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俪人行 page 14 作者:卫小游

  卫齐岚定定地看了项少初好半晌,才谨慎地问:「你可曾听说过……秦潇君这个名字?」

  当那久违的名自他口中说出时,项少初并没有太讶异。卫齐岚毕竟不是傻子,迟早他会想起来的。毕竟,一来,他没有易容;二来,他也不想否认。唯一让他比较讶异的是,他没想到他还会记得那个名字,过去在他们几次短暂的接触中,他从来没有喊过她的名。

  说来讽刺,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出她的名。

  「我听过。」几乎没有丝毫犹豫的,项少初淡淡说出。

  是她,不会有错了。卫齐岚得双手握拳,握得死紧,才不会失控地扳住她的肩膀,问她为什么要烧掉他们的老家,化名逃走。她可知道,依照东陵的律法,只要他指认她是他的妻子,那么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再算数。

  项少初这个人也将消失,她会再一次被困在他的身边。

  「那妳——」

  在他开口之前,项少初打断他的话。「将军想一直站在这里吗?你应该也知道的,东陵男风日盛,我们若一直站在这里讲话,迟早会有人看见,并且认出来。你希望你的名字跟我这个奸臣以不恰当的方式并排在一起吗?」

  卫齐岚这才留意到,已经有些路人注意起他们了。「我们就四处走走。」他大手一出,捉起他的手就走。老天,带兵打仗都没有这么令他心绪翻腾。

  项少初微微一笑,有点讶异他竟然捉住他的手,仿佛她是需要人带路的三岁孩童。「那好吧,今天我本来打算去一个地方,离这里不远,将军一道来吧。」说着,反过来带着他走向自己系马的地方。

  看着项少初毫不迟疑的背影,当下,卫齐岚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这辈子,他都将终身跟随着这样坚毅而稳定的脚步,但是他再也追不上她。

  她不在乎他已经认出她了吗?聪明如她,他想她应该已经猜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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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齐岚一路保持沉默地跟着项少初骑着马往城郊走。

  在凤天的内城与外郭之间,尚有一片辽阔的土地。

  已是暮春时节,天气十分暖和,野地上遍地是绽放的野花。但卫齐岚无心欣赏春天的美景,他的心思全专注在身边的同伴身上。

  一路上,他猜想她会带他去哪里。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将他带进一处……

  「学堂?」他挑起眉,十分困惑地问。

  项少初微微一笑。「正是一所学堂。」下了马,将马在树下系好,也不招呼卫齐岚,他径自入内。

  在他进入学堂后不久,原本琅琅的读书声突然戛然停止,接着跟在后头入内的卫齐岚差一点没看傻了眼。

  学堂里的小学生们纷纷丢下书本,推开书案跑了出来,将项少初团团围住,嘴里不停地叫嚷着:「先生、先生,您来看我们啦!」俨然跟项少初非常地熟稔。

  项少初一一招呼他们。没有人留意到卫齐岚的存在。

  而这些年龄从五岁到十来岁不等的孩子,清一色是女孩子!

  难道说,这里是间女学堂吗?

  在东陵,只有男孩才能进入学堂读书的。私设女学堂可是抵触东陵的律法啊,她应该是最知情的才对吧?毕竟,她的爹就是序学里的序长啊。

  卫齐岚悄悄地站在一旁,仔细推敲她带他来这里的用意。也许他不了解他的妻子,但凭借过去与项少初几番交手的经验,卫齐岚很清楚她所做的任何事,都绝对不简单。她想暗示他什么事吗?

  「先生,您可以考我了。」喧闹声中,一个清脆的嗓音引人注目地喊道。

  「哦,是吗?」项少初注视着那名年约十三岁的小姑娘,脸上挂着微笑,眼神却十分地认真。「要通过我这一关,可不容易喔。」

  「我知道。所以请您考考我吧。老夫子说我行的。」小姑娘很努力地说。

  她口中的老夫子刚收拾好,从课室内缓缓走了出来,与项少初旧识般地寒喧。

  看见那名老人,卫齐岚不由得怔了一怔。

  这老人家,有点面熟,很像是前几年他自请守边的时候,才从朝中因年迈而自请退职的黄翰林。怎么他老人家并没有回乡去,反而待在这位于城郊的老旧学堂里,俨然像是这群女学童的老夫子呢?

