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婆们才没阴风惨惨,族里巫女一生守节的事,老人家们也也通融许多,不再似几代前那般坚持。”女嗓清凝中夹带艰涩,尽力辩驳。无奈一向是少言多做事的性情,要她辩赢思路缜密、胆大心细的铁捕教头丈夫,着实难些。
“她们要真通融,你早跟我走了,岂会将一生困在这儿?”他就想远远将她带开。“在你心里,巫族那群老太婆和我一比究竟孰轻孰重,我哪里不知!”
这是说她看重太婆们多些,心里轻忽他了。秋宛竹气急似,偏拙于言语,红着眼眶踅足便要走开。
“等等!这么晚了还想上哪儿去?别又不说话,你、你别走啊——噢!痛!”
躲在树上偷窥的秋笃静瞬间瞠目结舌。
她听得真真更瞧得真真的。
竹姨恼了,转身就走,姨爹立时一脸紧张,探臂将人拉住。
竹姨头也没回,手臂使劲一挥,根本什么都没碰着,姨爹却挺真实地痛哀一声,还抬掌捂住半张脸。
姨爹他、他他这是作假,手段也太粗糙,还不怎么入流啊!
但她家有颗玲珑剔透心的竹姨竟然就傻傻被请君入瓮!
呼痛声甫响,原用力挣扎的人儿倏地回眸去看,男人撇开头闪躲,她则一把拉下他捂脸的那只大手,指尖摸上他似乎挨了揍的嘴角和下颚,脸容靠得近近地仔细察看
突然间顿悟过来,她发现自己被骗,正欲退开,一双铁臂已将她搂紧。
她抡拳试图抵开他压迫过来的胸膛,男人干脆低头去亲,吻得她如何也甩脱不开纠缠。
秋笃静突然脚下一滑,幸得身手灵敏,眨眼间再度攀稳。
缩在层层叶后,眸珠惊悸未定般左右溜动,她随即发出夜枭叫声,仿得甚像,因竹苑那边,姨爹似听闻动静正探头往窗外张望。
未发现什么,封驰在撤回后,将窗板子一并放下。
不一会儿,主卧内的烛火亦被吹熄,不再有争吵。
“呼”秋笃静这时才放松身子,一屁股又坐回粗枝桠上。
愣愣坐着好半晌,脸热心更炽,心音“扑通、扑通——”一声响过一声,鼓得耳膜都震动,彷佛再次陷进那种五感纷乱无序的情状中再次。没错。而先前那一次她方寸震如擂鼓,整颗脑袋瓜乱烘烘,是在凛然峰上那片老松林中,一双优美蕴彩的狐狸眼直直锁住她,那人修长的雪指碰着她的伤唇
便如方才竹姨碰触姨爹的嘴那样,察看的人明明专心一意,被抚触的那一个却只管心猿意马。姨爹伸长臂,搂住就亲,她她被抚着的时候,脑中可曾晃过一样的念想?噢,怎会这样?头疼般扶额,还搓啊搓的,惊疑不定。
唉唉,怎么真就这样?!扶额尚不够,改攥起拳头轻敲脑袋瓜,继续惊叹,但怀疑的心绪似渐渐开解。
姨爹那是喜爱上,将心爱的诱了来,自然毫不客气搂住就亲。
她也是喜爱上,被碰触时才会五感纷乱,对某人心生邪念吗?
