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巴黎繁花似锦,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薄雾。
阳光洒来一室浪漫,坐在艺廊里的上官念潮望着落地窗外缤纷街景,一点绘画的灵感都找不到。
今天是母亲过世的第六十天,生离死别的哀伤还盘据她心上,同时还心神不宁地想着那个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的秘密——
一间位于台湾,登记在母亲名下的房子。
虽说台湾是母亲的故乡,但在上官念潮有记忆以来的这二十几年来,母亲从来没再踏入台湾一步。
透过现代的资讯网路跨海买房子并不是一件难事,重点是母亲要一间在台湾的屋子做什么?
为什么明明知道再也回不去那个海岛,却要购买一间位于那里的房子?
难道妈妈一直隐瞒着爸爸与她的生父联络?
不,不可能……上官念潮摇头。
若不是想与情人及家人彻底断了联系,母亲何苦带着她远赴法国?
「念潮!」
食指轻敲了上官念潮的额头,硬生生打断她游走的思绪。
念潮从母姓,有个很别致的东方名字,艺廊的同事们一直都跟着西蒙先生一样这么唤她。
「工作这么不专心,我可要跟西蒙先生说。」克莱儿的笑声像银铃般清脆。「西蒙先生找你呢!他在办公室等你。」
「唔?」上官念潮蹙眉。忙碌的父亲管理好几间艺廊,公事通常直接在电话里交代,私事当然是留着回家慢慢再谈,这样由秘书来唤她进办公室倒还是第一回。
「好像是有一笔海外的订单指定要你做。」似乎是看出上官念潮的疑虑,克莱儿笑着说。
「知道了。」上官念潮拢了拢发,起身往位于艺廊尽头的父亲办公室走去。
念潮在门上轻叩两声。
「爸,你找我?」
「进来。」西蒙?霍华在看见女儿推门而入的第一时间,脸上扬起暖意。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念潮居然已经二十四岁了。
明明当年妻子上官静带着还未满月的念潮出现在他眼前,请他为她们母女俩安排住所的画面还那么清晰,一转眼,爱妻已经过世,女儿已经亭亭玉立……
其实那时候,如果上官静不是已经走投无路,恐怕也不会答应嫁给他吧?西蒙忍不住这么想。
上官静深爱的情人,是双胞胎姊姊上官娴的丈夫。
她与姊夫的不伦东窗事发,于是答应姊姊生下孩子之后离开台湾,不得再与父母家人连系——当然,这里的家人包含了姊夫韩仲谦。
她无处可去,于是他终于以孩子需要爸爸为由成功说服她嫁给他。
他一直都爱着这个在法国跟父亲学画的东方女孩,义无反顾。即使念潮是她与别的男人所生,仍旧没有折损他一丝一毫的宠溺与疼爱。
他这么爱她,爱得念潮几乎担心他在母亲合眼的那一刻会随她而去。
「今天有灵感吗?」西蒙站起身来,揉了揉上官念潮的发。上官静去世之后念潮也暂停了作画,帮着艺廊处理杂务的她,看起来仍旧心思紊乱。
「没有,爸爸。我很抱歉……」上官念潮低头,看起来有些烦恼。
她欠了市区育幼院两幅挂画,而她却一点拿画笔的兴致也没有。虽说是义务帮忙的工作不至于影响到艺廊的声誉,但这样为了私人情绪耽误正事的感觉,实在让人很挫折。
「不要勉强,念潮。」感觉到她话中的懊恼,西蒙柔声安慰。「育幼院的委托还有时间,如果你真的没办法,也可以请别人做。」
西蒙看进上官念潮沮丧的黑眸。「不要太压抑自己,需要帮忙的时候要懂得伸出手,你不把手伸出来,别人怎么知道你需要帮忙呢?」
上官静过世之后,她一直都没有哭。
西蒙既佩服她的韧性,又心疼她的逞强,这跟上官静如出一辙的性格真不知是好是坏?
