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看着我!”罗伯特提高声调。
他只得抬头,拖延时间,在目光即将触及对方的眼时,转身拔腿就逃。
他听见身后传来罗伯特狂肆的笑声,似是笑他愚蠢,竟妄想自己能逃过追杀。
就算蠢,他还是想逃。不久前他曾想过自己死了也无所谓,但现在,他忽然很想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不愿莫名其妙地死去,这世界毕竟还是有些美好的事物,比如说,在凉风吹拂的夜晚,与好朋友在河滨公园散步。
比如说,看着某个可爱的女孩一口一口地吃冰淇淋,听她在耳边聒噪,说些言不及义的傻话。
还有若悠,他还没向她好好道歉……
他不能死!
“你真以为自己逃得了吗?”罗伯特追上他,笑着伸手掐握他后颈,只是微一使劲,便逼得他无法呼吸。
他眼前一黑。
罗伯特附在他耳边撂狠话。“我警告你,别惹恼我,否则我就当场杀了你!”
他吸不进氧气,意识逐渐昏迷。
“放开他!”一道清冷的嗓音落下,跟着,一串铁炼急如星火地破空而来,圈卷罗伯特臂膀。
他吃痛,不得已松开了手。
江丰睿重获自由,努力吞吐新鲜空气,眼前迷蒙的景象慢慢回复清晰。
他看见关妮薇,如同他初见她那夜一般,亭亭玉立于屋檐上,墨发飘飘,在夜风中肆意张狂。
然后,那美丽的倩影往前飞坠,犹如一只展翼的白鸟,一个美妙的旋弧划过夜色。
“你没事吧?”她轻声问他。
他怔忡地摇头。
她像是松了一口气,眉目弯出浅笑,可转向罗伯特时,立刻转成凛然,两人在月下互斗。
江丰睿几乎看不清他们是如何过招的,动作实在太快,他只看见两道黑影穿梭来去。
忽地,静夜里数声枪响,血花飞溅。
他神智一凛,睁大眼,想看清是谁受伤了?
受伤的是罗伯特。他胸口与右腿同时中弹,屈膝跪倒,地面漫开一片鲜红。
血的味道。
江丰睿深吸口气,清楚地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就连静静洒下的月光,仿佛也在此刻染红。
一串冰冽的笑音逸落。
江丰睿惊骇地抬眸,赫然发现这笑声竟是出自关妮薇之口,她的唇比平常更红,宛如染血的蔷薇,眸色亦转成妖异的红。
他倏地倒抽口凉气。
这个女人,不像那个会舔着冰淇淋对他笑的天真女孩,甚至比两人初遇的那夜显得更加魔魁——是因为血吗?是血的味道激发了她的魔性吗?
他看着她飞快地窜到罗伯特面前,以铁炼卷住罗伯特颈脖,就像那夜她圈锁他一样。
葱葱玉指点向罗伯特胸膛,挑起一抹血,舔进嘴里。
“你的血,好像不怎么好喝。”她冷淡地评论。
“拜托你,饶了我……”罗伯特痛楚地求饶,努力从铁炼的钳制中寻出呼吸的空隙,虽然右腿与胸口的伤口几分钟后便会痊愈,但他不能没有氧气。
“我接到的是格杀令,不是逮捕令。”她言语无情。“你既然落到我手里,就乖乖受死吧。”
“拜托,请你饶过我,只要你……放过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
“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做什么。”关妮薇冷笑,直截了当地拒绝罗伯特与自己谈条件。
眼看她的唇愈来愈逼近自己,露出亮晃晃的白牙,罗伯特心生恐惧,禁不住出声哀号,凄厉的呼号划破黑夜,令人不忍卒闻。
江丰睿只觉得透不过气,他不想看,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她吸干罗伯特的血,这太可怕了。“关妮薇!”
发自内心的呼喊,震动了关妮薇,她转头望他,秀眉一蹙,泛红的双眼在无意间渐渐敛去魔光。
她动摇了,嗜血的本能在听见他的呼唤后,退缩了。
趁她犹豫之际,罗伯特拼命挣脱束缚,开展双翼潜逃,她没有追去,怔怔地站在原地,与他四目相凝。
她在他眼里,看见一丝藏不住的惊惧,右手颓然垂下,铁炼脱坠于地,铿锵的声响,撞击彼此胸口。
好片刻,她樱红的唇,才扬起涩涩的笑。“我很可怕,对吗?”
他惶然不语。
这样的沉默,更加揪紧她的心,薇薇地发痛。“你说的没错,我们是不同类,在你眼里,我毕竟……是个怪物。”
就像母亲说的,她不是正常人,她是异类,是怪物。
关妮薇酸楚地想,眼眸隐隐刺痛。见到方才失去理性的她,想必他一定也这么认为。
他会讨厌她吧?会不会像母亲一样,只想远远地躲开她?
