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他慢悠悠的语调缓和了瞳儿的情绪,瞳儿静静听着他的话,也慢慢熄了火气,低头想了一会,叹道:「好,本王就先对付了容恬,再一个一个收拾他们。」狠辣之色掠过年轻的脸颊。
隔了一会,他又对章叔低声道「章叔,最近本王夜夜恶梦,心绪很乱,每天都梦见杀戮场面,容恬持剑向我刺来,一剑刺穿了心肺,居然还把心挑了出来,挂在剑上……你觉得容恬会反攻西雷吗?若是反攻,他……又哪里兵马攻我这麼一个大国?」
他几乎是仰视着容恬长大的,甚至还跟着容恬学过一段日子剑术,对于容恬的本事非常清楚。
这个被他夺取了王位的前西雷王,对他来说比任何人都可怕,自从知道容恬未死之后,他未曾安稳过一天日子。
早知道当了大王也会这样日夜担惊受怕,处处受群臣羁绊,还不如从前可以肆意放纵的瞳公子,就不该听从那个姓余的家伙教唆,和鹿丹合谋捕捉凤鸣,谋取容恬的王位。
真是悔不当初。
他母亲是西雷公主,父亲又是瞳家人,货真价实的高贵算统。
从他懂事开始,家族中就已有人对他说,他这位公子,将来也是有机会继承西雷王位的。因为,他比西雷王宫中那位太子,实在是优秀太多了。
当时他还不明白什麼是王位,什麼是继承权,但是有一句话他却记牢了--他比太子,要优秀得多。
太子?
安荷?
安荷哪能和他比?
安荷胆小、懦弱、卑微、蠢、笨,天下间所有的缺点似乎安荷都有;那个藏在西雷王宫深处的可怜虫,连他的亲娘,王后,都不喜欢他。
安荷唯一可以夸奖的,也许就是那张脸蛋。但是,自从瞳儿偶然看见安荷被容恬压在身下的画面后,惊讶之余,他忽然发现,就算是张漂亮的脸,也实在算不上什麼优点。
被摄政王玩弄的太子,算什麼东西?
西雷的王权,却要落到这样下贱的家伙手中?
任何西雷人都不愿意有这样的大王。
因此,当瞳儿将在花园独自散步的安荷推入水中时,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坏事,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事。
淹死一个安荷,在他眼里,和捏死一只臭虫没什麼不同。
而这只臭虫,在应该属于瞳儿的王宫中里,已经晃来晃去太久了,久到令瞳儿忍不住伸手,送他一个痛痛快快的意外。
没人应该在乎一只臭虫。
但天下的事,无常得近乎可笑。
安荷救回来,活像变了另一个人。
原本对安荷很坏的容恬,对安荷越来越好,而原本对他很不错的容恬,又离他越来越远。
瞳儿本来打算,安荷一死,自己就是太子了。
等他登上王位,容恬还是最重要的大臣,有容恬这个能干的人帮他,他能当一代名君。他欣赏容恬,崇拜容恬,尊敬容恬。
结果,事情全部乱了套。
安荷没死,救回来了,不但如此,还越来越受人爱戴。容恬疼他,群臣夸他「睿智」,他出使繁佳,本来应该被繁佳公主撕成八大块,结果却是,安荷带着繁佳公主回来了,还化解了两国一触即发的大战。
再聪明的人遇上这些事,也会越来越糊涂。
瞳儿一天比一天糊涂,到了最后,喀嚓!晴天一个霹雳,打在他糊涂的脑袋上---安荷不是太子,安荷也不叫安荷,应该叫凤鸣。
最可笑的事情在后面。
他预想中的重臣,良臣,那个应该辅助他当一代名君的容恬,原来才是正主。
「大王后悔了?」章叔低声问。
瞳儿默然无言。
后悔?太晚了。
谁叫他伸手,轻轻推了那个原本就该死的安荷一把?
谁叫他这一个小小的动作,竟落入一个该死小侍女眼中?
谁让那小宫女,竟然就是安荷的旧情人?
谁让这个可怕的秘密,竟不知
那个美如天仙,毒如蛇蝎的鹿丹国师,给了他两个选择。
或者,和鹿丹配合,让鹿丹得到凤鸣;或者,他当年干的事在容恬眼前暴露。
如果当年的安荷只是一只臭虫,那麼现在的凤鸣,则是容恬心尖上碰都碰不得宝贝。当年他试图杀死安荷,也就是凤鸣的事情,如果传到容恬耳中,会有什麼下场?
瞳儿当然不会选择自首和死亡。
他出身如此高贵,他如此优秀,还那般年轻。
既然错恨难返,就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他狠下心,写了一道回信给鹿丹,答应配合鹿丹,设下计中计,诈骗捕抓容恬最心爱的凤鸣,只要鹿丹可以保证不洩露他的秘密。
一切,就此一发不可收拾。
不可收拾到如今他已经睡在容恬过去曾经安睡的龙床上,却夜夜恶梦,心惊肉跳。
那个设下计中计,天下最歹毒的美丽男人已经死了,却只剩下他,这个迫不得已,当初为求自保的从犯,日夜受着唯恐被容恬报复的煎熬。
这是什麼世道?