她喜欢白凛。
原来如此。
“唉”有些小苦恼地笑叹,脸蛋热呼呼,她揉了揉,耳朵红通通,她抓了抓,但心窍开花,情窦初开,揉不到、抓不到。
她突然浑身充饱元气似,一脚轻踩枝桠,轻身瞬间飞出。
就见一条被月光染白的身子从这棵树窜到那棵,再从那棵树飞到另一头,像只猴儿四边飞窜,直到离竹苑远些了,她落在离月更近的树梢头,大声笑出。
“白凛,我喜欢你。”小声说出这样的话,遥挂的月娘兀自温柔相对,她却害羞起来,蓦地捧住发烫的脸蛋用力摇头。
“哇啊啊——”乐极生悲啊,羞赧心绪没被她摇掉,倒是一个没留神,重心不稳,真把自个儿从树梢上摇落下来。
幸得两只手七抓八扒的,人没直直坠地,半途又被她攀住一根粗枝稳住。
想想现下这狼狈样,若教白凛见着,定然是一番嘲弄和讥笑,但,他不会让她受伤。他喜欢糗她、讽她、笑话她,却都护着她。
原来喜欢你了,白凛。
喜欢到一思及你,开怀欲笑,心里甜甜,面红耳热不能挡怎么办才好?
凛然峰上,天狐大人五感大开,正忙着以神识扫荡整座峰林。
白日借女娃儿小手击毙一只木化成精的魑魅之后,他陆续从异常幽暗的松林角落“勾”出十来只精魅,当真用“勾”的,他长指轻轻一弩,即把隐在树中、根中,甚至是石中的精魅勾出来。
腐败气味充斥鼻间,四周如有心人设下的结界,似有若无,似是而非,无法追寻根头。
但,无妨,倘使真为结界,待他撕开天与地、光与闇的连结,便能破解。
净化掉那十来只浑沌精魅,将之回归树、石与尘土,他大袖一挥,几将天际全然遮掩的松枝和针叶开始变形,大袖再挥,数十棵老松缓缓挪动方位,一个幽沉封闭的所在终于迎进朗朗天光、迎进莹莹月华。
突然间,真的、真的毫无预警,他左胸之中“啵”一声大响,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等了又等、等过又等,终于等来美好季节,于是很努力、很奋勇地绽开,那力道震得胸中隆隆作响,久久不息。
施法的大袖一顿,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动荡震得凛直身板。
这家伙又闹什么?
感应到的是从峰下传来的波动,不必多想也知是那跟他气血相通的大姑娘搅出来的,不是遇险,亦非召唤,这么晚还不睡,也不知闹哪一出?
这世间就没后悔药,早知如此,就不该以血相赠,瞧他招来什么麻烦内心碎碎念暗骂,既拧眉又眯目,俊鼻还挺不屑地皱了皱,但五感仍维持大开,神识通畅,继续感应着。
愉悦。欢喜。带着甜滋滋的味儿这般开心,这家伙遇上天大好事了?
鼻中逸出一声淡哼,他似笑非笑撇撇嘴,脑中浮出她那张太容易满足和取悦的脸哼哼,如她这般性情,遇上芝麻绿豆大的好事都能喜上天吧?
他瞧不见自己此时太过柔软的面庞轮廓,正打算把一名姓秋的大姑娘置诸脑后,好好整顿眼前之事,一道火红忽而闪过!
又一只浑沌精魅吗?
虚空挪移,瞬息间已追踪到那团火红,当他慢条斯理踱至大树后头,见到的是一头躲在那儿气喘吁吁的赤地狐。
白凛一现身,赤狐费尽吃奶力气般一个异变,幻化成一名极美丽的红衣少女。
少女虚弱蜷伏在树根处,说不得话似,红唇嚅了嚅依然无声,但望向白凛的眼神怯生生,非常楚楚可怜。
赤狐道行不高,元神似乎在他破结界、大净化时遭他所伤,此时连人身都维持不住,那双丽眸甫眨动两下,少女模样褪去,再度变回狐身。
他忽又想到某个爱跟精怪交朋友的家伙。
“若被她瞧见,定又抱进怀里一阵呵护。”如当年她对待那只黧黑地狐那般。
赤地狐身上染了股妖化的腥闇气味,要净除并非难事。
有谁欲往妖道走,还真不关他的事,只要不在他的地盘上造乱,他主随客便。
只是今日若放任赤狐不理,一条小狐命很可能玩完,瞧,它闭眸喘着、喘着,小肚子都不见鼓动了。
脑中晃过秋笃静一双全然崇拜的眼睛,坦率真挚,冲着他。
他想起白日里她红红的嫩脸、愉美的梨涡,想起她回眸说要请他吃酒、脸上当时的灿笑
他一脸高深莫测,瞧着赤地狐好一会儿,最后高傲又有点不悦地哼了声,袖中长指略动,还是让受伤昏死的赤狐飘浮起来,随他离开了。
天狐大人难得大发善心,是为了某位姑娘,这事即便是真,他也不认。
第5章(1)
一匹黑骏策入大衙后方的马厩,马背上的劲装女子甫翻身下马,巡捕房里几个年轻新进已闻声冲至,当中有男有女,全团团围在女子身边,七嘴八舌——
“小教头,那“混世魔”钱淞真被逮进咱们峰下城大衙了呀!”
