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飘过的话语,让我神经一绷——如果这世界真有所谓报应公理的话,那请证明给我看。在自己意识到前,已经掏出了手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很快听筒内传来赵挺微微绷紧的声音,“周成?这么晚了什么事?你怎么不说话?”
我猛然惊醒,发现微颤的双手,竟觉得小小手机的分量有点沉重。
哽咽了几下,才迫使自己发出了声音:“赵挺,求你,一定要救这人!”
***
手术台上的我精神高度集中,顺畅的动作连自己都很满意。但就在这种集中状态下,我还是有闲情翻滚在自己的思绪中。
人性的卑劣度,原来可以体现得如此引人发指。我实在想象不出那个肇事司机,是以何种心情犯下此等恶行。
也许在生活中他是妻子的好丈夫,父母的好儿子,儿女的好父亲。但是当面对他人的痛苦甚至生命时,这种冷漠甚至残忍的行为,让我无法认同他是和我相同的人类。
出离愤怒,然后是异常的冷静。我脑中所剩的唯一信念就是——一定要救活这人。
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修补了脾破裂,探察过整个腹腔。左肾有挤压伤,术后也许会出现急性肾衰,但这不是目前主要的病情。已经从病人腹腔内抽出了800毫升血水,但出血仍在进行,除了脾破裂一定还有其他的出血点。输完500毫升全血,一度降至危险的血压略略回升。
行吗?真能救回他吗?到这时我只是单纯的想救回这人。回头看看赵挺淡定的眼神,他只是冷静熟练的翻查着,丝毫不见动容的表情。
在看着他的一瞬间,我觉得无比放心。如果是赵挺的话,一定能行的,绝对!
然后——
“是这里了。”他边说,边用止血钳夹住了出血部位。
他抬头望了我一眼,满额的细汗在无影灯下微微发亮。虽然有口罩挡着,可我知道他在微笑。于是,我也慢慢勾起了笑容。
心中,阳光普照。
***
手术结束,天已经微微亮,我和赵挺带着沐浴后的清新坐在办公室,适才亢奋的情绪已然平静。公安局那边来过消息了,肇事司机已经被捕,正在审讯取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是还处于病危状态的受害者,他的人生又如何补偿呢?
从缠绕混乱的心思中解脱出来,我真心向赵挺道:“谢谢。”——虽然这只是工作。
“不,该谢的人是你。”他微笑着说。
今天他的笑容特别动人,真如冬日难见的阳光一般。
突的想起我刚才打电话叫他过来时的失态,蓦然脸上一热,“恩,那个不好意思,我自作主张把你喊了过来。打扰你休息。”
照往时的规律,赵挺肯定会抓住这大好机会,好好调侃我个够本。算了,我已经做好准备,随便他怎么打击。
“别多想了,你也累了快去休息吧。”他只是温温一笑。太反常了!我反而愣愣的看着他没了反应。
他忽然对着我笑出声:“你干嘛这副样子?恩……难道是欲求不满?”
“去你的!”我一下子全身血液往头顶冲。为了遮掩自己的尴尬,赶紧站起身回值班室。
背后是赵挺的大笑,以及紧紧跟上的脚步声。
突然肩上挨了一下,我没回头,只听赵挺凑在我耳边说:“你今天真的表现得很好,我为你感到骄傲。”
他吐出的热气喷洒在我耳廓上,害我那只耳朵烫了很久,还是冷却不下来。
不知为何,我的心飞了起来。就像小学一年级时考了双满分的那种心情。当然,还有更多说不清的东西,将我的心充塞的满满当当的。
回值班室躺下补眠,赵挺很快就没了动静。沉入梦乡后,我只觉面上温温热热的,耳际模模糊糊飘来仿如呓语,要说谢谢的是我,谢谢你还如此信任我……很高兴……
***
我和赵挺微妙尴尬的关系,在这次事件后恢复到了从前。
所谓从前,就是指他依然利用职权之便尽情欺压我,过他奴隶主的瘾。我则配合他的恶趣味,认真扮演饱受压迫的劳苦大众的角色。
所以说我真是命苦啊,上班时要伺候好赵大爷,下了班又要到刘小姐跟前报到。再度陷入了一仆二主的生活模式,真是天生的贱命翻不了身。
“咦?”我瞪着银行ATM机半晌,将小学四年级的四则运算发挥到了极致,还是无法就上月工资的数目得出一个合理的结论。
难道说……“哇哈哈!!!居然会自己多出钱来!赚了赚了!人民币啊我爱你!”600元也是钱啊,虽然还不及刘羽月随便一条裙子贵,但天下掉下来的钱总是钱!
然后我又发愁,要是银行发现多给了钱会不会又划回去?这进了口袋的钱,再让我掏出去可就痛苦了,还不如一开始就没掉下来过。
正在我愁肠百转心思千折的当口一声惊雷平地而起,“你在这表演脸技?”
