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几何时,她对若水的牵挂,也是这般,饱含着生死离别的恐惧。
「薛大哥呢?」她抬头,四下张望,「不在府中吗?」
除了若水,第二个想见的,便是他。有时候,她都分不清,他与若水,在自己心中到底孰轻孰重,只觉得他们仿佛是世上仅存的两个亲人。
「他进宫去了。」楚若水答道。
「进宫?」眉间霎时微蹙。
「姐姐,是不是对他失望了?」若水极力辩解,「并非你想像的那样,薛大哥不是真的投靠了清廷,只不过暂时忍辱负重而已。他说,有朝一日,定会助我大顺东山再起。」
「真的吗?」盘云姿惊喜,「其实,我也料到了……」
她就说嘛,薛瑜断不是惟利是图的小人,身上若没有卓越的气质,她也不会如此迷恋他。
「姐姐,我要跟你说一件事……」她神神秘秘,将她引入屋中,关上门扉,才张嘴,含羞又止。
「什么?」盘云姿微笑,「瞧你这模样,莫非遇上意中人了?」
「姐……」若水怔住,「你怎么……怎么猜出来的?」
「咱们一块儿长大的,有什么我猜不出来?」盘云姿刮刮她的鼻子,「说吧,那人是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垂眼道。
「他……」盘云姿只觉得心尖一紧,「薛大哥?」
若水没有回答,只是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轰的一声,盘云姿只觉得脑中被炸开了似的,四周霎时一片死寂,背脊如有霜覆,冷到了极点。
「姐,你怎么了?」若水发现了她不对劲,「你……不赞成我和薛大哥在一起?」
「……他也喜欢你吗?」好半晌,她才努力道出这一句话。有片刻,她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嗯。」若水盈盈笑了,面若桃花。
「他亲口说的?」仍不死心,继续追问。
「他说,我是世间唯一让他动心的女子——」若水语意中满是幸福。
唯一?这个词,在她耳中奢侈如绝世珍宝,这一辈子,大概也得不到了。
这很好啊,本来若水与薛瑜就是天造地没的一对……她的妹妹,她最疼爱的若水,这样粉雕玉琢的人儿,宛若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也只有她配得上薛瑜。
应该为他们高兴,为什么心底却一阵接着一阵的难过?
难道他从来没有在乎过她?那些在海棠树下谈心欢笑的日子,难道只是她的幻觉?
是啊,她的相貌如此平凡,像他那样英俊如天神的男子,根本不会将她放在心上……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妹妹?若换了别人,一个她不认识的女子,无论他们再怎样相爱,她都可以避而远之,不看不听,亦不会感到痛苦……但现在,她还要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努力微笑,竭力祝福,上苍待她实在太残忍了……
「姐,我已经叫人收拾好厢房,就在我的隔壁,咱们俩晚上可以聊个通宵——」若水兴致勃勃地道。
「可我……」盘云姿却忽然却步了,「得回贝勒府去……」
「什么?」若水诧异,「姐,不是说好搬过来的吗?贝勒府的人不肯放你?」
「我只是希望待在那儿。」盘云姿支支吾吾地扯谎「或许,能打探到一些消息……」
「打探消息?」若水连忙阻止,「姐,那太危险了!有薛大哥在朝中周旋,清廷的一举一动,我们都可以了如指掌,不必你亲入虎穴!」
「毕竟贴身伺候舒泽,能打探到的东西多一些。」一起了头盘云姿便能很顺口的说道,「不必担忧,姐姐我会自个当心的。舒泽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吧?」
「嗯,薛大哥只是说,你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妹,清廷上下都不知道你就是昌平公主的身份。」
「那就好,我可以继续待下去……」盘云姿喃喃自语,自己骗自己。
「姐,你拿着这么大个包袱,我还以为你真要搬过来呢,」若水失望地努努嘴,「害我空欢喜一场。」
「哦,这些是我顺路替福晋从商铺里取来的东西。」盘云姿摊开包袱,慌忙敷衍,「你看,我能有这么好的东西吗?」
其间衣衫首饰皆很华丽,若水看到后,自然不起疑。
「姐,你就不能留一晚吗?就留一晚!」若水仍不死心,拉着她的衣袖撒娇。
「改天我向舒泽告了假才能留下,今天真的不行,贝勒府里缺人手……」她坚决道。
无论如何,她都要离开,越快越好,在薛瑜回来之前。
她不想见他,避免心潮起伏,更加尴尬。她不是圣人,能做到不动声色已经不易,不要再逼迫她面对最最难堪的情形。
只是,事到如今,她能去哪里?
贝勒府,有玉福晋在,她绝对回不去;妹妹这儿,又不能留……一瞬间,盘云姿仿佛回到了兵荒马乱的时刻,那些南下逃命的日子,亦是这般走投无路,仓惶无助。
盘云姿第一次觉得,天地之大,却无容身之处,上苍真要把她逼上绝境?
