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果然没发烧,可是流汗了。」他放开手,站起身,打量她的床铺。「宝贵,扶娘娘躺下,帮她擦汗……嗯,还是换件干净的衫子好了。」
「是。」宝贵觉得王爷比她还会照顾娘娘呢。
「老祖宗,妳流汗就别抱着这热烘烘的枕头了。」
端木骥注意到她不管是躺着还是坐着,手里始终抱着一颗小枕头,或是贴在肚子上,或是倚在胸前,她抱得十分自然,掉了又抱回来,他猜想得到,她每晚都得抱着这颗枕头才能睡觉吧。
果然还是个娃娃啊。他露出疼宠的微笑,但她流了汗,他不能不管。
「快,拿起来,别热着了。」他伸手去夺枕头。
「不要。」谈豆豆神情一慌,抱紧枕头转过身。
端木骥动作快,抓到了枕头一角,本以为可以扯开那颗小枕头,不料却拉出了一大块布。
「别拿呀!」谈豆豆紧抓布的另一角,不让他扯去。
他扯这一边,她扯那一边,结果扯开了一袭男子的衣袍。
「这不是平王爷的……」宝贵惊叫一声。
记得娘娘那时偷偷洗好衣服,她以为娘娘早托了哪个公公还给平王爷了,可如今竟然成了娘娘的抱枕……好厉害的娘娘喔,有办法将衣袍卷成一个小巧可爱的枕头模样,她得请教这一手功夫……
呃,气氛好像有点僵硬,平王爷在生气娘娘偷他衣服吗?
抓着袍襬一角,谈豆豆这下子真的是浑身冒汗了。在他灼灼的注目下,她心脏乱跳,面红耳赤,既不敢看他,更不敢正视自己呼之欲出的心思。
放了吧。
放了吧。她脑海里只有这个声音,攒紧衣袍的手指紧紧一扯,随即放开,任那袍子滑落床缘,掉了下去。
「宝贵,我要睡了。」她立刻躺下,拉起被子转身面向墙壁。
「娘娘,先换衣服啦。」宝贵摇她。
端木骥自知不能再待下去,他手里还抓着袍子的一边,便迅速卷了起来,搭在手臂上,后退一步。
「臣告退。」
床上的人儿没有回应,他转了身,走出两步,又回过头,凝视蜷缩被窝里的她,仍是走回床边,静静地将袍子放回她的床上。
「宝贵,快服侍娘娘更衣,别让娘娘着凉了。」
他再次吩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寝殿。
她没事就好。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可另一块始终搬移不去的石头依然搁在那里,重重地堵住他满腔的冲动。
转出回廊,欲往前面正殿走去,眼前突然冒出了一个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老人。
「谈大人,找什么?」他嘴角勾起了笑容。
「吓!王……王爷!」谈图禹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偷摸进后头的寝殿已是罪该万死,没想到平王爷跟他一样该死?!