她低下头,心口一阵阵地揪痛。“不要讨厌我,好吗?”像猫咪般的低微嗓音,是对他的求救。
江丰睿听出来了,上前一步。“薇薇。”
她扬眸,望向他。
“我不讨厌你。”他哑声澄清。
但是也不喜欢,是吧?她看着他的眼,那里头仍深深内蕴着阴郁复杂的情绪。
他当然不可能喜欢她,他喜欢的,是丁若悠,是对他最重要的人。
真羡慕丁若悠,可以那么理所当然地对他撒娇,理所当然地享受他的宠爱。
真羡慕她……
关妮薇涩涩地盯着地面,地上,仍流动着罗伯特未干的血,她心念一闪,急忙蹲下身,以双手捧起一滩血。
“你做什么?”江丰睿震惊地瞪着她的举动。
他吓到了吗?她苦笑。“别怕,这可以帮你。”
她伸出手,轻轻地将血抹上他被烙印的半边脸,他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你不要怕,我不会害你。”将血涂抹均匀后,她又柔声叮咛,接着勾下他肩颈,樱唇贴上他脸颊。
他震撼。
“别动。”她温软地低语,在他脸上绵密地落下一个又一个的吻。
这是在做什么?
他顿时感到头脑晕沉,全身忽冷忽热。
就在他以为自己即将死于欲望的折磨时,她放开了他。
她对迷惘的他微笑,牵起他的手,带领他抚摸自己的脸颊。
“感觉到了吗?你的记号消失了。”
消失了。
纠缠他多年的丑陋烙印,人称为魔鬼的记号,消失了。
从此以后,人们看他,会是一个长相英俊的普通成年男子,再没有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了,人们看着他时,眼神再也不会流露出恐惧。
他自由了。
一直遭受束缚的心灵,终于自由了。
“为什么你能做到?”江丰睿怔忡地抚着自己脸颊,不敢轻易相信。“究竟是怎么做的?”
“很简单。”关妮薇微笑解释。“这个记号是罗伯特用刀子在你脸上留下的伤口,因为刀上附着他的血,所以伤口很快凝结了,却会留下除不去的疤痕,只有利用他的血,才能让这道疤消去。”
“所以你刚刚才会沾他的血涂在我脸上?”
“嗯。”
他怔望着她,心下仍有疑惑。“那为什么……你要吻我?”为何要用她的唇,温柔地亲过他脸颊?仿佛是呵护着他的伤口,不让他感觉疼痛。
“因为除了他的血,也需要我的血,把我们的血融合,便能在你脸上产生化学变化,抚平伤口。”
“你的血?”他惊愕。“这么说你也受伤了?”清锐的目光迅速梭巡她全身上下。“是哪里?你哪里流血了?”
“这里。”她指向自己的唇。
他愣了愣,这才发现她粉嫩的唇凹着一道似月牙的印。
“伤口如果太浅太小,很快就会愈合,我必须持续咬着,血才会不断流出来。”
所以她方才吻着他的时候,其实一直咬着自己的唇,当他享受着那温馨甜美的滋味,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不该想的事时,她正承受着阵阵痛楚。
他简直……太可耻了,他不值得她如此待他。
“对不起,薇薇。”他抬起手,拇指颤抖地擦过她唇上的月牙印。“痛吗?”
“你干么向我道歉?”她眨眨眼。“这种伤口对我来说根本是小意思,一点也不痛。”
“真的不痛吗?”他狐疑。
“真的不痛。”她用力点头。“你忘了吗?我是吸血鬼,不是人类,这点伤不算什么。”
“别这么说话。”他皱眉,不喜欢她称呼自己“吸血鬼”,她不是说过,长生种从来不会如此自称?
“因为我不是长生种。”她仿佛看透他的想法。“也不是人类,我什么……都不是。”
她别过头,嘴角勾着笑,脸色异常惨白。
于是他知道,她并不是真的在笑,那并非出自欢悦的笑容,而是自嘲,苦涩的自嘲。
她什么都不是,同时被人类与吸血族放逐,游走于两个世界之间,不被任何一方接受。
这就是她的命运,他曾以为她已坦然接受,但他错了。
即便她表面上显得乐观无谓,但内心最深处,还是隐约痛着的,只是从前的她不明白那样的痛。
“薇薇……”他喃喃唤她,胸口澎湃着连自己也捉摸不定的情感,他好像有股强烈的冲动,想抱抱她、安慰她。
但她不知他的心思,侧过身,躲开他。“我们走吧。”
“去哪里?”他一时茫然。
“找你妹妹啊。你不是很担心她吗?”
对了,若悠。
江丰睿这才恍然忆起,自己是出来找妹妹的,若悠被他气走了,一个人迷失在黑夜里。他必须找到她,要是她出了什么意外,他不会原谅自己。
“那我们去对面公园找找看!”他仓促地提议,率先跨过空荡荡的马路。
关妮薇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四处搜寻,完全能感受到他的焦虑,他是真的很关心丁若悠,她看得出来。
如果有一天,是她不见了,他也会如此焦切地寻找吗?
大概不会吧?不,应该说,绝对不会,她又不是他什么人,对他而言,她一点也不重要。
喉头呛着一股她捉摸不透的酸味,而她不懂,这就是吃醋。
“江丰睿。”她沙哑地扬声。
“嗯?”他回过头。“什么事?”