不用回头,我就知道赵挺现在绝对一脸“你是白痴”的表情。我努力将天上掉钱的狂喜和得而复失的担忧收起来,端起镇静的笑容抽回银行卡,离开了ATM机。旋身做个邀请的动作,“您请用。”
“我路过,”赵挺毫不领情,从兜里掏出张纸条随手扔给我,“喏,上月工资单。”
咦?咦?咦?怎么连工资单上都多了600?不是说上个月药费超标,所以奖金扣完不算,还要在工资里倒扣100吗……瞟见前方赵挺的背影,我赶紧巴结的凑上,先确定这些钱进了我口袋不会叫我再吐出来是第一。
“奖金?当然是我出面去调解的,医务科最后协商下来每人发个500意思意思。”
他说的风轻云淡,我这厢差点伏地拜倒。权利阶层果然不同啊,我从没想过这种事居然还能去“调解”,也就他赵大爷有这能量了。
“你也不用太感激我、崇拜我,”他特赦似的一摆手,“以后好好干活不会亏待你。”
“……哦。”我答得不情不愿,“要是小的还有命在的话。”
“怎么,你有意见?”赵挺说着就翻脸,眉毛一竖道:“那你就用身体来还恩吧。”
我立刻抱头遁走,身后赵挺的嗤笑声远远传来。
恶魔果然是恶魔!好歹你向我告白过吧,怎么都不避避嫌,反而是我成天难为情。这世道啊!
转念再一想,赵挺要知道什么叫做害羞尴尬难为情,那真该轮到彗星撞地球了。
***
秋风渐起催人肥,一年中我最中意的季节到来了。有些勤快些的店家已经挂出了羊肉的招牌,这可是我的最爱。
刘羽月的身材微微偏丰腴了那么一点,在我这标准身材旁一站更是对比鲜明。她成天捣鼓减肥药、减肥水、减肥冲剂不果,于是将主意打到我身上。逼我立下军令状,要在一个月内增肥10斤。我听了立趴。
拜托,本人可是经受每顿八两米饭的考验,依然纹丝不动的标准身材,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赶紧回绝的毫无余地。刘羽月气得直戳我胸膛,任凭她怎么虐待,我自巍然不动。
但,千万不要小看女人的决心与斗志,明的不行她给我来暗的。一日三餐监督我吃到撑不算,还随时保证我宿舍食品柜、办公室抽屉等各处都有无限量供应的干粮点心巧克力。结果这些增肥食品,都成了我讨好护士姐姐们的贡品。我就担心哪天代替我被荼毒的护士姐姐们,别因为暴增的体重来追砍我。
这场斗争与反斗争进行了一月之久,眼见着进了十一月,风中渐渐起了寒意。我的体重在增加了一公斤之后即告停滞不前,我的野蛮女友也终于死心不再用食物来折磨我。
我们的感情还算顺利,除了刘羽月偶尔因重量问题发作一次,大多时间我们都相处和睦。咳,其实何止和睦,都已经到接吻程度了。嘿嘿,据反馈,我的技巧还不错的样子。
当然,赵挺自然容不得我得意,拷问出我们接吻的时间、地点、周围环境后就开始滔滔不绝的教训我。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所谓恋爱有这么多窍门,听得巨汗滚滚。
“什么?你还是处男?哇哈哈哈哈!!!你究竟是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人类那?”他抱肚狂笑,“如果你说的实话,那我真的对你五体投地。”
不爽!实在是不爽!和赵挺恢复这么自然的相处模式是件乐事,可被追求我失败的人如此打击真让人想暴啊!
“要不要我来教教你。”他没招呼,就突然把脸庞凑近到我面前不到5公分的地方,我顿时心跳漏了一拍。
不理心中的悸动,我直接在他腹部补了一拳。乘他来不及反击,立刻逃离了杀伤范围。
不过,这快乐中掺杂些小烦恼的平静生活,很快就被打破。
那天上午只有一台胆囊手术,下台发现手机上十几个未接电话。一看是我爸手机打来的,顿时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我骂自己多心,想笑一下来松弛,却发现连唇角都勾不起。
手机响了两下被接通,父亲疲倦焦急的声音沿着无线电波传到千里之外的我这里。
“小成!你妈昏倒了,在抢救!”