「娘娘正在休息。」端木骥猜到他的来意。「谈大人不妨进去看她一眼,不要吵到她就是了。」
「你你你……」谈图禹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从娘娘房里出来?」
「是的。」端木骥坦然地道。
「你从娘娘房里出来……」谈图禹下知所以然地覆述一遍,眼睛再用力一眨!没错,眼前站的是平王爷,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那天清晨,他和仙娥让不寻常的拍门声吵醒,打开门,赫然见到睡在平王爷怀里的小豆子,他震骇万分,还是仙娥镇定,引平王爷进到小豆子出嫁前的卧房,让小豆子继续安睡。
平王爷立刻离去,没有任何解释,只要求他坐轿进宫时,顺道夹带娘娘进去;还有,不要忘了帮娘娘穿鞋袜。
轿子里,父女挤坐一起,小豆子很安静,明显看得出她哭过了;他想问原委,却怕隔墙有耳;小豆子握住他的手,微笑说她没事。
哪能没事!从那天起,他忧心忡忡,想猜,又不敢猜,而今日一听到皇太后病了,他根本无心待在御书房等侯皇上,立即赶来探病。
「小豆子还好吗?」一切疑问,只能挤出这句话。
「她染了小风寒,休息一两天应该就好了。」端木骥如实回答。
「呃……臣、臣回去了。」
「不看看她?」
「宫闱禁地,臣等应在外头候传,不得擅入,以免冒犯了娘娘。」谈图禹鼓足勇气说完。
「可你还是进来了。」端木骥听得出他的暗示,但他不以为意。「谈大人,你我都是读书人,对他妈的礼教早已滚瓜烂熟。」他看到老人家抖了一下,笑道:「可在什么情况下,你顾不得这些无聊的规定束缚呢?」
「我怕小豆子有事,我急着看她。」
这也是他的答案;藉由谈图禹说出口,端木骥的心思笃定了。
想她,就来见她:即使她放手,他却执意留下袍子,好似自己仍能陪着她……
他恍恍地想着,只是一件衣服,能为她隔绝孤寂,又能给予她温暖吗?
「谈大人。」他立即为自己划出一道鸿沟。「我一天为子侄,就会一天恪遵礼法,照顾奉养皇太后她老人家,请勿多心。」
「谢王爷。」谈图禹稍感放心,感觉平王爷真的很「孝顺」小豆子。
此时两人已走出宁寿宫;秋菊开了黄澄澄的一片,海棠红艳艳地绽放,早开的牡丹吐出浓郁的芳香,落叶花径边,两人漫步闲谈。
「为什么你喊娘娘小豆子?」端木骥问道。
「回禀王爷。」谈图禹回道:「娘娘刚生出来的时候,小小的,圆圆的,滚溜溜的,很可爱,像一颗小豆子,臣和妻子便叫上口了。」
「她七岁丧母?」
「是的。」谈图禹脸色一黯。
「你父代母职,辛苦了。」端木骥一顿,仰望风起云涌的天际,沉声道:「六年前的冬天,很抱歉,我没帮上忙。」
「啊!」谈图禹下料王爷竟然提起旧事,先是愣住,随即一叹。「都过去了,跟王爷无关。后来臣知道,王爷那时也是自身难保。」
当年,丞相王冲弄权,平王爷当时为兵部尚书,掌天下兵马大权,王冲在先帝面前搬弄是非,说这个侄儿有弒君篡位的嫌疑;先帝起了疑心,平王爷立即递出辞表,闭门不出;而他再也看不过王冲结党营私、败坏朝政,便写了一道密折直送先帝,却在半途为王冲所拦截……
「本王代天朝向谈大人赔罪。」端木骥朝他深深一揖。
「不不!王爷别这样……」谈图禹慌忙回礼,眼眶微湿。「老臣能活下来,实属万幸、万幸啊。」
「先帝个性固执,忠言逆耳;天车老天有眼,让恶人先死了。」
一语带过,端木骥却仍感惊心动魄。那年过年,他们三兄弟陪同父王依例进宫拜年,却见王冲变本加厉,意图软禁先帝当作傀儡皇帝,他当场拿起痰盂将王冲砸成了「急病」;不出几日,恶人便一命呜呼。
由于先帝极好面子,不愿臣民得知受到宠臣胁迫之事,因而此事秘而不宣,就连王冲家人也以为老爷是跌倒撞出内伤致死;从此他得到先帝的信任,晋封为平王爷,接下来更担下辅政的重任。
朝政诡谲多变,即便现今已是政通人和、河清海晏,他还是有不如归去之叹。活了三十年,倒像是累了三百年。唉!何时可望再度乘桴游于四海,陪她看遍方志所读过的风俗地理啊……
