“水衣,这个小白脸是谁?!”
沈烟清神色变了,还不等他答话,秦水衣冷得掉冰渣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是谁不干你的事!楚承业,你给我滚出去!”
“松月门门主楚承业?”沈烟清站起身来,水衣怎么会和这个人相识?
楚承业踏进门槛,冲沈烟清点了点头,问:“你是谁?”
沈烟清迎上他的目光,拱了拱手,淡然道:“在下沈烟清。”
“沈堂主?幸会。”楚承业还了一礼,径自绕过他要去抓秦水衣的手,在半空中被沈烟清挡住,轻声道:“楚门主这是为何?”
楚承业眉心隆起,醋味弥漫,偏偏秦水衣还要火上浇油:“他是我相公,楚承业,不许你对他无礼!”
“他?!”楚承业又吼了起来,“你要嫁这种弱不禁风的小白脸?!”
沈烟清的脸瞬间铁青,清叱一声,一掌拍向楚承业的心口——这个熊一样的男子一口一个“小白脸”已经把他彻底惹火了!
“啧!”没想到面前这个看起来风一吹就倒的公子哥儿还着实有两下子,楚承业接下来势汹汹的一掌,定心凝神,与沈烟清缠斗在一起。
松月门以“玄烨掌”创名,将深厚的内力与千变万化的掌法融于一体,楚承业更是历代门主中修为最高的一个,沈烟清与他交手数十招,暗暗称奇,怒道:“好个登徒子,如此武功,竟做欺侮民女之事?!”
“放屁!”楚承业骂了句脏话,一掌朝沈烟清拍去,虎虎生风,“你才是横刀夺爱,我是她肚里孩子的爹!”
“什么?!”沈烟清大惊,猛然收手,然而对方却没休战的意思,他一个分神,肩上结结实实地中了一掌,整个人飞了出去。
“烟清!”秦水衣惊叫一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口掠入,伸手扶住沈烟清,顺势揽入怀中,却是个眉目俊朗的青年,健臂稳住沈烟清的腰身,对楚承业抱怨道:“大哥,怎么出手这么重?”
美人是用来怜惜的,他大哥就是太粗鲁了,才把快到手的老婆给气跑,不过这番前来能赚到美人投怀送抱,倒是意外之喜。
青年笑嘻嘻地朝沈烟清俯下脸,道:“我叫楚风吟,美人,不要跟我大哥抢老婆了,你抢不过他的,我也不错哟!”
一向沉稳冷静的沈烟清缓过神来之后气得发晕,想也没想便一巴掌朝那张俊脸轰了过去,“啪”地一声脆响,楚风吟半边脸肿了起来。
永召元年八月十八,楚风吟与沈烟清相会于扬州水依楼,当时某人怎么也没想到,从这一巴掌开始,自己的下半辈子便已经被煞得死死的了……
***
花厅里桌翻椅倒,一片狼籍,沈烟清扫了一眼四周,先开口打破沉默:“水衣,你认识他?”
秦水衣美目含怨,幽幽地瞥了楚承业一眼,那个高壮的男子霎时涨红了脸,气势短了半截,结结巴巴地道:“水衣,你不要生气了,你跟我回去,我真的没有……没有做对不住你的事……你误会我了,我……我……”
威风八面的楚大门主头一次为自己笨嘴拙舌不会讨心上人欢心而懊恼不已,又得知方才竟出手伤了未来的小舅子,更是悔恨得直想撞墙。
小丫头奉了茶之后,悄没声息地退下,留给他们一室静寂。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美人腹中还怀着小英雄呢,更是捧着怕掉了,含着怕化了,也难怪楚承业急得满头大汗不知如何是好。
有心让小弟帮忙求求情,回头却见楚风吟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沈烟清,嘴角微微下沉,脸阴得快要滴出水来——显然那一巴掌伤害了他的男子气概,一双朗若晨星的眸子正暗蕴着火气——若不是当着大哥大嫂不便动手,只怕那个叫沈烟清的小子早被按住一顿饱揍了。
始作俑者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沈烟清抿了口清茶,额角开始隐隐作痛,他叹了口气,决定快刀斩乱麻,道:“水衣,孩子的爹真的死了?”
秦水衣还没回话,楚承业已经急得跳脚,吼道:“谁说我死了?!小白……沈堂主怎么无故咒别人?!”
