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咖啡糖其实没什么的,可他不但明白,还把它当成了「通关密语」,好似只要「咖啡糖」三个字就可以敲开彼此的心门,互通声息,就像他们在金山湿地外比着「手语」,无声胜有声。
她拿手掌用力抹了抹脸,妆糊了就糊了,化上一层精致彩妆和糊掉的残妆一样都不是本来面目,而是一种刻意的修饰和伪装。
「副总你像小孩子一样嘴馋,小心血糖喔。」她很欢乐地说。
「医生说我爸有高血压,怕有家族性遗传疾病,早就抓了我和嘉璇去抽血检查。放心,没问题!」
「那就好。」她心想也该挂电话了,故意不再接上话题。
「天亮了,来,你听听这是什么?」
干嘛?她不觉将手机紧抵耳朵,那边一片静寂,就在她以为失去手机讯号时,那边传来「嘟噜呜,嘟噜呜」的响亮哨声,瞬间唤醒她疲惫的身心。
她惊喜不已,更加专注倾听。
嘟噜呜,嘟噜呜,她彷佛看到晨光熹微,露水晶莹,树枝摇晃,早起的鸟儿不甘寂寞,呼朋引伴,准备吃虫去了。
鸟叫声里,还有很多其它细微的声音,可能是微风吹过,可能是远处虫鸣,也可能是拿手机的人为了更接近音源,轻踩地面的脚步声……
「嘿,听到了吗?」吴嘉凯的声音回来了。
「听到了。」她欢欣的心情又变得小心翼翼。
「知道是哪种鸟?」
「小弯嘴。」
「宾果!我蹲下来看它,还看到它的白眉毛呢。」
「真的?副总你该不会是放CD吧?」
「哈哈,CD有这种立体音效吗?我家有一个大院子,有花有草,还有三棵树,旁边就是山,常常有鸟飞来这边玩,以前我从来没注意过,是你教我赏鸟后,我才发现,哇!原来我家的自然资源这么丰富。」
「副总你家环境很好。」不就是有钱人家住山上别墅咩。
「我告诉你喔,有一回我准备开车出门,看到树上停了一只大卷尾,欣赏了一下,又觉得好像不是大卷尾,后来翻书,发现可能是小卷尾。」
「要分辨大小卷尾就是看体型,一大一小,两种都是黑色的,但小卷尾带有蓝绿色的光泽,而且喜欢跟红山椒混在一起活动;还有,大卷尾和八哥也容易搞混,你可以看翅膀的白斑……」
她收住话。他们未免聊得太愉快了,用手机国际漫游聊鸟事?
「哈!我知道,八哥和大卷尾都喜欢停在牛背上,可惜现在田里几乎看不到牛了。」
「嗯。」
「啊,你那边很晚了。」或许是他发现了她的停顿,忙说:「你赶快休息,我准备去医院看我爸爸。」
「副总不补个眠?」
「不用了,难得早起,感觉很不赖。好啦,不多说,等你回来。」
挂了电话,她抬起眼,再度望向映在黑夜玻璃窗里的自己。她摸摸脸蛋,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嘴角上扬,带着微笑,眉头舒展开来,印堂也亮了起来,眼睛不再有武装的俐落干练,而是眯眯的,全然一派放松的模样。
这个明朗亮丽的女子是谁?刹那间,她既疑惑,又心慌。
当她对着他笑、对着他比手划脚时,是否就是这副让她也觉得好漂亮的表情?不设防地,愉悦地,眼眸里闪动着光采地?
像是认识很久的朋友了,拿起电话,随便都可以聊,即使隔了万水千山,在异国孤独的夜晚里,他们没有距离,他诉说他的心事,也和她共享赏鸟的乐趣……
她看到自己在摇头;之所以聊得愉快,那也是吴嘉凯的个人特质,他本来就很容易带动话题和气氛,而她的心……竟被他带动了?