「知道了爸爸,别担心我。我这几天试试看,如果不行,我会赶快转给别人,不会影响完成时间。」上官念潮撒娇地靠向西蒙怀里,父亲总是这么体贴,妈妈怎么舍得不爱他……
「记得上次市民图书馆的案子吗?」西蒙抚着念潮的长发说。
「记得,当然记得。」怎么可能忘记?那是个很棒的委托。
她一向是习惯在画布上作画的,也算小有名气,得过几个奖项、办过几场个人展览。
而正兴建中的市民图书馆的设计者,据说十分喜爱她的绘画风格,特别预留了阅览室公共走廊的两堵墙面,将墙面经过特殊处理,请她直接以颜料在其上作画。
略微粗糙的墙面让油画颜料更显立体生动,每笔每刀都跃动着惊人生命力,她一试就爱上了这种奔放驰骋的美感。
没想到此次初试啼声的处女作,却让她大受好评更甚以往,甚至上了几期艺文杂志封面。
「你在这方面好像满有才华的。」西蒙泛起一抹微笑。「这几天有个海外客户跟我谈过,他们预计下个月兴建两间高级旅馆,旅馆大厅及总统套房想请你作画,只要不悖离旅馆风格太远,题材让你自由发挥。创作期间他们提供你机票住宿,酬劳也很不错。」
上官念潮皱了皱眉,听起来又是一份要费时几个月的工作。「什么时候开始?」
「等旅馆半成后就可以开始了,他们希望你的设计也能搭配旅馆风格,所以你还能休息一阵子。」
「在哪里?」
「台湾。」
「台湾?!」上官念潮倏地想起那张静静躺在母亲抽屉里的房契。
「要,我要去。」她几乎是马上冲口而出,她可以趁这个机会走访一趟母亲的房子。
「那就这么说定了。」西蒙看着女儿,嘴角牵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第1章(1)
结束了东京的小型演唱会,夏子涛为了躲避媒体与粉丝,提前一天回国。
六月的台湾又湿又黏又热,才刚踏出机场,他的短袖T恤已然湿了大半。
他戴着皮制宽手环的手收紧肩上的吉他,踩着铆钉皮靴的步伐隐约嗅得出怒气。
他讽刺地看看手中的艳橘天堂鸟,是方才一个不知道从哪得到消息,知道他提前回台的粉丝送的。
「天堂鸟的花语是预告幸福,希望它能为你带来满满的幸福喔!」那个笑得很灿烂的年轻小女生是这么说的。
幸福?!那是什么东西?夏子涛再度闷哼了声。
他不只是不幸福,甚至可以说是倒霉透顶!
今年,他又该死地和金曲奖擦身而过。
已经是第三年了,明明他的创作曲曲畅销、张张入围,却依然叫座不叫好。
他觉得自己越来越像偶像歌手,总是被一堆疯狂女粉丝包围,没有人关心他的音乐,只在乎他有没有传出新恋情。
也许他应该转向幕后,专心做音乐就好?
那么当初离家时向父亲夸下海口,说要拿下最佳演唱人的面子该往哪里摆?
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胃又隐隐作痛了起来。
那个该死的、说要去开车开了老半天的经纪人向直海是死到哪里去了?
走出第二航厦东张西望了一阵,他才在某个转角看见熟悉的香槟金休旅车。
搞什么啊!平常不是习惯停在这里的,也不打个电话跟他说一下,害他出来胡乱找了一阵,还帮几个眼尖的歌迷签了名。
他不假思索迈步向前,拉开后座车门甩进花束和吉他,把自己抛进副驾驶座。
放躺座椅,拿下太阳眼镜,半躺卧闭上眼,他揉着眉心躺了半晌,手肘顶了顶驾驶座,口气里尽是不耐地命令——
「开车啊!直海!」他睁开眼,想看他伟大的经纪人在蘑菇什么。
咦……呃?驾驶座的身影让他惊吓得弹开两步,并不是他的经纪人向直海,而是一个女人!
「韩玥?」他定睛看了看,脱口而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名。
韩玥是他多年好友的妹妹,他还没出道前曾经在他们家寄住过一阵子。
这么似曾相识的五官……不对……也不是……
夏子涛呆了片刻,眯起长眸,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十分没礼貌地把身旁女人打量了一遍——
栗色长发,纤长浓密的眼睫,粉红轻浅的唇色,几乎是要与好友的妹妹一模一样……很像,但不是,她看起来也许比韩玥大上几岁……
「嗳……」糗了!他刚刚好像没有确认车牌号码就坐进来了。
上官念潮皱着眉头,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瞅着身旁这个莫名其妙坐进她租来的车的漂亮男人。
他眯起的双眼深邃迷蒙,瞳孔是很深的巧克力色,鼻子不像西方人那么高耸,倒也还算挺拔有型。
他的五官不像她以往看过的东方男人那么死板,刻意抓乱的头发因汗水,服贴着几绺发丝在耳边,更衬托了他的完美脸型与好看的浅褐肤色。
他绝对是截至目前为止,她看过最赏心悦目的东方男人。
可是,他坐上她的车到底要干么?
上官念潮和夏子涛四目相对,两人都充满疑惑。
看吧!什么预告幸福,根本就衰透了!
「对不起,我以为……嗳,没事!再见!」夏子涛拿起太阳眼镜,匆匆忙忙就想闪,正要打开车门,手臂却猛然被一只滑腻小手捉住。
咦?他纳闷,看看手臂上柔滑触感的来源,不知道她拉住自己要做什么?
她一手拉着他,一手在包包里东翻西找。
嗳?该不会是这种时候还要签名吧?是有没有这么衰?夏子涛正想诅咒上帝,就看见她从包包里翻出一本记事簿。
靠!真的是要签名,他忍不住用额头轻撞车窗。
上官念潮翻到其中一页,指了指上面的地址。「你知道这里要怎么去吗?」
原来不是要签名?!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了。
夏子涛凑近,讶异地揉了揉眼确认自己没看错,细长黑眸里闪过无比惊诧——
那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地址!