沈烟清掩口低咳一声,开始同情秦水衣——与这么个口没遮拦的莽汉在一起,没被气死真是祖上有德。
秦水衣清清嗓子,声音柔得似水,出口的话语却像刀子一样——
“楚郎,你我缘分已尽了,请回吧。”
楚承业如遭雷殛,难以置信地摇头道:“水衣,你在和我赌气对不对?我不娶玉茹了,我只要你一个人,行不行?”
“你要纳妾,与我何干?”
“水衣,你不讲理,我当时想娶她只是因为……”
“风尘女子会讲什么道理?楚门主何必降尊纡贵?”
“水衣,你明明知道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别再折磨我了……”
“楚门主何出此言?贱妾实不敢当。”
“水衣……”
“不必再多说了,烟清,送客。”
“你究竟要怎样才肯原谅我?!”被秦水衣刺得浑身都痛的楚承业终于又雷吼出声,秦水衣垂下眼睑,笑得妩媚,天生丽质的姿容与将为人母的风韵使得她更加艳光四射,对面那个一往情深的傻大个立时心软得如同烤熟的山芋,连个凶狠一点的眼神都舍不得使。
然而美则美矣,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辣椒,若不幸卡在喉咙里,那才是咽不下吐不出,有口难言。
秦水衣低头抚了抚肚子,浅浅一笑,突然自榻边抽出一柄利剑,指向瞠目结舌的楚承业,柔声道:“楚郎,今日你若能赢过我手中的剑,我便跟你走。”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沈烟清忍住笑,一把拖住同样目瞪口呆的楚风吟,带到廊中,回手关上花厅的门。
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便让他们自个儿去捉对厮杀就好,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喂!”楚风吟好不容易才从沈烟清似笑非笑的俊美容颜中回过神来,低叫道,“你不怕那疯女人伤了我哥?!”
“水衣不会武功。”沈烟清看了他一眼,眸中平静无波,道,“楚三公子若能告知在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在下感激不尽。”
楚风吟不由自主地点头,虽然心里仍有不满,却实在不忍心拒绝,于是装出一脸不耐烦的样子,道:“郑玉茹是我门中弟子,与建常师兄未婚有孕,建常师兄上个月不幸过世,我大哥为保全她的名节,打算纳她为妾,好歹让孤儿寡母有个安身之所,可是他那个样子你也看到了,又不会哄又不会骗,秦姑娘一气之下独自回了扬州,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原来如此,以水衣的性子,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里头那只呆头鹅可有罪受了。
楚风吟看着他的侧脸,没话找话说,问:“肩膀……还疼不疼?”
若不是那个死大哥出手不知轻重,自己也不至于平白无故挨一巴掌,搞得颜面无存。
沈烟清摇头,目光凝在楚风吟脸上,眸中笑意盈盈,轻声道:“方才得罪了,还望楚三公子见谅。”
“好说……”楚风吟怔怔地看着他的笑颜,满腹的郁气早飞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心獠意马——美人果然是天生该被纵容的,他绽开一个勾魂摄魄的笑容,正想套套近乎,突然听见房里“卟嗵”一声重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砸倒在地,楚风吟神色一凛,猛地推开房门:“大哥!你们……”
“滚出去!”一盏青瓷茶碗伴着楚家大哥的吼声砸了过来,楚风吟一惊之下忘了躲闪,被狠掷来的物件砸中额头,鲜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
沈烟清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出来,重新阖上房门,并掏出帕子给他止血。
楚风吟嘴角抽搐,显然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低喃道:“我不相信……我大哥他……他竟然……”
沈烟清忍住想要大笑的冲动,房中的景象他看得清清楚楚:江湖上威风凛凛的楚大门主正双膝着地跪在弱不禁风的秦水衣面前,难怪被人看到会恼羞成怒。
“楚三公子。”沈烟清拍拍楚风吟的肩膀,拉回他的神志,道,“若不嫌弃,先容我为楚三公子包扎伤口如何?”
嫌弃?他求之不得!楚风吟一张俊脸容光焕发,大哥,谢谢你这一砸!