她转身,将手机摔回床上,拿两手用力抹抹脸,抹掉所有的杂念。
任务完成了,洗个澡,好好睡个觉,什么都不再想了。
第5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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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嘉凯抬头搜寻班机抵达时刻表,再看了手表,确定她已经下机。
他愉快地掏出手机,以拇指滑开机盖,找到她的名字,就要按下……在这万分之一秒里,他迟疑了。
他老是这么「随兴」打电话给她,还不告知她就「随兴」跑来接机,若她有请人来接机呢?大家见了面岂不是很尴尬?再说,万一人家是她的男朋友,这误会可就大了。
还是谨慎一点吧,就像他做任何决策一样,看似谈笑用兵,其实他早就费尽心思,做足了功课……呵,他得拐个弯问问她才行。
「嗨,你下飞机了?」
「副总。」她声音和平常一样平板。「我下来了,正在等通关。」
「好快。待会儿你怎么回台北?」
「我搭巴士。」或许接电话的她一心只有公事。「副总,你担心的话,我先送合约给你看,你人在哪里?我直接过去。」
「哎唷,今天星期六耶,我没那么勤快加班啦,不用了,你平安回来就好,拜拜。」
「副总再见。」
她一定觉得他很莫名其妙吧?吴嘉凯挤进接机的人群,嘴角扬得好高,十分期待她待会儿看到他时的表情。
乱哄哄的入境大厅里,人声嘈杂,接机者有的拿牌子,有的拉长脖子、瞪大眼睛,在陆续出来的旅客中寻找等待的人。
人群在流动,他的心思也在流动,他感觉心脏在跳动,一鼓又一鼓的,有如兴奋的小学生期待明天的远足,怎样也无法定下心来睡觉。
等了又等,就在他望眼欲穿、以为自己已经错过她而开始紧张不安时,他终于看到了她。
小倩专员——是副理了,背着一个大包包,右手拉着登机箱,平日总是束起的头发放了下来,柔顺地披在肩膀上,为她添上一抹柔媚气质;唇瓣抹着淡淡的口红,稍微掩饰了长途飞行的疲劳;身上穿着十分自在,牛仔裤,薄外套,一双平底步鞋,非常适合在飞机上歪着休息。
可能很累了,她低头慢慢走着,他好伯她撞上前面的魁梧老外。
「龚茜倩!龚茜倩!」叫了两声,见她疑惑地四处张望,却无法在拥挤的接机人群里找到他,于是再拿手掌圈成喇叭状,大声喊道:「龚茜倩,这里!」
「啊啊!」那表情是绝对的惊吓和难以置信。
他手轻轻一挥,笑着比向出口处,她立刻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Welcome home!」他接过她的登机箱,绽开一个大笑脸。
「副总你……」她还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好像见到鬼了?」
在四目相对的片刻间,龚茜倩还以为自己太累了,连走路都会打瞌睡梦见他……为何梦见他?正因为她正想着他啊!
不!不!她才不是想他,她是为了他突如其来的电话苦苦思索,从查验护照到检查行李,她一直想个不停,总算下个结论,那就是副总大人只是要确定她没有坠机,平安带回合约罢了。
原来……他那通电话是在试探她是否有人接机?
若真有人来接机呢?副总大人是不是摸摸鼻子,默默地回家去?
何必呢?她心头涌动着某种奇异的情绪,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但她立刻压抑下去,不愿去想太多。
「副总怎么来了?」她惊讶的语气倒不是装出来的,只是她尽量表现欢乐些。「我以为你在医院。」
「我是从医院来的没错。反正没事,也知道你的班机,就来了。」
「副总不用陪你爸爸?」
「哎,我妈妈,还有嘉璇、阿飞都在,他们四个兴匆匆地讨论结婚的事,我爸讲两句,就顺便念我一句还不赶快结婚,我听到耳朵长茧,就赶快逃出来了。」
「董事他也是关心你。」她轻露微笑,问候说:「他现在身体好吗?」
「很好。应该星期一就会出院。」
「那我就不过去看董事了,请副总代我向他问好。」她忽然觉得太抬举自己了。「啊,不用了,他应该不记得我是谁。」
「他记得你啦,也知道你立下大功,还叫我一定要给你加薪。」
「不敢,就是工作,这是我该做的。」
她给了制式的回答,却也是真心话。
她尽心尽力顺利完成公事,也让他放心赶回来看爸爸,于公于私,两全其美……等等!什么于「私」?她哪有私心放在吴嘉凯身上了?
走在他身边,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待走出空调凉爽的航站大厦,浊热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汽车废气和香菸气味,她突然明白了。
陌生,是他浑身上下干干净净,没有菸味,甚至还带点医院的酒精味道;熟悉,是在金山看丹顶鹤那天,他也不抽菸的。
「副总从医院过来的?」她又问一遍,想证实一件事。
「对啊,刚才不是在说医院?你立刻就忘记,很累了喔。」
「因为副总跟爸爸在一起,为了他的健康,所以你不抽菸,连一点点菸味也不让他闻到,我猜得对不对?」
他停下脚步,叩喽叩喽滚动的登机箱轮子摩擦声也戛然停止。
他的惊讶绝不亚于她看到他来接机。「不让爸爸闻到菸味」这事是他对自己的约束,他甚至没告知爸爸;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很多事情不必太刻意,久了自然变成一种生活习惯。
早知她心思细腻,观察入微,但能从他身上气味联想到他帮爸爸「戒菸」,这女生恐怕有好几个心眼儿,想得很多,也想得很深吧。
「你猜对了!」他露出大笑容,顺便鞠个躬。「抱歉,我菸瘾太大,常常让你憋得难受。」
「还好,我已经练就一套龟息大法。」她也笑了。
「哈哈,你很幽默啊,小心!」他伸手扶她的背,挡开身后横冲直撞过来的行李推车,再顺势推她继续往前定。
「喔。」虽然他的手立刻放开,但她的背部却热起来了。
「以前我爸的菸瘾更吓人,一天要抽三包;后来他中风,医生警告他不能再抽菸,我去医院看他,他跟我讨菸,可怜兮兮的……哎!」他笑着吸了吸鼻子,掩去鼻音,又说:「我当然不能给,他竟然拉着我的衣服,像小狗一样嗅个不停,从那时候开始,只要我在家,就不让他闻到菸味。」
「那你下班……」不也带了满身菸味?