“废话!是小教头跟“玉笛公子”李修容一块儿合作才把人逮住,小教头跟“玉笛公子”尚有要事要谈,这才吩咐我和马六与几位江湖好手一起押人,把“混世魔”押进咱们大衙牢里暂管。吴丰,你拿这事嚷嚷,还怕小教头不知啊?!”
几个人一阵大笑,笑得那个名叫吴丰的少年郎挠头抓耳,面红耳赤,呐呐又说:“那下回也带上我呀!小教头,咱这个月都轮了五次留守,怎么也该我出去跑跑,就算巡城也行,镇日押在这儿,闷啊”
有人跳出来堵话——
“你上个月就排一次留守,这个月当然得补回来,还想跟人家抢巡城呢!”
“就是就是,清恬这话对得没边了!”
适才策马回衙、被众人称作“小教头”的劲装女子——秋笃静。她从鞍侧取下长剑,并将座骑交给打理马厩的老汉,众人声音此起彼落,她由着他们说,脚步径自往巡捕房移动,一干人自然随她走。
她当差至今已六年多。
姨爹当初还以为将她拖进巡捕房做事,想“阴阳调和”到处是机会,结果已二十有二,无蜂亦无蝶,称得上老姑娘一枚。
虽说成了老姑娘,不过这几年在峰下城,甚至西南一带,她秋笃静的名号倒小小闯开——先是六年前萧家小嫂子杀夫案,同年还办了张屠夫家的灭门血案,之后大小案子不少,而真正让她扬名立万的是三年前“摧花淫魔”的案子。
那个从陕甘一路犯案,最后躲进峰下城的恶徒,在城中蛰伏一段时候避开陕甘捕头的追踪,风头一过又故态复萌,使得峰下城中有五户人家的闺女儿陆续遭劫受辱。
她则是第六个被“摧花淫魔”劫走的姑娘。
事前与陕甘的总捕头谈过,知道对头武功不俗,为了直捣对方巢穴,救出或者尚有一线生机的女子们,她没让巡捕房的伙伴们打埋伏,怕有个风吹草动将打草惊蛇,倘使如此,要想再掌握对方行踪、诱敌入瓮,就万般难了。
她知姨爹忧心,但身为教头大人,姨爹到底守住原则。
他没阻她,更替她瞒了竹姨,信她有能力对付恶徒,即便擒拿不住亦能自保。
那案子最后在她手中销了案。
“摧花淫魔”被她逮回时,一双招子已先缴在她飞刀暗器之下。
被劫走的姑娘们尸身残破,无一生还。
亲眼所见那样的惨况,再见几户痛失爱女的峰下城人家认尸时哭得昏天黑地、几度晕厥,那一日即便销了案,“第一女铁捕”的名气大噪,她却无半分松快感觉,遂在夜半时分拎酒上凛然峰,寻一个毒舌冠天下的男人说话。
她喜欢跟那男人说话,喜欢听他直白不掩饰地嘲讽人。
她喜欢他。
喜欢的心绪一直持续,层层堆栈,都将近六个年头了,却不曾道出。
“钱淞可安置妥当?”穿过巡捕房正厅时,她丢出一句话让众人静下。
负责押人回来的马六即刻回答。“就关在牢院一号房,手铐、脚镜一样没少。”
秋笃静点点头,随即往位在后方的牢院走去。
这批新进人手年岁在十六、七岁上下,素质很不错,如今日负责押人的李进、马六,前者心思灵活,后者沉稳谨慎。
而吴丰这小子则是当中身手最好的,行动力极强。