「你去这里做什么?」虽然觉得唐突,他还是问了。
「这是我母亲的房子。」上官念潮答得温柔,似乎丝毫没觉得他不礼貌。
夏子涛轻扬起眉,她的国语好像不太标准?而且,她好像没发现他是艺人?
「你是华侨?」他合理的怀疑。
「嗯,我第一次来台湾。」上官念潮笑。她的笑容就和她的人一样轻浅温柔,让人感觉舒服。
「这地方对初次来台湾的人恐怕不太好找……你有GPS吗?」夏子涛环视车内四周,没看见卫星导航的踪影,只看见她膝上放了本地图。
对了,他刚刚闯进来时,她好像就是低着头在翻什么。
只是……地图?他疑惑地问:「你看得懂中文吗?」
「很吃力,但还行。」上官念潮尴尬地笑了出来。
夏子涛看着她的羞赧,觉得自己问错问题,她要是看得懂,就不会认真到连有人闯进车里都后知后觉。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自找麻烦。「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带你去。」
「什么?」上官念潮侧头,疑惑地眨了眨眼,一时竟弄不清楚他的意思。
唉,夏子涛决定送佛送到西,拿起手机按下一组再熟悉不过的号码,在经纪人还没向他解释完为什么车子发不动的时候,就叫他不要来了。
「你下来。」夏子涛挂上电话,指指她那侧的车门。「我开车载你去。」他指指自己,显然不太相信一个看中文很吃力的归国华侨的开车技术。
她会被到处乱窜的摩托车吓死,他想。
「啊?」上官念潮微张着唇,看起来呆呆的不敢相信。
她正陷在地图迷障里,就有个男人自投罗网上车来解救她。
本来,她想瞒着父亲为她请的助理,也是她昔日同窗好友元芮莲,偷偷前往母亲的房子一探究竟,所以才请元芮莲不要来接机,坚持自己可以独自开车前往饭店,结果她才坐上租来的车,就开始后悔起自己没有搭计程车了。
她被地图弄得眼花撩乱头昏眼花,真不该这么逞强的……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下车问人,夏子涛就冲进来了。
「谢谢你。」上官念潮松了一口气,表情像看到救星。
夏子涛觉得好笑,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环境,她对陌生人的戒心真是低得过分。
「不用跟我道谢,我家住在这隔壁。」他伸出食指戳了戳念潮手中地址,拉开笑容,明明是英挺的俊眉朗目,笑起来竟像个阳光大男孩。
「我叫夏子涛。」他说。
上官念潮一怔,他的笑容好看得令人恍神。
「上官念潮。」她温煦微笑,回应他的自我介绍,打开车门和他交换座位,把驾驶座让给他。
刚离开高速公路,上官念潮就发现,台湾的路面颠簸到一个她无法想像的程度。而平面道路上为数众多,随意钻窜的摩托车也让她瞠目结舌。
她看着身旁男人四平八稳,临危不乱地操控方向盘,有种对他至高无上的钦佩和谢天谢地的解脱感。
夏子涛眼角余光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忍不住觉得有趣。
「怎样?被摩托车吓傻了?」他笑着问。
「嗯。」上官念潮点头。「我好惊讶……他们骑车的技术真是出神入化……」
「哈哈!」夏子涛朗笑,用「出神入化」来形容真不知道是褒是贬?她中文看不太懂,成语倒还挺会用的嘛!「过阵子你就会习惯了。」
「老天爷,我希望不要。」她手捂住额头唉叫求饶。
夏子涛笑得更过分了。「你怎么不叫你妈来接你?省得你自己开车迷路又被吓得半死。」方才她提到目的地是母亲的房子,他很自然作了这种联想。
「她过世了。」上官念潮答得坦然。
「对不起。」夏子涛看她一眼,眸色一暗,觉得自己多话。
「不、不,没关系的。」上官念潮急忙摇头,她完全不介意的。
「前阵子,整理妈妈遗物的时候,才发现她名下有这间房子。刚好这阵子要来台湾工作,就想说顺便绕过来看看。」她向他温柔一笑。「还好在机场遇见你,不然我不知道要自己找多久呢!」
夏子涛怪异地瞅她一眼,再度觉得她对陌生人的防备很低。是他在尔虞我诈的演艺圈待久了,才觉得她好亲近得过分吗?
话说回来,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是艺人?跟她聊天竟然这么舒服轻松,他很久没有这么自然地与人交谈了。
「这间房子好像没有住人?」
「没有住人?」上官念潮偏了偏头,她也不清楚哪!不过,跟母亲的情人住在那里比起来,她倒宁可这房子没有住人。
「我有时做音乐做到很晚,前后上下左右邻居都来抗议过,就是这间没有。」夏子涛朗笑,他怀疑这间房没人住很久了。
做音乐啊……上官念潮跟着笑,看向他上车时抛向后座的吉他,忽然发现那束她不认识的橘红色花朵,花梗粗长,花朵像鸟首般昂扬顾盼,抢眼绚烂得几乎令她心惊。
「这是什么花?」她忍不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