  种种的疑惑尚未厘清,卫齐岚便听到项少初询问那名小姑娘道:「那好,小云,妳就答答看,中国的孔夫子何以言『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只见那小姑娘自信地答道:「春秋,是天子大事。天子掌握了褒贬善恶、赏功罚罪的权力,非天子不能轻易僭越,所以孔夫子才会有罪我者之说。但又因为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所以才会又说,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项少初脸上的表情一时间看不出是赞许还是否定,只见他又接着问:「既然圣人如孔子,仍不得不僭越礼法而作春秋,那么,若依照东陵不成文的礼法规定,女子不得进入学堂读书,妳有没有什么看法呢?」

  小姑娘毕竟年轻气盛,她叉起腰来,气呼呼道:「这根本不公平嘛!为什么身为女子就不能读书?女子并没有比男子蠢笨啊,女子也可以为东陵尽一份心力啊。这种规定,根本不合理嘛!要是我能参加科考的话,一定榜上有名。要是我也能做官的话,一定会当一个很好很好的官,造福乡里的。」

  「既然如此,那到底,为什么女子不能读书呢?」另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娃突然插嘴问道。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年纪更小的小姑娘抢白道:「这哪需要问啊,当然是因为女子比男子聪明太多了,男子怕女子抢走了他们的饭碗,所以叫女人在家里养小孩,他们才不可能让女子读书呢。老夫子不也说过吗?读书可以颐养性情,可以开智启圣,一旦让女子读了书,男子就得承认他们比较笨了。」

  项少初闻言,不禁失笑道:「也不是这样的。」

  老夫子摸着胡子笑了起来。「其实男子也好,女子也好,都有聪明有愚笨,所以人才要读书,好让自己不至于变成愚蠢的人。」

  项少初点头道:「老夫子说的极是。」

  老夫子笑问;「项大人可满意这些孩子的进展?」

  项少初低头欠身道:「不敢,有老师在此,少初怎么可能会不满意。」

  老师?卫齐岚猛地捕捉住这个关键性的字眼。

  她称黄翰林为老师?记忆再度飘回从前,他依稀想起,过去黄翰林在未应举入朝之前,的确曾经在晋阳设过教席,难道说……她也曾在黄翰林门下学习过?

  不无这个可能。老丈人是序学的序长,与黄翰林有交情,少初可能也曾经在序学里待过一段时日……

  「啊,这位不是当朝赫赫大名的紫衣将军吗?」黄翰林苍老的声音唤回了卫齐岚飘远的思绪。他回过神来,才猛地发现,原先围绕着项少初的女孩们,这会儿全都盯着他瞧。

  一个梳着双丫髻,年龄顶多八岁的小姑娘扯着他的衣襬,好奇地道:「你就是那个我们东陵的大英雄吗?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事迹喔。你真的可以一箭射死一头老虎吗?你真的砍下过一万名敌军士兵的人头吗?听说你身上有一千道伤痕,可以让我们看看吗?」

  卫齐岚从来不曾这么近距离地面对他的崇拜者过。自狼河一役,他侥幸击退敌人后,英雄的称号开始加诸在他身上。但唯有他自己一个人清楚地知道,他不过同一般人一样,都是血肉之躯,有一天,他会老也会死。

  他其实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个杀过很多人的男人。而且,还是一个很不会处理家务事的男人。

  小姑娘天真地继续说道:「好奇怪喔,我一直以为你应该要更高大、更威猛,就像是壁画上的天神一样的,可是……」

  「可是怎么样?」卫齐岚好奇地轻声询问。

  「可是……啊,我看不到你的脸……」小姑娘努力要踮起脚尖,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卫齐岚长得太高大了。

  见小姑娘如此辛苦,只为了想看清楚他,卫齐岚索性单臂将小姑娘抱起,让她能够直视他的脸。只不知,在她眼中,他这张风霜满面的脸孔看起来是否会很吓人?

  小姑娘初生之犊,她不仅要看,也要摸。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卫齐岚的脸孔后,才微笑地告诉所有人说:「啊,是一样的。」

  「真的吗?」其他人似乎也被挑起了好奇心,语气急切地询问。

  小姑娘用力点头。「嗯,一样的、一样的。」

  「什么事情一样?」卫齐岚好奇地问。

  小姑娘咧开嘴,笑说:「你的脸跟我爹的脸一样宽,胡渣好硬,也一样有点刺刺的。将军大人,你好像我爹喔。」

  「我像妳爹?」卫齐岚一时语塞。他说不出话地看着小姑娘,心里头不禁想到:如果他十几岁时就有了自己的小孩,现在大抵也和这小姑娘同样大了吧……

  过去他从不认为自己也会有生儿育女的一天,总是放纵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从没有心思好好经营自己的家庭,直到家毁人去……这才有了思乡的滋味。

  项少初无声地走近,将他手臂上的小姑娘抱回地面上,轻声地解除了他的疑惑。「小喜的爹也曾经是戍边的一名兵士。」

  卫齐岚闪动黑眸,看着他的妻。

  项少初继续告诉他;「狼河一役,你一战成名,她却成了孤儿。学堂里收容的很多都是像小喜一样背景的孩子。失去家人的她们,如果无法读书的话,这一辈子若不是成为富人的奴婢,就是沦为人人可欺的妓女。你说,东陵这国家真正因为战争而天下太平了吗?」

