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贺府什么也不是,既不是奴仆也不是客人,只能依靠贺英烨,一旦他不在,就只能听从他人发号施令,任人像鞠球一样踢来踢去。
“你就算有立场,也不会反抗。”他不否认弃儿目前正处于尴尬的位置,但她如果够勇敢,还是可以破解难题,为自己找到容身之地。
“你希望我反抗吗?”弃儿知道他是在暗指她只会逃避,不敢正面迎击,但她不认为贺英烨会喜欢太勇敢的她,所以他这话是矛盾的。
他是矛盾。
看着弃儿如雕像般细致的容颜,贺英烨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喜欢勇敢的她,会让他没有安全感。
“不,我不希望你反抗。”尤其是对他。“就是因为你不懂得反抗,我才会把你留到现在,不然我早在中途把你丢弃。”
看吧,他就是这么矛盾,这么自私。既希望她坚强,又怕她太过坚强,教人无从了解他真正的心意。
“这里再按一下,我真的好累。”指指疲累的右肩,贺英烨侧过身面向弃儿,让她更方便为他按摩。
俊脸不期然落入眼帘,弃儿除了脸红心跳外,只能加强手力藉以分心,克制自己不要去想亲密的事情。
贺英烨真的累了,不然他早扑到弃儿身上与她缠绵一整夜,哪还顾得了睡觉?
时间在弃儿规律的按摩中悄然流逝,贺英烨已然入睡,弃儿的手也酸痛到某个程度,于是决定停下来休息。
贺英烨的呼吸平缓均匀,弃儿判断他应该已经睡着,悄悄缩回手,就想从炕罩两旁的活动式小隔扇偷偷溜下床。
“别走,留下来陪我。”贺英烨即使意识不清楚,仍可以感觉到弃儿任何细微的举动,大手霸道地揽住她的腰,硬是将她拉到身上,要她陪伴他入睡。
弃儿没想到他竟然还没入睡,小脸靠在他的胸膛不敢移动,两人就这么相拥而眠直到天明。
次日,贺英烨比弃儿早一步醒来。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弃儿的小脸,照例又是埋在瀑布般的长发之内,像个婴儿般沉睡。
他亦照例帮她把脸颊上的头发拨到耳后,这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他用左手肘支起身体侧躺,右手的长指涂鸦似地沿着弃儿的五官画圈圈,贺英烨发现她真的是个可人儿,完美的肌肤没有任何一点瑕疵,无论何时看她都教人心痒难耐。
蜻蜓点水似地碰了一下弃儿的嘴唇,贺英烨温柔的举动在脑中倏然掠过某个影像的时候僵住,脸色迅速崩坏。
昨儿个晚上,他居然低声下了气要求她留下来陪他,这算什么?
不仅如此,他还像个叨念不休的丈夫,对妻子吐露一天的不快。他在外的挫折与忙碌什么时候开始需要人管?他跟她聊天说话的方式,恍若两人是成亲许久的夫妻,在经过忙碌的一天后,妻子安慰在外受气的丈夫,但事实上他们两个什么也不是。
想到昨晚他是多么地失常,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愤怒,贺英烨就觉得自己很可耻,居然会受到一个女人的摆布。
“起来!”他什么时候需要一个女人在旁边聆听他抱怨,这简直是笑话。
“马上给我起来,听到了没有?”贺英烨的大手由原来温柔的抚摸,改为猛烈摇弃儿的肩膀,弃儿很快被摇醒。
她睡眼惺忪地看着贺英烨,迷雾般的眼睛写满了疑惑。
“你凭什么在我的床上过夜?”他的口气坏得跟什么一样。“你以为你是谁,敢占据我的床?”