想偏了。端木骥拉回心思,还是很诚恳地道:「还望谈师傅继续教导皇上为君正道,皇上秉性仁厚,事母至孝,未染权贵子弟不良气息,足有成为仁德贤君之望,小王请谈师傅费心,为天下万民谋求福祉了。」
「臣不敢。臣必当竭肱股之力,教授皇上圣人之道。」
两人对揖再拜,谈图禹一扫心中阴霾,顿生豪气。过去受点冤屈算什么!噩梦都过去了,他一定要好好振作,努力辅佐皇上成为圣贤明君。
他无声地仰天长啸。抒发心中之块垒,花白的胡子飞扬而起,象征他老骥伏枥的心志……呵!身边这只小骥也不错,很懂得煽动臣子的热血呀。
「谈大人,你不怕我了吧?」端木骥笑咪咪地看他。
「吓!」怎么不怕?王爷还是笑得高深莫测啊。
「有空的话,我会让娘娘回家走走。」
「咦?」太后出宫很麻烦的耶。
端木骥但笑不语。他们的石头仍挡在那里,鸿沟也划得极深,但只要下跌进去,他还是要为所欲为,甚至大胆妄为。
他只愿她顺心、快乐。
第八章
「这是我的衣服?!」
谈豆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甚至不敢去抚摸那件式样简单的蓝棉男子衣衫。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宝物,想都不敢想啊。
「娘娘,咱们一起微服出宫去吧。」端木融笑道。
「我可以出去?!」她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
「老祖宗啊,」端木骥叉着双臂,凉凉地道:「妳再问下去,天就黑了,那么妳还是留在宁寿宫孵莲花种子吧。」
「不!我要出去!」谈豆豆抢过了衣服,一眼看过去四个男人……呃,不好意思,阿顺公公算半个好了,他们皆已换了寻常百姓衣袍,一副准备出宫去玩的模样了。
「嘿,有我阿骝保护娘娘……」端木骝胸脯拍到一半,接收到大哥瞪过来的眼光,忙改口道:「娘娘有大哥保护就够了,我保护阿融啦。」
阿顺也开心地催促道:「娘娘,这是新衣喔,照我的身材裁的。平王爷说不能让娘娘穿我的……」
「还不去换衣服?!」端木骥喝道。
「嘻嘻。」谈豆豆捧了衣服,立刻钻进旁边的帘子里。
「宝贵,等等。」端木骥唤住也要进去服侍更衣的宝贵。「妳上次做得很好,这回娘娘不在,妳该怎么说?」
呜,宝贵又要怨叹了。上回王爷抱了娘娘出宫,她只好乱喊娘娘衣衫不整生人回避,这才不致让其他宫女太监发现娘娘不见了。
「宝贵会说,娘娘不舒服,不见任何人。」这次简单多了,她和娘娘摸过来宫门小楼也没让人瞧见。
「很好。」端木骥点点头。「天黑后娘娘就会回来,妳安心等吧。」
「黄公子,没忘了你的身分吧?」他又再次确认。
「我叫做黄小戎。」端木融流利地背诵着:「我进京跟表哥念书,打算应举科考,可是身子骨有点儿孱弱,所以打算习武强身。」
「万岁爷,你真的要让人家打?」阿顺还是有点害怕。
「不是你家万岁爷自找的吗?」端木骥冷冷地道。
「是是。」端木融立即承认,搔搔头颅道:「侍卫从来不敢和我认真对打,我不知自己实力如何,所以二哥才要我去小叶她家武馆习武。」
「小叶她家武馆?!」谈豆豆从帘子里探出半张脸,又让宝贵扯了回去,只听她在帘内怪叫:「顾德道开武馆?!」
「是小叶外公开的武馆。」端木骝详加解释道:「整间武馆只有小叶知道阿融的身分,她也会保护阿融的。」
「小叶的娘会功夫?难怪她打拳打得那么好。」谈豆豆的讶异之声还是不断传来。「顾德道那老古板肯让儿子娶侠女?」
端木骥眉眼聚满了浓浓的笑意。还没出宫门,这颗小豆子就已经滚得满地沸腾了。
「哈哈,黄小戎!」谈豆豆大笑出了帘子。「是谁取的这种小家子气的名字啊?」
「我取的。」那张亮丽的笑颜令端木骥怦然心动,但他还是故意寒了脸。「这不是有人像油锅里跳个不停的小豆子……」
「喂!」谈豆豆脸一红,他怎又喊出她的小名了。「阿融是男的耶,好歹也得雄壮威武一点吧……啊啊,端木骥,你干嘛呀?」
她脸蛋真的要下油锅煎得熟透了,这匹木头马竟然强伸魔爪,当着众人面前对她上下其手?!