「大王后悔了吗?」章叔用更加低沈音调,又问了一次。
瞳儿冷冷道:「本王还有后悔的机会吗?」
「大王明白就好。」章叔忽然拚命咳嗽了一阵,痛苦地按住胸膛,半天才回过来,有气无力地道:「这王宫中人人都可以反悔,只有大王,是绝对不能生出悔意的。容恬谁都可以饶恕,但他会饶过大王你吗?」
瞳儿听了,点头道:「我明白。」他的眼睛还是和过去一样年轻,但现在,却多了一种从前不曾有的冷然。
「还有一事,老仆想和大王说。」
「什麼事?」
「关于大王最近的恶梦……」
嗯?
「御医连续用药,一点效果也没有,老仆看,似乎不像是病。」
瞳儿听出不对,皱眉道,「不像病,那像什麼?」
「会不会……有人暗中谋害大王?或咒、或毒……」
「谁敢这样大逆?」瞳儿大怒,猛然站起,狠戾之色掠过眸底,恨道:「他们竟敢……」
「大王不要急,老仆也只是猜测……」
正说着,外面几个伺候的侍女捧着热水、衣裳、新袜等跨过门槛,瞳儿一眼看到,怒吼道,「谁叫你们进来的?都给本王滚出去!来人啊,所有擅入本王寝宫者,一律拖出去乱杖打死!侍卫何在?来人!来人!」
几个侍女祸从天降,吓得浑身发抖,丢了手中东西,个个匍匐在地,哭求道:「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瞳儿哪里肯听,一迭声叫来侍卫,责令拖出去杖毙。
章叔在旁边轻声道「大王何必动怒?侍女莽撞,责打几下就好了,贸然杖毙,唯恐王宫中人生出怨恨。」
瞳儿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思忖片刻,却又猛一咬牙,恶狠狠道:「本王发落不了那些大臣,难道连几个小侍女也发落不了?侍女从从不过草芥一样的东西,不值得为他们费心思。不过你刚才说到的事情,本王却觉得大有可能。」脸色一变,沈声道「章叔,本王最信任的人就是你,这件事关乎本王性命,交你亲自去查。」
被委以重任,章叔还是那副迟钝的样子,慢悠悠道:「这件事情,老仆是否要和瞳将军商量一下?」
「不必了。」瞳儿武断地截住他的话,叹了一口气,「自从本王决定和离王合作对付容恬后,叔叔的态度越来越奇怪。这次难得的机会袭击容恬,叔叔忽然提出要亲自伏击,本王已经觉得有古怪。果然,不但没有伏击成功,还折损这麼多人马。全军覆没,主帅却安然无事地回来了,这怎麼可能?我看他根本就是暗中和容恬……」不知道想到什麼,盘旋脑中多日的疑问本来就要冲口而出,蓦然煞住。
瞳儿攥起拳头,在偌大的大王寝宫来回踱了两圈,猛然放下拳头,仿佛已经放松了很多,「算了,反正你别管,先把本王做恶梦的事情查了再说。如果本王的恶梦是有人故意害的,本王一定要将那人碎屍万段。」顿了顿,略带不安地问:「最近有容恬的消息吗?」
没有。
「容恬离开被火烧毁的营地后,就完全没有了踪迹?」
「是。」章叔道:「不过,我们已经遵照大王吩咐,尽可能四处派出探子,相信很快就可以知道容恬在哪。」
瞳儿默立片刻,忽然露出惊惧之色,颤声道:「章叔,你说他会不会已经潜入了西琴?」
「大王不要自乱。」章叔看着瞳儿受惊的脸,刹那间,仿佛在眼帘中的还是那个刚刚失去亲娘的小公子,昏黄老眼逸出怜爱,不禁用小时候哄他入睡般的音调,温柔地道:「大王是西雷公主的亲生儿子,是王族尊贵的血脉。大王何必惧怕容恬,您和容恬一样,身上流着王族的血。容恬逆天而为,不肯娶王后,还密谋拟制均恩令,妄图动摇西雷国本,就算地下的各位先王,也会弃容恬而选择大王您的。」
瞳儿听他宽慰,渐渐安静下来。
他惊惧之色慢慢消去,吐气低声道:「不错,就算各位先王,也不会怪本王……」如做错事情被大人赦免的孩子般,露出完全释然的表情。
只有这麼一瞬,才能从他身上,找回从前那位跋扈任性的瞳少爷的影子。
外面的侍女受罚的哭喊声已经渐渐下去,过不多时,掌刑的侍卫过来禀报,「大王,擅入大王寝宫的侍女已经全部杖毙。」
「死了就拖出去埋掉,废话什麼?」瞳儿漫不经心地吩咐了一句,唇角逸出一丝不在意的笑容,「叫他们再从民间选一些样貌好的过来。等一下,还有年轻的男孩子,今晚弄几个乖巧的过来。」
可爱的面孔,纯真的眸子,稚嫩的身体,说不定,可以驱赶那些可怕的恶梦。
「吩咐下去,本王今夜不睡寝宫,把太子殿打扫干净,本王要睡那。傻站着干什麼?还不快点去办?」
「是!是!谨遵王令。」
瞳儿看着战战兢兢去办事的侍从背影,唇角扬一个扭曲的弧度。
太子殿,他今晚要在那个地方,用那些稚嫩温顺的身体,好好发洩一下无处可处的怒气。
当年,容恬按住安荷,不,是那个凤鸣,该死的鸣王,按住凤鸣赤裸的身体,来来回回抽插穿刺的地方,就是太子殿。
凤鸣,你这只早就该被弄死的一万年的臭虫。
日后若被本王活捉到你,一定会把你带到太子殿。
在那个你春风得意过的地方,本王会把你当成天下最下贱的淫货,狠狠的蹂躏折磨,直到你哀求痛哭,悲惨的死去!