奇怪的是,在这一刻,她脑海中却乍然浮现舒泽的脸。
明明方才是晴空万里,不知为何,却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仿佛老天也明白她的心情。
盘云姿谎称贝勒府会派车马来接她,执意独自走到街口,不让若水送她。
然而,她该去哪里?回瑶寨吗?倘若没有退路,回瑶寨似乎是惟一的选择……
不过,山重水远,好长的一段旅程——
正撑着伞默默走着,忽然一辆马车停在她面前,车上男子掀起帘子笑道:「这么快就出来了?」
她闻言一怔,抬眸望去,她居然看到舒泽的俊颜。
她霎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静静地望着对方,任凭雨水淋湿她的发。
只是互相凝视,但她的心忽然由极致的冰寒,变得似有暖意流入,方才还彷徨无助的心,似落到了地。
她没想过,本该是她最最憎恶的敌人,此刻却成了她的亲人。
眼泪倏地如雨落下,她难自抑,似乎所有的情绪在他面前都难以遮掩,也无需掩饰。
「怎么了?」舒泽脸色一变,跳下车来,顾不得大雨倾盆,淋湿衣衫。
「贝勒爷……」盘云姿心中有许多话想倾诉,可怎能对他说呢?毕竟他们是敌人。
「来,随我来。」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在她错愕间,直接将她拉上马车。
车轮辘挽,他快马加鞭,带她离开这个伤心地。
盘云姿没有说话,对于他的举动她求之不得,最好走得越远越好,越快越好。
本以为舒泽会带自己回到贝勒府,出乎意料的,马车却往郊外行去,直至一片枫林所在。
远眺中,她发现一座小小宅子,掩映在树林之中,显得安静雅致。
「贝勒爷,这是什么地方?」她忍不住问道。
「我的别业。」舒泽淡淡一笑,「从前每次跟福晋吵架后,我都会来这儿小住一阵。每逢秋天,这里的枫叶便会染红成一片,煞是美丽。」
她明白,他的确需要这样一个纡解情绪的地方。香山红叶,的确美丽。
「来。」他伸出手,执她下车。
只犹豫片刻,她便决定将柔荑递到他手中,暗忖,这只是个朋友的关怀,她愿意打算大方接受。
舒泽自然而然地牵着她,将她引至宅中。
这里只有三、五间厢房,陈设简单,与贝勒府完全不能比,但盘云姿却觉得它比世上任何一个繁华所在都清静可爱。
推开屋门,只见桌上却已备有热茶,似乎舒泽早料到她会到来,这让她不由得诧异。
「来,先饮一杯解解渴。」舒泽亲自替她沏茶,碧水倒入杯中,散发幽香。
「这是……」尝了一口,却有种异常熟悉的味道涌上喉间,让她愕然。
「这茶竟加了四味佐料,罗汉果、决明子、荷叶与桑叶。」舒泽笑道,「是瑶寨的三清方子。」
三清茶?他何以得知她故乡的三清茶?
盘云姿霎时有些激动,想说什么,却不得不按捺心情,久违的味道让她顿时失了方寸。
「有一次,王爷命我南下私防,到达湘江一带,饮到了这种茶。」舒泽解释道,「果然有清心顺脾之功效,一饮之后难以忘怀,便命人在当地采购了些许,运进京来。」
「果然滋味特别。」盘云姿只得假装第一次品尝,称赞道。
「这茶还是热的,你不觉得奇怪吗?」舒泽望着她的眼睛,道破她心中的迷惑,「似乎我早有准备。」
「难道贝勒爷有别的客人?」她垂眸不敢直视他。
「不,这是特意为你备的。」舒泽话里有活,「清心顺脾,正巧能治你现在的病吗?」
「病?」她连忙掩饰,「奴婢哪里有病?」
「别装了,你刚才的眼泪,谁没瞧见啊?」他却笑,「你以为我为何亲自驾车送你女去薛府?」
「为何?」她一愣。
「因为——」他一顿,道出石破天惊的答案,「我要亲自接你回来。」
「贝勒爷……」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早料到她不会留在薛府?
「也难怪,人家是前朝公主,且生得国色天香,薛瑜当然会意乱情迷,」舒泽调侃道,「小云儿,不是我贬低你,你一无地位,二无容貌,你拿什么跟人家争啊?」
原来,他早已知道薛瑜与若水的事?难道,若水的「静天公主」身份也已暴露?
「公主?什么公主?」她故意装傻。
「住在薛瑜府上那位美人啊!你不知道,她是前朝公主吗?」
「可是……为什么王爷会允许她住在那里?前朝一草一木,在多尔衮的眼中,不都该铲除吗?」
「嘿,我们满人真有这么凶残吗?」舒泽无奈摇头,「我等再无礼,也知道要对前朝皇室有所尊重,王爷还说,要恢复那位公主名号,赐她一个好夫家。」
的确,历来改朝换代,若得天下的是慈爱明君,必定会对前朝皇族予以礼遇。
她以为,满人不懂得这个规矩,原来她错了……
「的确,我是比不上她。」呢喃之际,她不禁黯然。
若水,她风华绝代的妹妹,的确比她体面千万倍,配得上尊贵的称号。反观她,一个瑶族女子,并非汉人血统,且又相貌如此平庸,有什么资格做前朝公主?