至于今年武考,也许受她“第一女铁捕”的浑号所“诱”,凭双拳双腿一路过关斩将考进巡捕房的竟多出两名姑娘,宋清恬和罗芸,皆是胆大心细的性儿,在追踪这门路子上若下功夫,能成高手。
教头大人将此批新进丢给她带,一是因她武艺有成,若论那种拳对拳、腿对腿的外家功夫,或者还差教头大人一截,但说到内家功夫的修为,她已凌驾其上,要她点拨新进们的武艺,游刃有余。
另一原因是,她猜,教头大人想让她领出自个儿的铁捕团。
办案需众人之间相合相助,而人的特质和长处皆不同,若能养至契合,办起案来绝对事半功倍,行云流水。
所以大衙里有姨爹这位正宗教头,如今又多出她这个小教头。
这阵子峰下城的地方父母官受上峰所荐,好名声一举传进天朝皇帝耳中,皇帝老子下旨接见,进京面圣的旨意快马加鞭传来的当日,好脾气且一脸福相的县太爷便紧张兮兮揪着精明的文胆师爷和武艺高强的教头大人,立即启程上京。
目前大衙的事交由留守的佐官主簿代理,巡捕房这边众人仍各司其职。
但知县大人领旨上京前,中原武林盟的人士曾为了追拿“混世魔”钱淞一事来访教头大人,秋笃静从教头姨爹那儿将事承下,才有今次与“玉笛公子”李修容等人的合围之举。
中原武林盟之所以想方设法欲活捉钱淞,据说与西边域外声势渐壮的“拜火教”相关。中原几个武林大家已有不少年轻子弟莫名失踪,男女皆有,武林盟费尽九牛二一虎之力才掌握到“拜火教”六大堂主之一“混世魔”钱淞这条线,一路向西又往南追踪,进到峰下城地界。
只是武林盟再强龙,也得拜拜巡捕房这条“地头蛇”,如此天时地利加人和,将人诱出来活逮自然能轻易些。
大衙的牢院半点儿也不阴暗,牢房一间接连一间环绕成一个大圈,中间是个青石板铺就的场子,场上摆着各式刑具,件件理得发亮。
刑具其实甚少派上用场,但摆在那儿就颇有警惕意味,而若真用上,狱吏在场子上动刑,所有犯人皆能看得一清二楚,更具震慑之效。
踏进牢院,当值的老班头朝她努努嘴,她尚未侧目去看,粗嗄嗓声已响——
“嘿嘿嘿,不管老的、小的、男的、女的,还真都听你的!咱是听过峰下城有位“第一女铁捕”,原以为会是个虎背熊腰、教人认不出前后的女人,今儿个一会,你这妞儿功夫不错、真不错,长得还有模有样,嘿嘿,就不知尝起来是不是有滋有味啊?”
“混世魔”钱淞吊儿郎当倚在一号房能晒到日阳的角落。
精铁铸造的手铐和脚缭在衙里仅三副,一向是拿来对付最危险的囚犯,此刻就套在他粗腕、粗踝上。
他话甫落,几个少年新进已破口开骂,宋清恬和罗芸两个姑娘家更气红了脸蛋。
秋笃静连根眉毛都没动,在淡淡睨了钱淞一眼后,转过头朝老班头也努努嘴。
到底一块儿做事久了,老班头与小教头姑娘挺契合,嘴一咧,露出黄板牙,朗声道:“犯人“混世魔”姓钱名淞,不服管教,开打——”尾音还拖得长长,确保其它几间牢房的犯人皆能听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