「妳不会穿男人的衣服。」端木骥沉着地拉开她的腰带,丝毫没碰上她的身子,重新为她系好,正色道:「娘娘,宝贵,妳们看好了。」
「你你你……说就说了,干嘛动手动脚……」
话还没说完,又被他的大爪子按坐了下来。
「妳没梳过男人的发式吧?」
「宝贵,妳帮我……」
「宝贵也不熟。」他一边说着,一边拿下她蓬乱云髻的簪子,乌亮长发顿时如瀑般直泻而下;他眸光微敛,双手先是顺了顺那滑溜不须再梳理的秀发,再按着她的头顶,抓起长发成束,为她挽起了髻。
谈豆豆完全不敢抬眼。她可是尊贵无比的皇太后耶,竟然让他当个小孩似地摆弄,旁边还有好几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呜,她好丢睑!
然而,她又好喜欢这种若有似无的亲密接触。他的掌心好热,抚过头皮时好轻柔,他都是这样自己梳头的吗?还是有婢女为他挽髻……
她绞着指头,喉头呕出莫名的酸味。奇怪了,她今天没喝醋呀。
「好了,你们看像不像个小男孩?」端木骥笑着敲敲她的头。
「我下回自己挽髻啦。」谈豆豆跳了起来,摸了摸头顶,嗯,还算梳得不错,看在今天第一回出门样样生疏,就原谅他的冒犯吧。
趁大家离开,她朝他背后吐个大舌头,扯了眼角扮鬼脸。
趴答趴答踩着新靴子,她神气地超越他,大跨步学男人走路。
宫门边,负责把关的端木骅和几个亲信侍卫已守在那儿。
「今天出宫,五个?」端木骅数了人头,在看到女扮男装的小太后时,向来不苟言笑的俊脸抽搐了下。
「这位是小豆子公公。」端木骥微笑介绍,让侍卫认识新成员。
「喂,你……」谈豆豆无从辩解,难道还向侍卫介绍她是太后吗?
看看他们的打扮——阿融当然是文质彬彬、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书生黄小戎;阿顺公公不用扮也像个小厮;阿骝一身俐落,俨然是书生请来的贴身护院;至于身边这匹马,一袭长袍,神态儒雅,眉宇间却掩藏不住那股天生讨人厌的傲气……呃,虽然有时候他的眸光会反常地温柔……
谈豆豆转头看站在宫门目送他们离去的端木骅,突觉他身后高大的宫墙似乎要长脚追来,她忙回头,挨到了端木骥身边。心才安稳了下来。
「喂,你是什么身分?」
「算是黄公子从来不露脸的表哥吧。」端木骥回道。
「你不露脸还跟出来做什么?」谈豆豆指着自己鼻子。「那我呢?」
「当然是我的干娘了。」端木融喜孜孜地抢答。
谈豆豆头一回有揍阿融的冲动,她只大他两岁耶,都被喊老了。
呵!她人才出了宫真心就乱乱飞,墙里的那些辈分全让她抛开了。
「妳是表哥的妹妹。」端木骥沉稳地道:「我的妹妹。」
「表哥的妹妹?」阿顺公公好不容易转通了脑筋,拍掌笑道:「喔,那就是咱公子的表妹了。」
「是弟弟吧?」端木骝挑了眉。「不然干嘛特意换了男装?」
「随便。」谈豆豆才不想当端木家的第四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