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委员席上某个我喊不出名字的教授,一边翻着我的论文,一边皱眉摇头叹息:“这么多错别字啊,都还给你小学语文老师了。”
全场大笑,我大窘。
面红耳赤中,远远看见赵挺靠在最后一排,挂着满脸“我不认识这家伙” 的神情扭头看向外面。这混蛋……
终于,酷刑结束了。我这才感觉到,因为紧张腋下的衬衫布料已经一片潮湿。
突然放松了情绪,让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肉体的感觉上。突然,痛!
铺天盖地的痛觉汹涌而来,我仿佛是在滔天巨浪中求存的一叶扁舟,毫不留情的被击碎在海底。
如果忽略这一连串通感修辞用一句话来总结的话,那就是——我在刚准备下台时因为肚子疼一膝盖跪地上去了。
旁边就是赵挺,他上来帮忙收拾电脑,正巧眼疾手快扶住了我肘弯,破坏了我整个人回归大地的美丽姿态。
“周成!你怎么了!”不用看,就了解他大惊失色到什么地步。
病痛的折磨会让人发疯,或者是做出些异于常人的举动,再或者是犯下些事后懊悔到死的错误。
说真的,我实在不理解自己,怎么会在满头冷汗捂着肚子缩成只虾米的下一秒,猛得弹直身体、含着热泪抓握住赵挺的手,严肃正经的来了句:“万一我不行了,麻烦你照顾我爹娘。”
“啥?”
疼得神智不清中,依稀听到前排一片喷茶咳嗽声,以及赵挺哭笑不得的打电话喊人来帮忙……
哦,对了,由于答辩就在本院学术报告厅举行,所以连打120的工夫都省了——就地入院!
***
“哇哈哈哈哈!周成啊周成,你他妈的也忒经典了吧!”小钱拍着我的病床,笑得眼泪都出来,就差在地上滚两圈。
“你……给我轻点。”虽然挂上点滴缓解了疼痛,可床给小钱一震,还是生生震得我腹部一阵阵的抽。
当时我在报告厅“不行了”后,赵挺立刻找人把我给弄回了科室。一查——急性阑尾炎。
急诊手术单刚刚递上去,赵挺丢下句“多等一会死不了”就吃中饭去了,我只能半死不活在这熬着。于是,在这短小的间隙,小钱之流的家伙纷纷前来参观。
他总算笑得文雅点了,开始给我描述他听到的版本内容。据说,周成我,为了毕业答辩废寝忘食把身体都搞垮了,但我的伟大情操支撑我战斗到最后一刻,直到答辩结束我终于英勇的倒下了。此时,我眼含热泪,向赵挺托孤,生生感动了在场所有人……众人好像在硝烟纷飞的战壕中,看见革命的好同志,在生命的最后一秒交完党费,然后将自己的父母家人交托给了党、祖国、人民……
“周、周成啊……”小钱说到这里,作势擦泪,“你知道吗,我这辈子还没这么感动过呢。你,实在是我人生的楷模!上次为抓小偷自撞汽车,这次为毕业答辩倒在当场,下次……天那,我根本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新创举,能够超越你这两次的高度。”
小钱在那感慨个没完,我这厢是两眼一合不作声息。当然这决不是因为我的定力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而是已经被气闷过去了。
“诶诶,你真不行了啊?怎么声音都没了?”
我一个眼神飞刀丢过去,他还算识相,立刻摸着鼻子乖乖退场:“那、那你慢慢休息……我吃饭去了啊。”
跟着就不见了人影。
胸中一口气好容易平下来,刚想养会神,又听见了开门声。烦躁的抬眼看去,再有人敢来骚扰大爷我,真要不客气的下逐客令了。
不过眼前的情形可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来形容,张丽鸣推着小推车进了门,车上放着白盘子,问题是她满脸的怪异笑容……
“你、你来干嘛?”我整个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的起立跳舞。
“嘿嘿,我能干嘛?当然是术前准备啊。”
“……你能不能换个表情?”
“啊?”她停了一秒,然后笑得更加诡异,“我表情很亲切嘛,真是,说得我好像女色魔似的。”
大姐啊,我根本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好不好?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当然这话,我也只敢腹诽,万一真刺激了她做出什么过激举动,那可是亏大了。
“来来来,姐姐我会亲切的帮你备皮的。”
“备、备、备、备皮?”我实在是给刺激到了一个高度,大脑处于短路状态。
就见眼前某魔女、巫婆、女王之流的人物,一手持闪着寒光的备皮刀,边露出森森白牙的“亲切”解释:“就是把可能影响到手术的某些毛发剃干净些嘛。”
“这个……鸣姐姐,我们打个商量吧……”
“没得商量,快脱裤子!”
……
半晌过后,我咬着被角,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呜咽道:“被看光了,呜呜呜,让我以后怎么嫁人,不管,你要对人家负责啦!”