“怎……怎么回事?”我木木的问。
“你妈上班时昏倒现在还在抢救,血压跑230去了!你电话又打不通,我一个人守在这,什么都不懂。她平时吃药血压一直好好的,谁知道会这么突然。我……”
父亲的声音焦急苍老,渐渐语无伦次起来,我花了大力气才让他平静下来,努力了解病情发作的经过始末。最后才明白母亲是高血压危象发作,后来我好朋友大狗知道了,立刻联系了送医院抢救,连入院费用也是大狗垫付的。
我从未听过父亲如此憔悴慌乱近乎崩溃的声音。
印象中的父亲总是那么沉稳自信,一肩担起全家人的幸福,没有任何危机能打倒他。而母亲一直温柔的笑着,虽然有时嫌罗嗦了点,但总是为自己孩子考虑得最多,永远是最可靠的避风港。
——这就是我的双亲。
哪怕在我成年上大学,甚至自立工作后,他们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丝毫未变。
不是不知道他们已两鬓染霜,更不是不知道他们行动间已露老态,但我从未想过生命里的两棵大树会有倒下的一天。而倒下的一刻,我却无法守在他们身边。
“怎么了?”
在见到赵挺一脸关心的瞬间,我内心遽然放松。更衣室内没有其他人,我允许自己放纵了情绪,我的焦急、我的悔恨、我的伤心,全部放出了门。
在他面前,我抛下了所有伪装与坚强。
“我上个月才回过家,我妈明明很好。怎么会出这种事?”我的心越绷越紧,心口酸涩难耐即将无法盛载。
“没事的,肯定没事的,放心。”赵挺平素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声音,这一刻听来意外的安心。
他的大掌有一下没一下的拍过我的背,安抚下我的伤心惶恐。
“谢谢你,我没事。”我想笑笑让他安心,却挤不出表情。
他突然伸臂快速但有力的拥了我一下,“不用勉强自己,等笑得出的时候再笑吧。”
他的声音在耳边沉沉响起。我知道,这是一个支持安慰的拥抱,绝不含任何情色的味道。
这一刻,真感谢在我身边的人是他——赵挺。
***
有了赵挺的护航,我以最快的速度踏上了回家之旅。其实他提出过开车送我回去,但被我拒绝了。见我坚持,他只将我送上长途客车,顺手扔给我一包干粮点心和饮料。
在车上我久久凝视着自己抖动的双手。第一次,因为重视之人的倒下,我真真切切感受到疾病带来的伤痛。
三年多来,我经手的病人来去间已有几千人,生老病死就是我的职业。无论是病人自身的痛苦还是家属的愁苦烦恼,早麻木得难以动容。
有时病人家属跪在面前只求救亲人一命,我觉得可笑。现在,我为当时作如是想的自己感到羞耻。
到此刻,我方才能体会到每日面对的那些人的心情。恐惧、痛苦、悲伤、后悔,一一尝尽。
“医者父母心”,希波克拉底的誓言早已吟咏——可那怎是原先未经巨变的毛头小子所能明白的?
突然想起在一个大学同学,他母亲在高中时就因癌症去世。在入学宣誓的时候,他一边说着誓词一边泪流满面。
我已忘了当时自己的心情是惊诧、还是好笑。八年前他那些晶莹的泪珠,此刻突然清晰无比的出现在我记忆中。等回过神,发现自己交握的双手上已溅满了碎泪。
邻座的小女孩好奇的盯着我望,不时在母亲耳边耳语几声,吃吃的笑着。我丝毫不觉得丢脸,而是发自心底的冲她一笑。
这一路过去不时有联系,我得知母亲暂时脱离了危险,几个亲戚纷纷赶去帮忙。大狗坚持这第一晚留下陪夜,听见他在我才放下心来。
我渐渐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连忙发个短信息给赵挺让他放心并且感谢他的相助。
“小笨猪,安心照顾猪妈妈去吧。回来有的是你作牛作马报答我的机会,你要以身相许也行。”
某人的回复让我哭笑不得,但也终于帮我找回了一丝轻松的心情。
第二天清早到了陆关,我直接打车前往医院。
正好遇到查房时间不让进,没办法只能等在入院部的出入口。我不禁感叹换了地头,这待遇变化真大。想到等会进去了说不定还要受床位医生几个白眼,心下更是无奈。立刻下定决心,等回去了以后一定要对病人家属,尤其是老年女病人的二十多岁的儿子,要多多的和颜悦色。
胡思乱想中我也打量起这所陆关最好的医院,这正是原来我最有可能的工作地方,如果没有撞大运进了安爱的话。
仅有一幢病房大楼,门诊和急诊也合在一起用一幢楼,这和安爱实在是不能比。安爱不仅外科、内科分开建楼,连所有的检查设施都独立造了一座楼,常规的化验报告单以及手术的病例样本都有自动传送带,无需人工运送。唉,所谓的医疗水平,就是比较富裕程度和经济实力。
亲眼见证过之后,我更不后悔进了安爱,任何人都希望接触更高的水平,我也不例外。一个医生的水平,90%决定于其身处的环境,剩下10%才是自身努力的结果。这,就是事实,环境决定人生。
但是如果当初回了家,那现在我就能在最重要的时刻,守在父母身边了。念及此,心中满是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