“是你自己要我留下来的。”她小小声地回话,不明白他今早的态度为何突然转变,变得好冷漠。
“我不记得有这件事,你马上离开我的房间。”他用力掀开她身上的丝被,就要她滚。
贺英烨反复无常的态度伤了弃儿。他对待她的方式好像她是一只小狗,高兴的时候把她叫过来摸摸头,一旦惹他不高兴,就踹她一脚叫她走,完全不顾她的自尊。
弃儿默不作声地下床,推开贺英烨的房门,暂时离开这个救她也伤她的男人。
门外寒气逼人,她伸出双手抱住自己取暖,一时之间不知道上哪儿才好,最后终于让她想到一个落脚处。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红桐姑娘?”王大婶一见到弃儿现身厨房,立刻赶她回去。“你快点儿离开,万一让少爷知道你又上厨房来,咱们肯定要挨骂,你就别害咱们了。”
“不会的,大娘。”弃儿用哀求的眼神看着王大婶,拜托王大婶让自己留下来。“少爷他……他把我赶出来了,不会在乎我在什么地方……”
“少爷把你赶出来?”王大婶愣住。
“他不要我待在他的房间,说我没有资格占据他的床……”说到这里,弃儿已是止不住泪水,在王大婶的面前决堤。她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在乎他的话,她以为自己应该已经心如止水,结果还是……
“你别怪少爷,红桐姑娘。”王大婶见状拍拍弃儿的手,安慰弃儿。“少爷一定是察觉到自己不对劲,一时间无法忍受,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王大婶毕竟是贺府的元老,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贺英烨的个性,以及他成长的背景。
“大娘……”
“我打少爷还在襁褓的时候就认识少爷了,比谁都了解少爷。”王大婶感叹道。“少爷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从来不在人前表现出脆弱,可昨天他却为了你的事当着大家的面对总管发火,这对他来说还是头一遭,他一定很不能适应。”
他总是表现得很冷漠,就算想跟人亲近也没办法自然流露出真性情,想想他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连任性都不能。
“其实他根本不必管我。”弃儿凄楚地笑笑,不太能够理解王大婶的话。“我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顶多就是个帮他暖床的戏子,没有任何地位……”
“你在他心中若是真的没有任何地位,少爷昨儿个晚上就不会发火,也不必急着赶你下床,你还不懂吗?”可怜的孩子,少爷不懂就算了,她自己也不懂,如此不懂彼此心思的两人,要怎么在一起啊?想来就令人头痛。
“我……”弃儿是真的不懂,贺英烨的心思太难懂,她则是太单纯,没想那么多。
“说来说去,全怪老爷,虽然他已经过世,我仍忍不住要念他两句,都是他害了少爷。”王大婶把过错全归到已逝的贺老爷身上,弃儿虽然不明白王大婶何以临时更改话题,但相信一定有她的道理。
“老爷是个严厉的人,身为京城最大油号的东家,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如何扩大油号的规模,让铺子遍布大明国,他也是这么教育少爷。”
贺老爷听起来就是一个充满野心的男人,事实上也是。
“老爷满脑子都是利益,私人感情对他来说根本不值一文钱,对外人如此,对待少爷也一样,久而久之,少爷就变得跟他一样冷漠,一样喜怒不形于色。”
这在商场上很好用,换到了情场,就成为最大的阻碍。糟的是贺英烨商场上游刃有余,面对情场却显得笨拙不安,连带地折磨了弃儿。
弃儿听完了王大婶的解释,总算稍微了解贺英烨一点儿了,却不觉得能有多大用处。
“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好女孩,命运实在太捉弄人了,唉!”王大婶甚至不敢告诉弃儿关于闵斯琳的事,怕伤了弃儿,虽然她迟早会知道,但能拖一天是一天。
“我的命运,早在我被丢弃在戏班子门口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好了,怨也没用。”说到命运,弃儿又凄凉微笑,看得王大婶十分不舍。
同样都是外貌出众的女孩子,闵小姐的命硬是比她好上许多,只能说会不会投胎有差,旁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娘,我帮您洗菜。”弃儿不想再讨论命运的事,连忙转话题。
“不行,少爷会生气的,你别害我挨骂。”王大婶摇手阻止。
“不会的,大娘。他把我赶出来了,记得吗?”弃儿想办法说服王大婶。“再说我没地方可去,您就答应让我留下来帮忙吧!”
“可是——”
“求您了,大娘。”弃儿恳求王大婶收留自己,她不想再度面对总管,她好怕总管。
“这——好吧!”王大婶答应弃儿在她的身分未明朗化之前,先留在厨房帮忙。
总算找到栖身之地,弃儿很认真、很努力地在厨房干活,一直到快接近中午贺英烨闯进了厨房,她才停下来。
“你该死地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我有允许你可以过来这里吗?”他一出现在厨房就发火,正在炒菜的厨娘则是差点被炉灶的大火烫着,他们尊贵的少爷竟然踏进厨房?!
“我……”弃儿张大眼睛看着贺英烨朝她走近,表情和其他人一样惊讶。
“少、少爷——”
“马上跟我离开这里!”贺英烨不待王大婶把话说完,抓住弃儿的手腕,又一次当着大伙儿的面将她拖走。
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王大婶重重地叹气。
这两个可怜的孩子,命运究竟要折磨他们到何时?