一只臭虫,怎麼可以得到天下所有人的爱慕、欣赏、欢呼?
可恨!
永殷。
凤鸣的旅程,终于开始啦!
虽然有罗登和萧家高手团的后援,但事关凤鸣,没有任何人敢有一点闪失。出发的队伍中,除了秋蓝三个侍女外,其余人都是从越重城剩下的人马中挑选出来的,个个算得上是精锐中的精锐,由容虎统领,一共一百人,跟着凤鸣浩浩荡荡地上路。
根据烈中流交给容虎的地图,众人顺利找到林中捷径,白天赶路,晚上扎小帐子点篝火过夜,到第四天,果然如期到逹阿曼江边。
一艘比王侯座驾还金碧辉煌的大船已经停靠在约定好的小码头,罗登领着一众萧家船队的管事,在码头上恭候凤鸣的到来。
「船上已经彻底打扫过,房间也布置一新。少主请。」
凤鸣昂然登船,果然处处都重新布置过,甲板最宽敝的前面铺了一幅半丈来宽的毛毯,不知什麼料子织的,在阳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芒,衬着天上的白云,倒像澄清无瑕的天空忽然被借到了甲板上似的。
罗登见凤鸣瞪着那地毯看,恭敬地道:「这是属下特意命人快马加从博间的萧家大仓库里取来的,少主不要看这个地毯只有蓝色一个颜色,除了材料珍贵外,编织的时候还必须把线条捻成六种有微小差别的蓝线,采用纘珠法前后上下来回,细细交汇编织上六次,才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做一幅光是工钱就令人咋舌,而且到了现在,会这种编织法的织工好像也难找了。少主请仔细瞧瞧,是不是隐隐觉得颜色美而有变,仿佛会闪烁一般。」
凤鸣边看边赞,又蹙眉道:「这麼珍贵的东西放在甲板上太可惜了,我们是不是奢侈了点?」
「不是少主派人来说,少主要摆足架子到各国游历吗?」
「哦?是吗?」信可不是凤鸣自己写的,这些事全部由容虎一手包办,口叙的则不是烈中流就是容恬。
不过一想也对。
前呼后拥,众星捧月般风光巡游各国,可是烈中流和容恬的一致意见。
「不奢侈一点,怎麼能显出我们萧家富可敌国的气势?」罗登笑着解释道:「属下是看今天天气不错,所以把这毯子安置在这里。本来打算少主登船后若觉得无聊,可以在这里坐看江景,一边吹着江风,一边享受热茶美点,岂不舒服?要是天气不好,浪大或者要下雨,属下自然会命人把毯子收拾起来。这麼名贵的东西,要是让雨水淹坏了,属下也心疼呢。少主如果不想铺着,属下立即命人收起来。」
凤鸣听了他的解释,连忙摆手道:「不用了,既然如此,就放着吧。你安排得很好,是我错怪你了。」
罗登没想到会忽然得到少主一句夸奖,微微一愕,暗忖道,这位少主,温和的牌气和老主人完全不同。
他在萧家当差多年,极有城府,脸上神色不变,只是躬了躬身子,道:「这是属下应该做的。」
「可是……怎麼这次大船只有一艘?」
罗登道,「信中说了不希望别人把注意力放在越重城上,少主登船的地点不能让人猜到。只是萧家的大船,所到之处必然引人注目,所以我命令其他船分别在阿曼江各处地方露个面后,让旁人无法得知少主是什麼时候上船。」抬头目测天色,眯起眼睛道:「属下是三天前把它们派遣出去的1,按照约定,今天傍晚前至少有两艘会到达这里和我们会合。」
他做事这麼细心老成,凤鸣大喜过望,刚想再夸奖两句,已经巡视完全船的容虎走了回来,「萧家高手团的人马什麼时候会到?」
「酉时三刻,一定赶到。」罗登笃定道。
容虎道:「那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对凤鸣道:「鸣王,这里地处偏僻,恐怕被敌人埋伏,我们后援未到,还是小心一点好。属下将一百名手下分开布置,三十人埋伏岸边小林,三十人在码头左右,三十人在船上四处巡卫,剩下十人要紧跟鸣王身边。」