***
秋风穿窗而入,吹散一室似有还无的暧昧。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呼吸声清晰可闻,楚风吟坐在窗边,半仰起头,沈烟清用干净的软纱为他清洁了伤处,洒上止血的药粉,血很快止住了,再擦干净伤口周围的血渍,最后涂了一层软滑的透明药膏。
淡淡的芳香沁入鼻端,楚风吟半闭着眼,轻声道:“很好闻。”
沈烟清用药膏敷住创口,漫不经心地答道:“药里掺着天山雪莲的汁液。”
“我是说你。”楚风吟拉住他将要收回的手,笑道,“你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木樨花的香气。”
那只修长白皙的手不动声色地抽了回去,沈烟清神态如常,麻利地收拾好药盒,楚风吟站起身来,在他身后柔声问道:“是我冒犯了,你在生气么?”
沈烟清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和一个头脑发热的傻小子有什么好生气的?
“那就好。”低沉的声音从脑后传来,近得让人心惊,沈烟清讶然转过身来,却没想到楚风吟出手如电,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并将他拦腰抱起,放在桌子上。
“你做什么?”沈烟清皱眉,不敢相信竟有如此胆大妄为的登徒子。
楚风吟勾起唇角,给了他个安抚的笑容,然后在沈烟清的怒目而视之下,伸手解开了他的衣带!
“楚风吟!”僵着身体坐在桌上的沈烟清一时气结,楚风吟一指轻点他的嘴唇,作了个噤声的手势,敞开他的外袍,褪下中衣及里衣,然后在对方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充满怜惜地叹了口气,道:“其实很疼对不对?大哥的掌力我再清楚不过。”
沈烟清愕然,解自己衣服就是为看这个掌印么?他突然发现这傻小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单纯。
“别用这么诱人的眼神看我。”楚风吟拍拍他的脸蛋,笑道,“不然我会忍不住一口吃了你!”
呃……浑帐!
楚风吟自然听不到面前这个冷漠俊美的男子在腹诽他什么,全部注意力已经被对方白皙紧绷的肌肤吸引——光滑而细致,包裹着属于男性的结实肌肉,以习武之人的标准来看,他显得单薄了些,但并不虚弱,骨架匀称,精瘦而坚韧。
欣赏的目光流连在左肩的掌痕上,淡红的色泽并不碍眼,但是楚风吟知道,到晚上那就会变成黑紫的淤痕。
深吸了口气,单掌贴上眼前那微带凉意的光滑,绵绵不绝的真气渡了过去,为他疏通血脉,解痛化淤。
原本的肿痛渐渐缓解,肩头渐觉暖意,沈烟清在不知不觉间屏住气息——两个人离得太近了,近到垂在额前的发丝都会为他的呼吸所拂动。
天生的寡淡性情让他不喜欢与任何人过于接近,特别是才认识不久的陌生人。
他的气息也很温暖,而且清爽,带着些微雨后松林的味道,正想着,沈烟清不期然对上楚风吟的眼,漆黑如墨的眼眸温柔而诚挚,带着几分顽皮的笑意,清晰地映出他的影像。
“楚三公子……”才想说些什么打破僵局,双唇又被点住,楚风吟挑起一边的眉,很认真地要求:“叫我风吟。”
沈烟清闭上嘴,不明白一向严谨从容的自己怎么会被这个楚家小子搅得脑中一团乱。
沉默不语的两人都有些尴尬,一个是春心萌动,一个是满头雾水。
“多谢。”沈烟清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淡,楚风吟略显失望,收回手来,正要替他把衣服整好,那件丝质的中衣却沿着手臂滑落下去,露出整个左肩以及胸前淡粉色的小点。
楚风吟只觉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上,鼻腔里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流下,忙伸手捂住鼻子,指缝间已渗出丝丝鲜红。
“对不住……又……冒犯你了……”含糊不清地道了歉,楚风吟捂着鼻子夺门而出——苍天!在美人面前,他已经把脸丢尽了!
“风吟!你去哪里?!”走廓上传来楚承业的吼声,听声音似乎已经追了过去,沈烟清叹了口气,哭笑不得。
唇角带了一抹意义不明的微笑,那个呆头呆脑的楚风吟,倒有那么几分可爱。
下一刻,他的笑容僵在嘴角——
秦水衣出现在门口,惊叫了一声,道:“烟清,你很热么?”
他的衣衫半褪,坦胸露怀,难怪她会误会,当然,更大的误会还在后面——
“难道说,你被轻薄了?!”
沈烟清的头又开始疼——和楚家的梁子是结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