第6章(1)
弃儿不知道贺英烨是怎么知道她在厨房的,但他老是在大家面前当她是件行李似地拖来拖去,让她很尴尬,也让她再次确认,她在他心中一点儿分量也没有。
“你又去厨房干嘛?”他只要看见她在做事,一股无名火就会冒上来,就会忍不住冲动。
“你嫌厨娘还不够多吗?硬是跟人凑一脚。”贺英烨说话的语气,比稍早将她赶下床的时候好不了多少,甚至更坏。
“我不知道要做什么。”她低下头不看他的脸,免得自己又受伤。“我只认得王大婶,也只有她肯跟我说话,我很自然就去找她。”
弃儿平静但委屈的控诉,竟使得贺英烨的脸颊发红。他知道自己理亏,但他就是忍不住将心中那股挫折感一股脑儿发泄在她身上。
“你还真爱干活。”他似乎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到底是怎么了?“给你当大小姐你都没有办法适应,硬要去厨房帮忙,果然是贱命。”
仿佛存心伤她似的,贺英烨挑剔完她的行为,接着挑剔她的命格,弃儿用力咬紧下唇忍耐,避免在他面前掉泪。
“我本来就命贱。”她要是好命的话,他们也不会相遇,他也不会有机会侮辱她。
贺英烨闻言为之语塞,没想到她会干脆承认。
他不知所措地把脸撇向一边,不晓得如何面对这种状况。
该死!
他是不是疯了,非得如此伤害她不可,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你识字吗?”他想做些事情弥补自己对她的伤害,怎么知道伤她更重?!
弃儿摇摇头,觉得他好残忍。她都已经遍体鳞伤了,还要拿刀戳她,还要在她伤口上撒盐。
“你不识字,那你的剧本都是怎么背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贺英烨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我演的角色,都是一些不需要台词的小角色,主要的工作是打杂……”
“比如说‘刘氏四娘’?”贺英烨打断她的话,弃儿瞬间沉默。
是的,比如说“刘氏四娘”。
这是他们两人关系的转捩点,对她来说也是最痛苦的回忆,他为什么要一再提起?
“既然你坚持一定要做事,那就学识字吧!总比你一天到晚跑到厨房骚扰王大婶好。”
弃儿原本以为贺英烨是故意要伤她,才提起识字这回事儿,没想到他另有安排。
“我会安排夫子来府中教你读书,你要认真学习,知道吗?”说这话的同时,贺英烨故意不看她,但微红的双颊说明他有多尴尬,这就是他补偿她的方式。
弃儿欣喜若狂地点头,作梦也没想到自己有读书识字的机会。以前她就好羡慕能写能读的人,尤其是女性,如今她终于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了,怎能不令人兴奋?
“知道就好。”贺英烨清清喉咙,无法适应对人好的感觉,那与他的本性不符。
“我要去铺子了,你等一下记得去找总管,我已经交代他打理房间,你就住在那儿,不要再四处乱跑。”或是骚扰王大婶。
“嗯。”现在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点头,心中溢满了能够读书写字的快乐。
难得她这么兴奋,害贺英烨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嘴角渐渐染上笑意。
他转身就要离去,刚走了几步路又转回来。
“以后不准再去厨房帮忙。”他窘声交代。“从今天开始,你那双手除了提笔之外,不许再碰其他东西。”
说完,他快步离去,留下弃儿一个人独自错愕。
不许再碰其他东西……梳子也不能……针线也不能……只能提笔,那不就意味着,从今尔后,她就是一个真正的大小姐?
猛然抬头盯着贺英烨逐渐远离的背影,弃儿的眼睛尽是迷惘。
他对她有感情吗?如果没有的话,他干嘛这么做?反正对他来说,她也只是一个用来暖床的女子,不必为她用心。
你在他心中若是真的没有任何地位,少爷昨儿个晚上就不会发火,也不必急着赶你下床,你还不懂吗?
王大婶的话这时在她耳边响起,加深她的迷惘。
她多么希望王大婶说的是真的,但她真的没有把握。
爱情是一种奢望,这点早在她见到贺英烨第一眼时便已明白。
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不由得对他心生向往,奢望能够得到爱情。
*
贺英烨为弃儿请来夫子教她读书写字的事,很快传遍大街小巷,取代前些日子闵斯珣顺利迎娶古芸媚的旧闻,成为人们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
小道消息人人爱,尤其是那些富贵之家,一举一动都足以引起人们的关注,一点儿芝麻小事都会扩大成一则了不得的故事,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但还是爱听。
闵氏虽然号称京城最大的商号,但贺氏的规模其实早已超越闵氏。只不过闵氏的重心是摆在京城,贺氏则是着眼于整个大明国。若要比资产,闵氏恐怕还不如贺氏,但也一样富可敌国就是。
正因为贺氏如此富有,所以更容易引起注目。更甚者,贺英烨是家中独子,继承了全部的家产,加上外貌出众,又有“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美称,人们对他的兴趣自然不言可喻。况且,他都已经和闵斯琳订亲,还大大方方地带了个女子回家,叫大家不好奇都不行。
外头的风风雨雨,竟未曾渗入贺府这座防护严密的豪宅里。大伙儿的臆测,大伙儿的推论,弃儿没有听闻过半句,不晓得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贺英烨一定很爱她,才会破天荒头一遭将女人迎进门,并羡慕她能够得到贺英烨的爱。
贺府是一张组织严密的网,将一切流言都排除在外,不让弃儿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