终于,我成功的看见张丽鸣额角挂下的三条黑线!哟呵,好不容易恶心到她,也算是小小的报复回来了。
哪晓得下一刻她又换上了诡异的笑容:“小成啊,就算我答应负责了……”说着她色眯眯验货般的扫视了我全身上下:“你家赵大主任也不会答应吧。”
话完,她邪恶的抛了个变味的媚眼过来,推车子走出了房间,留下石化当场的我……在风中……在风中……
***
在被推入手术室的当口,我是忧虑重重。倒不是担心手术的事,而是张丽鸣最后那句话,好似活生生丢了颗炸弹,将我炸得魂飞魄散。
难道说她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不可能啊,平时的保密工夫都做得很到家,就算我和赵挺走得很近,一般而言只要是正常思维的人,都不会往那方面猜想吧。可要是她什么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
我本来就不是心思聪敏的族类,这种时候只剩下脑筋打结的份。直到被推进手术室,还是没想出个大概。
然后,我的身体再度弯成虾米状,这次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打麻醉。正在呲牙裂嘴的时候,听见身后手术室门滑动的声音,来人转到我面对的那侧,才发现是整装待发的赵挺。
等躺平了我才有余力开口:“你会开阑尾吗?”
请不要误会,我这话绝对没有挑衅侮辱赵挺的意思。再说我敢挑衅一个快要在我身上下刀的人吗,更别提此人一贯的阴险狡诈报复心重……
问题是,这里通常都不收阑尾炎病人的,而且某人还有过开错刀的前科。我见了赵挺主刀的第一反应是——报应啊报应!
赵挺静静看了我一会,回头直接问麻醉师:“你给他打什么药了,怎么在胡言乱语脑子不清楚了?”
我胸中波澜起伏……最后归于平静。还是那句话,得罪谁都好,千万表得罪马上要在自己身上下刀的家伙。
一房间低低的笑声,门口还有几个探头张望的,依稀在说什么,这就是昏倒在会议室的那个啊。
胡说……谁说我昏倒了!怒得我想跳起来反驳,却连张口的力气都没什么。
脑子里浑浑的,虽然有意识,却飘忽的无法掌握。糊里糊涂的看见赵挺拿了碘伏纱布在我肚子上做消毒状,怕是要开始了吧。抓住最后的力气我问了句:“是不是用腹腔镜……”
“你还没那么娇贵,不就挨一刀么而已么。”
什么叫“挨一刀而已”啊,这是拿刀的家伙该说的话吗?拜托,你拿的又不是菜刀!
渐渐,我在一片惆怅中,终于听不见、看不见,也说不了话……连同许多千奇百怪的思绪一同带进了梦乡。
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仍身在手术台上。
其实我睡着了也没多久,现在刚到缝外皮的阶段。虽然没痛觉,但还是能感觉到手术部位在被人翻动。这种奇异的体验实在很不爽。
终于结束了,赵挺签过单子就带着实习生下去了,留下我被手术室那些粗暴的护士护工翻来滚去。
那个……谁来帮我拉一把裤子啊?
虽然盖在棉被下面,可就这么光溜溜的一路回到病房,实在尴尬得要命。其实后来想想也没什么,我上了两次手术台后,差不多被半个医院的人看光过了,真和绕病房大楼裸奔一周没啥大区别……
被送回病房刚安顿下来没多久,又挤了一屋子的人。可怜我有心无力,想赶人却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就在几只蠢蠢欲动的爪子,作势想掀被子欣赏我伤口的关键时刻,一道福音自天而降:“好了、好了,都跑这里来干嘛?打哪来的回哪去!”
呜呜,赵挺啊……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很爱你?比如说现在这种时候。幸好这话放在肚子里没说出口,因为下一秒我就后悔了。
只见赵挺把闲杂人等清理干净后,一副怕烦的表情在那自言自语的抱怨:“要是他们把这家伙玩垮了,不又给我添麻烦么,真是!”
……
“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行,就是伤口开始有些痛了。”我拼命体会着传说中的“柔弱”二字开了口,妄想勾起赵某人几分同情怜惜。
“哦,一会会更疼。”他语气简单的像在菜场里讨论今天的猪肉多少钱一斤似的,“既然没问题,那我先回去了。唉……一大早就开始闹腾到现在。”
在我没反应过来前,某个负心薄情的人,果真甩了门而去。
不会吧,亏你真做得出这等惨绝人寰的事!就把这么个重伤号,孤零零扔在这自生自灭?
自怨自艾了没个五分钟,门又开了。
一看,是张丽鸣。我心里“咯噔”一下,回想起她临走那句话,顿时浑身不舒坦起来。
“鸣姐姐……请问您又有何贵干?”别的不说,想起两小时前那幕惨剧,我立刻十指紧紧扣住了被单。
张丽鸣忽的柔柔一笑,惊我一身冷汗。她款款而来,啪的拉过椅子在床边坐定。
咦?就酱?