她只能躲在角落里,不要再丢大顺朝的脸了。
「小云儿,」舒泽忽然收敛笑容,低声道,「别再想薛瑜了,留下来!」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单纯看她可怜,收留她,还是……
盘云姿霎时脸红心跳,仿佛从前每一次见到薛瑜时的感觉。这样简单的一句话,竟能掀起她胸中狂澜。
「我送你到薜府的时候,就知道你一定不会留在那里,」舒泽柔声表示,「我驾着马车,来到这儿,早早备下了茶水,然后去接你——时间正好。」
没错,他就是有这样的自信,笃定她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
所以,他可以大方的亲自将她送到别的男人手里,仿佛亲手放飞了风筝。然而,只要手里还牵着线,风筝仍会回到原地。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盘云姿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贝勒爷明知薛公子跟公主在一起……却不曾对我提起只言片语。」
「不让你亲眼看到,你会甘心吗?」舒泽凝视她直言,「云儿,我希望你自己做出选择。」
他唤她「云儿」,前面没有一个「小」字,似乎少了戏谑,多了亲昵……
盘云姿仿佛意识到这种转变,心尖微颤。
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出乎意外地了解她,知道她若非亲眼所见,断不会死心,也断不会给他个机会,让他可以继续与她相处……
「云儿,留下来吧。」舒泽轻声劝说,「这里是我的别业,福晋不知道,断不会找上门来为难你。」
「贝勒爷是需要一个看房子的人吗?」她怔怔地问。
「看房子的人?」他没料到她竟有如此想法,想笑,却笑不出来,只得无奈颔首,「对……就当你留下来,替我看门护院吧。」
「我……」盘云姿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愿意。」
天下之大,无处藏身,回瑶寨是迫不得已的决定。毕竟,她自幼离家,故乡的一切对她已经十分遥远,她不确定那一些远亲真会收留自己。
她想留下来,眼前的男子,给了她无比温暖的感觉,她愿意住在离他近一点的地方。
只是连她自己也没有发觉,明明深爱着薛瑜,为何忽然对别的男子产生眷恋,想要多靠近他一点……
第4章(2)
笃!笃!笃!
一大早,她便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细听,像是有人在敲打木桩。
她推开门,像变戏法似的,院中忽然出现了许多碗口粗的竹子,像小山一般横七竖八的堆砌着。
只见舒泽正打着赤膊,站在杂乱竹堆中,不知在忙什么。
「贝勒爷,怎么了?」盘云姿诧异地问。
「云儿,你来得正好,瞧瞧这个,是否中意?」他递给她一张图纸,看似房屋的建筑草图。
「见勒爷要盖房子?」草图上的模型如此熟悉,让她有些难以置信。
「对啊,」他绽颜笑道,「我要盖一座竹楼!」
竹楼?天啊,又是她家乡的特有……至今,她还能时常梦到,在皓月当空之下,儿时的自己于竹楼上聆听虫吟的情景。
「无缘无故的,贝勒爷为何想到要盖竹楼?」盘云姿抑住心火的激颤,淡淡问道。
「上次在湘江一带,便看到了这种独特的建筑,不同于关外的车篷暖帐,也不似中原的亭台楼阁,觉得别有一番情致。」舒洋道,「我想在这别业之中,盖一座竹楼,闲时在上边饮酒赏月,一定格外惬意。」
「贝勒爷果然有雅兴……」他盖竹楼,最最得益的应该是她,能一解她的思乡之苦。
「不过,贝勒爷为何亲自动手?这等粗重的活,该交给工匠去做。」
「不知为何,我就是想亲自建造,」他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不愿假借他人之手。」
这话听在她耳里,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溪水洄流处,有种莫名的激荡。
「贝勒爷,我来帮你吧!」她欲挽起袖子,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别。」他连忙阻止,「你是弱质女子,干不了这个。不如去替我准备茶水点心,也算帮了忙。」
「奴婢遵命。」他说得有道理,若勉强留下,说不定还会给他添乱呢,不如去做自己所长的事。
她转身离去,回眸跳望他的背影,却见那伟岸身躯在日光下晒出点点汗水,如同全身布满星光,她不由得低头,不敢多看,似乎多看一眼,呼吸便急促半分。
来到厨房,准备好食材,细心烹煮,等点心备好,却已到了晌午时分。她急急从锅里端出来,生怕饿着了他,匆忙中,锅子却烫着了她的手。
然而,她顾不得十指通红,她快步迈出厨房,朝院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