「呵,如果我爸还没睡,我就从后门进去,先洗澡刷牙。」
营造无菸环境,很好!但她不得不以一种质询的表情看他。
他见她没回应,转头看到她的神情,立刻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啦,我也想干脆就戒菸啊,但工作越来越忙,越是戒不掉。」
龚茜倩也明白,要瘾君子戒菸是天方夜谭。想戒的,凭意志力自然戒得掉;不想戒的,找医生、参加戒菸班、贴戒菸片都没用,工作忙只是个藉口罢了。
接下来,他责任加重,只会更加忙碌,恐怕还会抽得更凶……若她能帮他,尽量减轻他的负担,这算不算是做做好事,拯救他的肺部?
「咦?你好像不以为然?」他一直得不到回应,又问她。
「说什么都没用,你是成年人,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看来咖啡糖的力量还不够。」真是令她灰心。
「对啊,得找一个比咖啡糖更能让我戒菸的强大动机才行。」
「不然请吴董天天过来监督你上班?」
「吓吓!不要!你们担心他当上董事长,我更担心。」他一脸的余悸犹存。「那天知道他选上了,我还想说,完了,在家被他管,上班也被他管,以后就失去自由啦。」
说说笑笑间,他们来到了停车场,他将登机箱放进后面行李箱时,她也熟练地拉开后座车门,扔进她的大包包,再拉开右前门坐下。
「好,准备回去喽。」吴嘉凯钻了进来,发动车子,调整冷气,扳动手煞车,突然侧过身子,定睛看她。
「茜倩,谢谢你。」他的语气出奇地诚恳。
一声茜倩叫得她差点夺门而出。茜倩是谁呀!没人这样子叫她的,不是小茜,就是小倩,从来没人将分裂的她拉拢回来成为「茜倩」的。
她惊慌地看他,他神情跟语气一样诚恳,是在道谢没错,可是……
「怎么了?好像又看到鬼?」他摸摸自己的脸,还凑到后照镜前左看看、右瞧瞧,诧异地说:「脸很正常啊。」
他的动作逗笑了她,赶紧收回心神,解释说:「对不起,副总这样子叫我,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
「我是以个人立场感谢你,所以我叫你的名字。」
「副总,别提这个了,应该做的。」客套话是要说几遍才够啊。
「如果那时候没人可以过来替我,或许,我会强迫自己留在赫尔辛基完成任务。」他左手轻轻敲着方向盘,声音变得低哑:「可是,万一我爸爸怎么了,我会恨死自己的。」
「副总,没事就好。」她的心轻轻地疼了。
「是呀,没事,很好!」他拿手掌抹了抹脸,绽开帅气微笑,伸出右手,执意再说一声:「谢谢。」
「咦?」她盯住他的手,笑说:「副总很喜欢握手喔,记得第一次在电梯见到你,根本不认识就要跟我握手,不怕被当成大色狼?」
「我看过你的人事资料,我认识你呀。」他很无辜地说:「而且我以为我到事业发展部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就算你休假,也应该会知道。」
「副总少往脸上贴金了。」她毫不顾忌地跟他开玩笑,实在拗不过他那只举了老半天的大手,还是大方地与他握手。
「都说我脸皮厚了,脸上不知道贴了几十层金呢。」
他很满意地用力回握。不知是否她的错觉,他似乎握得更久些、更紧些,一双黑眸更是深深地注视她。
她回以镇定的微笑,直到他松手,她才缓缓地缩回手。
「等一下先去吃个饭?」他踩动油门离开停车场。
「我飞机餐还撑着。」她这回真的不是跟他客套,而是实话实说:「我只想赶快回家睡大觉。」
「好吧,那下次再请客。回去顺路给你带个便当还是熟食什么的,不然你这一睡下去,恐怕十几个小时,半夜饿了找不到东西吃。」
「家里有泡面,随便都嘛可以吃。」
「你累坏了,光吃泡面不够,得补补身体才行,瞧你熊猫眼都长出来了。」
「熊猫眼?」她惊疑地摸向脸颊,这才顿悟到自己没化妆。
糟了!因为睡眠不好,她不只有熊猫眼,毛孔好像也很大,皮肤变得黯沉,头发乱糟糟地披着,这样她会不会很丑啊?
她又摸到脸上突起的痘子,恼得用力按了按,突然意识到掌心犹有他紧握的余温,慌忙放下手,假装摸摸车门把手,待摸上了,她才发现,这是他的车,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他的,她被包围在里头,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