  卫齐岚一时无话可说。狼河一役,血流成河,牺牲无数,但那并非是他的错。

  没有死在战场上,也不是他的错。会就此一战成名,更非他所预期。战争,从来是残酷的。他从没有逃避那残酷,也没有为那残酷流过眼泪……

  「卫将军,」她轻声问他:「你有自己的家人吗?当你成为一个人人钦佩的大英雄时,你可曾想到过,也许你的家人正殷切地为你担忧,期盼你能回家团聚?」

  看见她眼中的责难,他想要解释,但该怎么解释呢?想来想去,竟是无话可说。毕竟,当年他确实选择了战场,把家人抛在身后。即使他说服过自己,他之所以杀人,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国家,也是为了守护自己的亲人。但那是出自真心的吗?事情已经过了很多年了,他已经快要记不起来当初杀死第一个敌军的士兵时,他脑中想的是什么了。

  项少初看不见他心中的千回百转,也无意去探究过去的事。如今,他们必须看着现在所拥有的,并走向以后将要前往的地方。

  再也不能回头了。突然他笑出声。项少初突然高声问他:「卫将军,你看清楚了吗?如今我所站立的地方。」

  项少初就站在一群女学子的前头,后方则是讲习用的堂屋。老夫子是这一群女孩的启蒙老师。

  这些女孩……以及这名作男装打扮的女子……

  突然他明白她想让他看什么了。她带他来到这间学堂的用意是……

  他握紧拳头,深刻地了解到——他不能认她。

  过去他亏欠她那么多,现在的他,不可以认她。即使她是他在这世上唯一且仅存的家人,她是他的妻。

  但不管是出于道义,或者其它的原因,他都不能去妨碍她,必须让她做完她想要做的事,或者,正在做的事。

  过去他很少好好想过,何以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却不能做。战场上的事或许太血腥,但在其它方面,女子或许也能像男子一样,或许还做得更好。

  「你刚刚问……我有家人吗?」卫齐岚看着她眼神,专注的回答说:「我当然有。记得吗?我娶过妻的,只是现在的我……不了。」他说:「我的身后,已经没有人在等待我了。」

  直到如今,他才懂得了伤感。

  直到如今,他才晓得,原来能被某个人无怨无悔地等待着,是多么幸运的事。

  直到如今、直到现在,卫齐岚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那种在这世上孑然一身是怎样的一种孤独。

  过去他立意要征战沙场,美其名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国与家。为了让身后的家人平安快乐,他将自己的成就建筑在敌人的尸体上,并告诉自己,这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应该做的事。

  爹生前总教导他,要做个男子汉!却没告诉他,当爹身在战场时,要如何安慰娘亲的眼泪。结果,他长成了一个男人,但同时也失去了真正需要费心守护的那个家,以及真正重要的家人。

  现在他终于明白,何以当他站在城垛上遥望家乡时会感到落寞了。跟其他有家的士兵们不同,在他成为无家之人的同时,也失去真正必须守护的事物。

  项少初将卫齐岚脸上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底。他分明已经认出了她,却没有认。她明白,他应该是懂了。卫齐岚应该已经了解,何以她必须丢开过去的身分,并且再也不想变回原本的那个自己的原因了。

  眼前,她有这么多的事想做,她怎么能轻易放弃这个属于她的战场?

  如果说,卫齐岚的战场是在边关的话,那么,她的战场就是这国家的朝廷,甚至是存在已久的不合理的制度。

  她回不了头,她已经走得太远了,多年来的布局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待有人实行。她已经回不了头了,甚至,也不怎么想要回头。

  只是……看着眼前这张过去她没有机会好好看过的脸孔,卫齐岚,那个九岁女孩的天。恍惚间,她又成为好多年前刚刚嫁给他时的那个自己,那时她觉得他强壮高大得有如一棵凌云的树,而她则是地上殷殷仰望他的小草。

  她曾经花了很多年的时间追随着他的身影,期待他回眸一顾。她曾以为,他的背影会是她这一生最后看见的事物。她曾经如此害怕……怕得不敢直接看进他的眼中……如果她看了,当时的她会看见他像现在这样一双忧愁又无奈的眼睛吗?

  她不知道。她回不了头了。早在她决定让他看见,在成立这座学堂的背后,她所打算完成的事时,她看得出来,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当然她也是。

  为此,她不能不感激他。

  他放她自由。

  从此她不再是秦潇君——那个卫齐岚名义上的妻。

  她是项少初。

  这个国家将在她的主导下,变天。

  她坚毅的表情使他觉得,也许眼前这个女子真的会改变这个国家也说不一定。瞧瞧她是那么坚定地斩断与过去的联系,包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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