“我想问问你……”她欲言又止,很想表达心头泛滥的情感,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问什么?”
“我想问你——”话语未及落下,他突然举手阻止她。
她一愣。“怎么了?”
江丰睿不说话,指向公园喷水池旁,一个抱膝而坐的人影,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似在哭泣。
他心一紧。“若悠!”
满溢关怀的呼唤,震动了丁若悠,抬起蒙胧泪眼,朝这边望来。
“睿哥哥……”她颤声唤,见他找来了,满腔委屈陡然汹涌,正想起身奔进他怀里,好好痛哭一场,却又瞥见站在他身后的关妮薇。
她神色一沉,怒了,转身就跑。
“若悠,你等等,别跑!”江丰睿急着追上去。
她不理,飞也似地狂奔,胸臆夹杂着怨与恨。
可恶的睿哥哥,他为什么还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既然这样,就别想她再理会他,她要躲开他,让他见不到,看他会不会心痛,后不后悔……
她要惩罚他!
丁若悠恨恨地想,为了报复,为了让一向疼爱自己的睿哥哥感觉到痛苦,她失去理智,盲目往前奔,连自己闯上马路都没察觉。
一辆载货的大型卡车急驰而来,司机连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倦得差点打盹,完全没注意到转角处意外窜出的人影。
“若悠!小心!”江丰睿嘶声狂吼,眼看卡车就要撞上丁若悠,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丁若悠这才惊觉自己即将命丧轮下,骇然冻立原地。
电光石火的瞬间,关妮薇飞快窜来,展臂推开他,自己却来不及躲过卡车的撞击,娇躯飞到空中,落下,最后,惨遭失控的后车轮辗过。
江丰睿失神地瞪着这一幕。
空气中,再度充满血腥的味道,这回,是关妮薇的血,是她受了重伤,倒在艳红的血泊里。
那姿态,既残缺又绝美,犹如一朵零落的血蔷薇。
“啊——”
他肝胆俱裂,如野兽般地嘶嚎、狂吼,踉跄着步伐来到她身前,怆然跪倒。
“薇薇、薇薇……”
天哪,他该怎么办才好?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可能被车子辗过,怎么可能破败得像一具被折断手脚的棉布娃娃?
她还活着吗?她不能死,不能死……
“薇薇……”他从血海里,颤抖地捞起她脆弱的身子,紧紧抱在怀里。“薇薇……”
“我……没事的。”她强忍剧烈的痛楚,勉力睁开眼。“这点小伤,我睡一觉……就会好。”
真的会好吗?真的可以吗?
江丰睿六神无主,愣愣地望着她。
“会好的。”玉手轻抚他脸颊,她笑着,淡淡的、令人心痛的微笑。“所以……让我睡吧,晚、安……”
语落,她闭上眼,弯密的眼睫在月下,晕着迷离色泽。
第8章
“妈咪,好痛……薇薇好痛……”
“薇薇别怕,救护车很快就来了,妈咪带你去看医生,医生会治好你的,不会让你痛的,你别怕,别怕……”
“妈咪不要哭,你哭,我也想哭……”
“你不要再说话了,薇薇,你伤得很重,不要再说了……妈咪求你,保存一些体力,一定要撑下去。”
“好,我不说了。”
她不说了,乖乖闭上眼睛休息,为了妈咪,她会努力撑下去,一定会好起来。
她睡了。起初,她全身剧痛,睡不安稳,后来疼痛渐渐散去,她睡沉了,睡得很香,梦里听见妈咪温柔的歌声。
她想,妈咪是在安慰她,在鼓励她。
可是过了不就,歌声忽然变调了,妈咪不唱了,她在雾茫茫的梦里迷路,没有人指引她回家的方向。
妈咪,你在哪里?
她在梦里,一遍又一遍的呼唤,好急,好惊慌,不停冒冷汗,不知过了多久,她总算走出迷雾,睁开眼。
室内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只有她孤单单的躺着。
妈咪不见了!
她仓皇下床,满屋子寻觅,终于在厨房找到蜷缩在角落的母亲。
“妈咪,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在跟我玩躲猫猫吗?”她天真的笑问。
而她的母亲,抬起苍白的容颜,惊骇的瞪着她,看她的眼神仿佛在看某种可怕的怪物。
“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别过来!”
她迷惘的望着母亲。“妈咪?”
“走开,离我远一点,走开!”
妈咪……
“我会走开的,你不要怕,我会走开……”
她在梦里,昏乱地呓语。
是梦见了谁,经历了什么,为什么眼角会噙着一颗伤心地泪?
江丰睿望着昏睡的关妮薇,胸口跟着闷痛。自从她昏去后,他便将她带回公司,为了方便使用医疗仪器,他让她睡在实验室里,锁住门,不让任何人进来,独自照料她。
正如她自己所说,她不需要任何手术,只需要睡眠便能自动复原,可这一天一夜,她却睡得极不安定,脸色惨白,身子忽冷忽热,阵阵发颤。
她的血凝固了,伤口也逐渐愈合,的确是有再生的迹象,但很明显,这过程令她痛楚难抑,就算在梦里,也不断秒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