我正惊魂未定,就听她微笑着拿起水杯问:“口渴吗?要不要喝点水?”
“嗯……嗯……好,谢谢了。”给她一提,的确觉得嗓子有几份干痒。
她不知从哪翻出根管子,让我就着吸了个痛快。
“好了,别喝太多老想上厕所。一会拔了导尿管还要用便壶,你不烦我都嫌烦。”
我实在不想和她就如厕问题多做讨论,在礼貌的道过谢后,再度就她的来意做出了置疑。
“做什么?嫌我?”见我拼命摇头否认后,她才不冷不热的说下去:“是你家赵挺托我看着你一会,他回家拿衣服,晚上要给你陪夜。”
“哦……”疑惑解开。嗯嗯,看来赵挺这家伙还不算完全灭绝人性嘛。
等、等等,为什么我会从张丽鸣口中听到这些话?
我猛回头瞪向她不善的笑容,一个激动牵动伤口太厉害,疼得那个钻心啊!
“轻点,虽然你要表达自己感激的心情我很明白,不过还是注意身体先。”她玉指在我肩头一按,把我推回床上。
“你、你、你知道些什么了?”
“啊?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那你刚才说……”
“啊?啊?我刚才到底说了什么要紧要慢的话?”
“就是那个啊!”
“那个是哪个啊?”
“你!”只见她笑得一脸春风得意,这才明白她是故意在拿我消遣。怒目瞪视了一会,我闷闷的转头不理。
“喂喂,你这人怎么这样开不起玩笑的啊。”感觉她那手指在戳我肩头,决定还是不理。
那晓得她动作越发的大,顺手一拍带到我伤口,害我疼得五脏六腑差点移位。老天,你是不是故意要来谋杀我的啊!
“诶诶,你没事吧?”见我痛苦的样子,她也慌了。
等疼痛过去,我继续闭目养神,就是不理她。
“好了,算我投降行不?”
“不敢当。”
“别这样小气嘛。不就是你和赵挺的事么,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大惊小怪个什么啊。”
“啥?!啊——”我惊得想坐起,不经意再度牵痛伤口。
惨叫连连后,我开始怀疑自己能否活着支撑到赵挺回来。
北风那个吹啊……雪花那个飘……
我一脸呆滞的望着眼前笑吟吟的某人,只觉周身如坠冰窟似的冷。我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党,在听闻了这等小事后,竟还是忍不住大惊小怪了一把。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估计是见我出气多入气少的样子,张丽鸣不敢再刺激我,换上了正经些的表情:“是三年前你出车祸的时候。”
“啊?那么早?”都三年了啊。
“嗯啊,”她点点头,“知道你出事,赵挺跑过来一副快疯掉的样子,其他人倒也没多想。不过我之前就知道他为了保你和李院长翻脸的事,所以就多留了个心眼。你手术完给送回病房还没醒那会,我去给你换药水,正好看见了一幕好戏,呵呵,想想还真是天意啊。”
她抿着嘴自顾自笑得舒畅了,才接下去说:“哎,当时那幕景象真的就像是小说上描绘的那样,英俊的王子,深情而坚定的悄悄俯首,印上了睡美人的手背,时间在那一秒彻底凝固……啊,除了你这个带着氧气罩、绑满绷带的‘睡美人’比较破坏画面美感外,其他部分真的都很惑人!”
“哦……那真是抱歉了。”
她大度的挥挥手,“没关系没关系。其实我那时也是震惊多于感动,虽然心里有些预感,但这么活生生放我眼前,多少有些吃惊。”
她换上一副沉思的表情,我眨眼看着,一时想不出接茬的话。
过了一会,张丽鸣终于回神,“还是赵挺先发现了我,你知道么,他什么尴尬惊慌的一点都没有,只不过大大方方来了句‘要是他死了,我也真不想活了’。到那地步,我就算有什么不明白,也都明白了。”
她语气平平淡淡,听到我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赵挺从来不肯细说我出事时的事情,那些旁敲侧击得来的消息,到了耳朵里总会失了几分滋味。直到现在……酸酸涩涩的感觉涌上心头。
“唉唉,你哭什么啊!我、我可不是诚心招你哭来着的!”张丽鸣慌了手脚。
我恼羞成怒的往脸上抹了一把:“谁说我哭了?这不是伤口太疼,给逼出的眼部分泌物!”
“哦……”她满脸的不屑,“事情就是这样了。你家赵挺不拿我当外人,有事也不瞒我。不过我好歹也明白,你们这事传开了,对谁都不好。我还等着赵挺以后当上了院长,能狐假虎威一把呢,现在当然要把嘴巴封封紧。今天是你自己要和我抬杠,不然我也懒得吓你。你看看,连眼泪都给吓出来了,搞的我好象很不厚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